最終,他抬頭看到了我。
他盯著我,停止了掙紮,緩緩沉入了腦池的底部。
我們降落在斷橋處,看著卡賽迪恩分解消失,一時間誰都沒說話。
“你來得太晚了,”我打破了沉默抱怨說。
“英雄總是在最關鍵時刻閃耀登場,”艾克林恩嬉皮笑臉,“我可是主角。”
我眯起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他。“這個克隆體真的跟你一模一樣,就連這可笑的自大都是一樣。”
“這就是我,”他抗議說,“當我的真身死亡,靈魂轉移到這個克隆體裏,這就成了我。”
“九環奧術,靜止克隆術,這真是個偉大的法術發明,”艾克林恩無限惋惜,“可我當時卻來不及把卷軸上的法術抄寫進我的法術書,隻能就這樣把它用掉了。”
“沒有誰阻止你那麼幹。”
這家夥純屬胡攪蠻纏,當時我把靜止克隆術的卷軸給了他,他當然可以把這個九環奧術從卷軸抄寫進法術書,但那樣做卷軸就會報廢,而以他現有施法能力又施展不了九環奧術,其結果就隻能是抱著抄有這法術的法術書在熔岩裏變焦炭,而不是現在麵對麵跟我扯這些廢話。
“嘿,我可救了你的命,哥們兒,”他說,“這難道不值兩個小小的羊皮紙卷兒?”
“我‘先’救了你的命,”我說,“而且別認為我會把那兩個卷軸給你,我們的交易結束了。”
“那麼,”他做最後的努力,“隻一天商品就過期了,能返修嗎?”
離開了腦池,當天晚上我回到了我的住所。
讚格羅為我打掃了屋子,順道把餐桌下頭的前任管家丟進了門外的垃圾筒。
遵照人類巫師的建議,健壯如山的紅獸人穿上了有泡泡袖的黑色裙子、白色絲襪,胸前打著紅色大蝴蝶結,頭上還套了蕾絲發卡。全套行頭都是極為寶貴的魔法物品,艾克林恩露出割肉一樣的難過表情拿它們出來,跟我交易了那兩個卷軸。
他告訴我這是人類貴族的貼身仆人的固定著裝,是優雅的貴族氣息的象征。
優雅的貴族氣息,很適合我。
當天晚上我從噩夢中驚醒,也許這本就不是夢。
夢境裏,我站在斷橋的這頭,斷橋的另一端,一個身材高大的六條觸須的超級靈吸怪在那邊偏著頭,饒有趣味地看著斷橋這邊的我。
蘇拉克。
我在發抖,抖得厲害。我從沒這麼害怕過。即便是麵對厄德隆和卡賽迪恩,即便是精神力耗盡的時候被半龍殺手圍困,我也從沒感受過如此令我崩潰的絕望。
“你幹得不錯,”他說,還是那萬古不變的平淡語氣,“比我想象的還要好。”
長袍的後背全濕透了,一跳一跳不住加劇的頭疼令我發瘋,口器裏仿佛停止了分泌消化液,幹得讓我難受。
我襲擊了你,我已經殺了你!我想對蘇拉克這樣尖叫。見鬼,你不是已經被中樞主腦融合了嗎,你的意識不是已經灰飛煙滅了嗎?可你為什麼還能,還能如此大模大樣地站在我的麵前?
最終我總算克製住了失態,拘謹而又自矜地向蘇拉克行了一禮。
“我一直在看著你,”蘇拉克說,“本以為我必須出手除掉卡賽迪恩,看來是用不著了。”
卡賽迪恩說過:直到現在我仍有一種感覺,他還在窺視著我,窺視著我們。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艱澀地問,“我確實已經……”
蘇拉克露出嘲諷的眼神:“確實已經殺了我?”
“不,你沒有殺我,”他說,“你隻是設法暗殺我而成功進攻了中樞主腦,這完全符合我的心意。要知道,沒有任何一個正常的靈吸怪能做到這一點,即便是我也不行,任何危害中樞主腦的行為在靈吸怪潛意識裏就被排除了。”
我不明白,可我隱隱約約又覺得自己好像明白了點兒什麼。
“符合你的心意?你期望我攻擊中樞主腦,”我喃喃自語,“不,你期望有靈吸怪攻擊中樞主腦,所以……你是有意使我以這種變異的形態誕生?你從一開始就在策劃攻擊中樞主腦?!”
