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有雨揚起手,太陽距離海平麵,恰好是一隻手的長度。
指尖幾乎融化在夕陽的柔光裏。
渡輪依偎著海浪,海浪翻湧著泡沫,泡沫拍打著船舷。夕陽凝聚成一團炫白光芒,日光周圍圍起一圈柔柔的淡橘色光暈。波瀾起伏的海麵上,一條光帶由天海交際處延伸而來,波光粼粼,顯得海水顏色愈發深沉,在光帶兩側,灑下了星星碎碎的光點,海風和波浪使光帶躍動著,變幻著,似乎可以聽到光點相互碰撞而發出的清泠樂聲。海平線上,漁船的剪影緩緩移動,它們的身後,幾處淡灰色的平緩起伏,都是小小的海島。
有雨還辨別不出,哪一座是小森嶼。
這艘渡輪似乎已經在這片海灣航行很久了,船體的白色略略斑駁,剛剛油漆過的扶手和欄杆尷尬地簇新著。船上的乘客隻有十幾位,全部是年輕人,從他們的對話中,可以猜出,他們都是在小森嶼居住,卻在陸地工作,輪渡已經成了每日的平常。
早春的海風微微帶著涼意,卻不會冷冽刺骨,有雨按住呢子風衣的領口,回頭看來時的方向,那裏恰好是這座華麗都市最繁忙的金海商業區。看著自己距離陸地越來越遠,有雨沉默著,從她沉靜的臉龐上,讀不到絲毫情緒。
渡輪很慢,行駛了十幾分鍾,正前方便隻能見到一座小島了。在偌大的海域,小森嶼隻是一點很小的凸起,小到,就算有一天它突然消失了,似乎也不會有人注意到。
稍稍靠近一些,有雨看到,小島的矮坡上,尚未蔥鬱的林木間,錯落分布著屋宇,遠望而去,大多是赭紅的磚瓦與乳白的牆壁,綠樹掩映間,高高低低,零零散散。
抵達碼頭時,盡管水手老練,渡輪卻還是重重撞擊了綁在碼頭上的橡膠輪胎,船身劇烈一晃。
小森嶼的碼頭很舊了,似乎從建成就沒有大規模修葺過。碼頭立著一塊石碑,刻著繁體行書的“小森嶼”三個字,候船廳隻是一間半個教室大小的平房,透過玻璃窗,有雨看到,裏麵隻有兩條長凳,正中央是一座小爐子,屋頂掛著似亮非亮的燈泡,在透過窗隙滲進的風裏,微微搖擺。碼頭上的這些舊物,逆光望去,如同穿梭時光而來,像海市蜃樓一般如夢如幻,竟有幾分不真實。
路邊停著一輛五成新的米色中巴,乘客已經悉數坐在車上,船長和水手停泊好船,也鑽進車裏去了。小森嶼隻有早出和晚歸的兩班船,巴士也是在與此相對應的時間方有來回。
車窗忽然打開了,先是丟出一枚尚未完全熄滅的煙頭,繼而一個絡腮胡子的中年人探出頭,用有雨聽不太懂的、帶著海浪氣息的方言問:“姑娘,你走不走?”
有雨輕輕搖頭,那司機便縮回去,關了車門,發動車子,沿著小森嶼唯一的公路,緩緩駛向村子去了。
小森嶼的碼頭距離村子不算遠,但是人們住的分散,有人住得離碼頭很近,也有人家安居在島的另一頭,所以巴士會稍微多繞一下,雖然如此,卻隻有沿海公路能通過巴士,島上巷子多是坡路和轉彎,亦是窄小,住在坡頂的人也隻能徒步而行了。所以,這輛舊巴士是小森嶼唯一的機動車。
林有雨從口袋裏摸出一張紙片,上麵是手抄的地址:
小森嶼上坡路9號小森診所
“是路的名字叫上坡嗎?”有雨抿抿嘴,想著,“取名字的人似乎隨意得過分了吧。”
拖著旅行箱,沿著公路,有雨朝著巴士駛離的方向走去。乘坐了二十多個小時的火車,轉公交車,再轉渡輪,有雨早已是滿身疲憊的,但是在陌生的環境裏,有雨更願意獨處,所以剛才有雨沒有乘車,想著,小小島嶼,無論如何總是不遠的,走走便就走走吧。
走了不足百米,有雨聽到了歌聲。
是滄桑沙啞的男聲,有雨循聲而望,隔著淡金色的沙灘,那個人麵向大海,佇立在暗褐色的礁石上,穿著黑色的舊夾克衫,頭發被海風吹得淩亂。在夕照餘輝裏,那人獨自清唱著經典老歌《仙納度河》,沒有伴奏,卻有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音相和,盡管大部分音符被風聲淹沒了,但是能聽出他的節奏很慢,他的旋律很深情。
有雨站在原地,沉浸在這樣難得的歌聲裏,恍惚間,發覺似乎天色暗了下來,而那歌手仍舊徜徉在他的仙納多河裏。有雨莫名認為,那聲音仿佛是察覺了身後的傾聽者,便用悠長的歌聲,勸說這位年輕的傾聽者,早些回家吧。有雨輕輕歎氣,轉身繼續走下去。
太陽的餘暉完全散去了,天空慢慢被黑暗攏卷,抬頭不見一絲星月,在更遠一點,海的對岸,能看到都市絢爛的霓虹和滾滾的車流,而耳畔隻餘下波濤的呼嘯和海風的呻吟,城市裏的喧囂仿佛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事物了。簡陋的沿海公路,隻在隔了很遠的地方,才有一盞昏暗的路燈,天空、大海、公路,全部被黑夜吞噬。有雨覺得自己仿佛置身在浩渺的宇宙,呈現為一種懸浮的狀態,前方和後麵,頭上或腳下,都是一樣的虛無。她再一次感覺到了渺小、無助,那種一直糾纏著她的無力感再次湧起。對岸都市明燦的霓虹,華麗得好像在嘲笑自己。
路稍稍轉了彎,便看不到都市的燈光了,而前方的緩坡上,那個散布著依稀而朦朧的橘色光點的地方,大約就是了。
星星點點的燈火,在料峭春寒裏,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溫暖。
林有雨的耳朵被風聲灌滿了,她忽然就不想往前走了。如果那些溫暖都是幻覺,如果那些讓她珍惜的終究還會消失,那麼,從一開始就不要了。從未得到過的感覺,總歸比得而複失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