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落在殘盡的枝頭偽裝果實的碩碩,終而驚落了最後一片零單而顫索的葉子。
暮靄沉沉,一片朦朧。
心如一望無際的荒野,不見生靈。
沈透問自己,一生若截止於今日,抑或止於明朝?若如此,是否此刻再重要的一切也就輕如鴻毛了。至於人生的追求希望之類,死亡太近,眾望都息。一場生就像是一本書,厚度太過,既失去了閱讀下去的興趣,又不具備值得堅持的聲望名聲。
告別燕瘦環肥爭奇鬥豔的工作,沈透要回家了。
夜晚的群山中,火車隆隆地駛向終點。
沈透睡在中鋪,頭挨在窗的一側。
天地廣寒,月暗星稀。
窗外,一望的暗,無際地黯,微星在夜的寒中抖顫。
沈透把臉貼著窗,呆呆怔怔地盯著一窗的雨漬風痕。
車廂裏的燈光亮著,窗子上映出昔年的光景。
她的一雙黑色眼睛蒙濁成一灘絕望的水。
雨掙紮在窗下不去。
一隻飛蟲路過,停駐在窗戶上。
沈透想:人或許還不如螻蟻快樂。
小小的蟲兒,它自得到快樂,享受快樂,懂得快樂,直到快樂還不曾告別,朝生已近暮死。
似乎是換了車長。
火車重新上路後,就一直顛得厲害,激蕩得人腦漿混沌。
床褥像帶刺一樣,使人難以成眠。
沈透在窗子的倒映中看見自己的一雙眼睛,其中的一隻單眼皮現折疊成雙雙對對。
瞳孔也蒼白了。
“啪”地一聲,燈全部熄滅了,是已經到了就寢的時間。
火車經過一處鄉鎮。
幾點燈火,昏無稀疏。
還有4個小時,沈透告訴自己。
火車的慣性停止。
上鋪下鋪大部分的人都已經下站了,隻剩下一個人躺在對麵的下鋪看著電腦。
她百無聊賴地換著電視劇,不是逃不開的勾心鬥角,就是避不過的異愛詭情。像是法海僧戀上白素貞,燕赤俠心上聶小倩。
沈透伸手搓了搓臉,強迫自己打起精神。
她告訴自己,下一站,就到了。
許多色的燈光越是遠越是密集,凝在一處,使人眼花繚亂。
遠遊離回,鄉音相識。
一顆心扯扯拉拉,拽拽撕撕,不成形狀。
而車終是到站了。
火車誤點,晚了一個半小時。
火車到站時,已近淩晨四時,屬青黃的不結,前不可稱之為晝,後不能呼之為夜,總之是極不合時宜的。
出站時,突然看見一大堆人的匆匆,心裏有些不太習慣。
夜裏的街,格外廣大似的,冷得太多。
天下起了雪。
寒意清美,片片裂膚。
沈透再如何也不能增加以一絲毫的暖意,便索性不作無用的抵抗。連她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被壓抑得過度,還是麻木得已做不出反應。
火車站外的私車永遠強人所難地吆喝:“東陽!仁輝!去不去?去不去!”
對此,不答為上佳,省一番糾纏。
理智總讓人遠離其未能完全付與信任的任何新奇的事。
她走到明亮的地方,坐在馬路邊,熬克到5點,搭乘上了班車。
身邊的男人一直在搭訕,聒噪得很。
她沉默地看向窗外,灰沉沉的眼睛無力。
一幅大的畫框裏,高樓林立,裕裕地換,鬱鬱地晃。
心的傷,若用鋼筋縫合,混凝土鋪敷,是不是就可以堅硬剛強,百毒不侵,疼痛無著。
畫裏的景物一幕一幕消失,錯雜的無倫次的記憶如潮。
所有的時光,閃爍著晶瑩的華彩,仿佛仍隻是昨日。
沈透的故鄉,男子香火的觀念仍在,而她因為父親的堅持,頂著獨生的冠,自信自重地自在了十八個年頭。
父親從事水電行業,半生山野混跡,土石塵灰為伴。因為工作的原因,他鄉遠走。
相聚不易,即便如願,日子也微少。
十分不易的單薄日子,彼此間的缺點都未及了然於目,是以決計難急眼紅臉的。加之父親格外珍惜每一次的別後重逢,她的壞脾氣即便大規模地瀉一些火花,彼此間的耐受力也足以承擔。故此沈透格外喜歡父親。
這憐子的丈夫,溫文而雅,簡直是神的無所不能,十全十美。
那一年。
昏黃的燈光下。
小小的字,小小的題,小小的黑板,他小小小小一點一點地教。
那一年。
明亮的陽光中。
她換了一身新裙問他,“漂亮嗎?”
他看了一眼回答說:“裙子很漂亮。”
重音在前。
她嗔眉。
他笑開,“這種問題不需要問的。”
她追問:“比媽媽還漂亮?”
他笑著說:“當然。我的女兒最漂亮。”
那一年。
斑斕的屏幕前。
她掐滅了他的煙,侃侃而談,“吸煙有害健康!專家說香煙會釋放出有毒物質,對肺部造成傷害,加重肝髒的負擔,也會導致血栓引發各種心髒病,還會導致腦部血管痙攣,使血液易於凝結,以致中風……久病床前可無孝女。”
他狡笑,“若是專家稱水米不可同處,我怎麼辦?”
深刻地笑痕。
那一日。
他躺在椅子上感慨,“再過兩年,退休了,就得空了。”
複又笑了,“也說不定那時得更忙了。”
她困惑不安。
他閉目說:“得給你娶個丈夫。”
……
這些情景,深印在記憶裏,受時間拿捏。
血緣一脈之愛,無求亦無窮。
深情太重,襯生命太輕。
父親的離去,太過突然。沒有日重一日,沒有回轉反複,連讓她病急亂投醫的鏖戰時間也沒有。
沈透對於父親,半分力未出,無可彌補地錯處。
她一直到現在還會生出懷疑,總覺得這一切都不是真實。一直認為父親是永遠的,永遠的存在,永遠地供大於求。她是這樣相信著的,就像相信太陽的東升和西落。
他們的同程一路,就這樣盡到了頭?
他和她,隻是陪伴一段,吵鬧幾場,而後天荒地老兩處?
他們許久未見,再見時,隻言片語也無,便是永離別。
沈透很希望父親對她說些什麼,退而求其次地留下一些什麼。即便隻是一聲再見,也好成全她生待明日,重逢有期。哪怕死去元知萬事空,其實是再也不見。
愛別離,求不得,留不住。
人長久,共嬋娟,古難全。
人世如此無常,如此苦痛,令人如此心寒。
父親被人殘忍地選擇去,變成無聲無色的她的回憶。
沈透的記憶中全是父親的無求大愛,他恩慈深重,而她久則不覺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