“攻擊它,拯救它,這都是一回事。”蘇拉克下麵的話令我大驚失色:“必須讓你知道,地獄火之城的中樞主腦的意識早就死了。”
“這起事故早在五十年前就發生了,”他說,“我們的調查團在屠殺者王座全軍覆沒,調查團培育箱裏的主腦胚胎被疾病石汙染,使它的生長一開始就出現了毛病。所以我想到了一個權宜之計,代替主腦管理一切。”
這個權宜之計,就是融合主腦的一部分,用傳奇靈能融合了一個腦魔像,變成那個詭異的半眼魔半靈吸怪的終極形態。
“但權宜之計隻是權宜之計,”蘇拉克說,“腦魔像的管理權限是有限的,通過它我能掌握的很有限,並不能替代中樞主腦。除非我能完全徹底地與中樞主腦融合。”
我手腳冰冷。“……所以你為此創造誕生了我。”
創造一個靈吸怪潛意識淡薄,憑借自身意誌能夠衝破它去攻擊中樞主腦的法曲畸形兒。而這攻擊意誌的來源,就是永無止境的精神折磨導致的那股鬱積心底足以摧毀一切的怒火。
“不,”蘇拉克回答,“我為此創造誕生了卡賽迪恩。”
我忍不住出言譏諷:“我必須恭喜你獲得了極大成功。他差點兒獻祭了城市,靈吸怪潛意識還真淡薄得可以。”
“他是一個我忽略種族特點造成的錯誤,”蘇拉克不以為意,“幸好,你糾正了這個錯誤。”
“智慧生物大都同時擁有兩種對立的意識,個體獨立意識和群體社會意識。”蘇拉克說,“一方麵,我們追求個體思想上和行為上的獨立,但另一方麵,我們必須聚集,組成社會,以集體形態對抗外界環境,繁衍生息。人類、地精、靈吸怪、卓爾、灰矮人,都是這樣。但是有些智慧生物隻有個體獨立意識,完全沒有群體社會意識,譬如說,龍。”
在我心中浮現了這樣一個景象。一個巨大的身軀趴在山一樣多的金銀財寶上呼呼大睡。像鳥一樣搜集閃光的東西,像野獸一樣維護領地,隻在交配期和同類共同生活……除了冥頑不化和莫名其妙的種族優越感之外,這些大蜥蜴完全不符合智慧生物的特征。
“這就是卡賽迪恩的問題,”蘇拉克歎息,“他繼承了龍宿主的性格特點。過頭追求個體獨立,對我們的種族和社會沒有一丁點兒認同感。”
卡賽迪恩選擇針對靈吸怪社會整體來釋放他的怒火。他由仇恨蘇拉克波及至仇恨地獄火之城的一切,策劃龐大的計劃想要毀滅它。
我喃喃自語:“而我隻是想毀滅你。”
這就是我和卡賽迪恩的不同。我也是法曲畸形生物,但我首先是一個靈吸怪。我可以下黑手暗算蘇拉克,也可以幹掉厄德隆的手下,但我不能容忍什麼家夥就這樣跳出來毀滅這座城市。
因為這是我的城市,我的家園。
“完全正確,”蘇拉克說。
他向我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靈吸怪式微笑,就是這笑容讓我醒來之後下定決心,帶著讚格羅立即上路,出一趟目標未知時間待定的遠門。出門之前我沒忘記帶上我的SPA專用充氣小鴨子。
“你的確是個優秀的靈吸怪。”
這裏是地獄火之城的邊緣,寂靜而熾熱。岩頂的石筍在低語,火的精靈在複蘇,散發著滾燙的死亡氣息。同胞們就是在這裏“英勇”被殺的。那些出生即貧賤、落地便為奴的灰矮人為能過上美好的生活,讓他們獻出了自己的生命。
我慢慢地舞動起觸須。悲痛,巨大的悲痛,充斥了我的腦灰質。
靈吸怪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每個靈吸怪隻有一次。靈吸怪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回首往事,他不會因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為卑鄙庸俗而羞愧;在他的大腦即將拋入腦池之際,他能夠說:“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神力,都獻給了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為靈吸怪布滿整個位麵而鬥爭。”
我以最深沉的目光看了地獄火之城最後一眼,轉身快步離去。
要抓緊時間趕快生活,因為一場莫名其妙的疾病,或者一個意外的悲慘事件,都會使生命中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