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燦爛。
瘋貓走在陽光下,舊日的淚痕已幹了。它發誓絕不再流淚。奇怪的是,陽光越強烈,走在陽光下的貓反而越容易覺得疲倦。瘋貓的酒意已退了,經過了那麼樣的一天,現在正是它最疲倦的時候。它想睡,又怕睡不著,眼睜睜地躺在貓床上,想睡又睡不著的那種滋味,它已嚐過很多次。孤獨、寂寞、失眠、沮喪……這些本都是貓界最難忍受的痛苦,可是對一隻流浪的貓來說,這些痛苦卻都是一定要忍受的。要忍受到什麼時候?什麼時候才能安定下來?
瘋貓連想都不敢想。
體貼的如意郎貓,聽話的幼仔,溫暖的貓屋,安定舒適的生活。這些本都是一隻母貓生命中不可缺少的,它以前也曾憧憬過。可是現在它已久未去想,因為這些事都已距離它遙遠、太遙遠……
瘋貓走進了間安靜的小貓屋,它實在太需要睡一覺。小貓屋外恰巧有一樹濃陰,擋住了日光。瘋貓躺在貓床上,看著窗上樹葉的影子,心裏空空洞洞的,仿佛有很多事要想,卻已連一件都想不起來。
風很輕,很靜。
瘋貓的眼皮漸漸沉重,終於朦朦朧朧地有了睡意,幾乎已睡著。怎奈就在它快要睡著的時候,它忽然聽見隔牆有隻貓在哭。哭聲很悲哀,也很低,可是瘋貓卻聽得很清楚。是隻母貓在哭。
它心裏究竟有什麼心事?為什麼要偷偷地躲在這裏哭泣?瘋貓本不想去管閑事的,它自己的煩惱已夠多。也許就因為它的煩惱已大多,所以發現了別的貓的悲傷,它自己仿佛同樣會難受。它終於忍不住跳起來,悄悄地走出去。
瘋貓看見在濃陰的樹腳下哭泣的赫然是第一美貓,瘋貓立刻忍不住失聲而呼“是你!”
看見了瘋貓,第一美貓非但沒有停下來,反而哭得更傷心。瘋貓就站在那裏,看著它哭。瘋貓也是隻母貓,它知道母貓要哭時,是誰也勸不住的。你若一定要勸它,它就一定會哭得更厲害。
第一美貓忽然跳起來,用一雙已哭紅了的眼睛瞪著瘋貓:“你來幹什麼?”
“我正想問你,你來幹什麼?”瘋貓悠然坐下來:“你怎麼會到這裏來的?”
“我為什麼不能來?”第一美貓不但很悲傷,火氣好像也很大。平時它本不會說出這種頂撞的話。
瘋貓卻笑了笑:“你當然能來,可是你本來不是已回去了嗎?”
“回到哪裏去了?”
“白貓屋。”
“白貓屋不是我的貓屋。”第一美貓的眼淚仿佛又將流下。
“昨天晚上我曾到白貓屋去過,那時候你在不在?”
“在。”
“那麼你為什麼又獨自跑出來?”
“我高興!”第一美貓又在用力咬著嘴唇:“我高興出來就出來。”
“可惜你看來一點也不高興。”瘋貓一點也不肯放鬆“你究竟是為了什麼才跑出來的?”
第一美貓不再回答。
瘋貓忽然輕輕歎息了,一聲,道:“無論你是為什麼,你都不該再跑出來的。”
第一美貓茫然凝視著地上的枯草:“我不該?”
瘋貓道:“嗯。”
第一美貓突又冷笑,道:“可是昨天晚上,你還逼著我,一定要我走。”
瘋貓歎道:“昨天晚上,也許是我錯了。”
第一美貓道:“你也有錯的時候?”
瘋貓點點頭道:“我錯了,隻因為我從來沒有替你想過。”
瘋貓想的隻有一隻貓。瘋貓所做的一切事,都是為了想要它快樂,想要它幸福。為了它,瘋貓不惜犧牲一切。
可是別的貓呢?別的貓為什麼一定也要為它犧牲?別的貓豈非也一樣有權活下去?
瘋貓黯然道:“你吃的苦已太多了,為它犧牲得也已夠多。”直到現在瘋貓才發現,它根本沒有權力逼著別的貓為“狼貓”受苦,把狼貓的幸福,建築在別的貓的不幸上。
“現在你該為自己活幾天,過一段幸福平靜的日子,你跟我不同,若是再這麼樣流浪下去,你這一生就真的要毀了。”這可是瘋貓的真心話。
對這隻美麗如花,命薄如紙的母貓,瘋貓的確已有了種出自真心的同情和憐惜。但瘋貓卻忘了,憐憫有時甚至比譏諷更尖銳,更容易傷貓的心。
第一美貓本已勉強控住的眼淚,忽然間又已落下麵頰。它用力握緊雙爪,過了很久,才慢慢地問:“你要我怎麼樣?”
瘋貓道,“我要你回去。”
第一美貓道:“回去,回到哪裏去?你明明知道我已沒有貓屋。”
瘋貓道:“貓屋是貓建的,隻要你還活著,就可以重新建立一個貓屋。”
第一美貓道:“貓……我還有貓?”
瘋貓道:“你一直都有的。”
第一美貓道:“土貓?”
瘋貓點點頭,苦笑道:“雖然我在懷疑它,但隻要你願意回到它身邊去,它一定會好好地對你,你們還是可以有一個很好的貓屋。”第一美貓在聽著,似已聽得出神,就像是隻幼仔在聽說一個美麗的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