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黎小白(短篇小說)(1 / 3)

黎小白(短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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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詹政偉

……波哥,波哥,不好啦,黎妹她……她出事了……各弟像一個皮球那樣滾進來,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我那時候湊著黯淡的光線在看一個酒瓶子,那是我從垃圾箱裏掏來的,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精美的酒瓶。我琢磨著可以將它換成多少錢。

各弟在說什麼,我壓根兒沒有聽見,我太專心了。但他的聲音之大,把我嚇了一跳。我一哆嗦,手中的酒瓶一滑,“咣當”掉在地上碎了。我脾氣很大地嚷,各弟,你搞什麼鬼?吵什麼吵。眼看著到手的鈔票像水一樣流走了,我的心情惡劣透了。

各弟的眼淚嘩嘩嘩地流下來,他跺著腳說,波哥,快去啊,黎妹躺在地上起不來了!

我的腦袋嗡地一下,眼前一片漆黑,我聽清楚各弟在說什麼了。我發瘋一樣地揪住他的衣襟,她在哪裏?她在哪裏?

各弟被我拉得東倒西歪,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在那裏——他手一指,嗚咽著說,就是大劇院後麵的城隍弄口……

我拉著各弟,拚命地往那兒去。那兒我再熟悉不過了,我們常在那兒活動,吃喝玩樂基本上都是在那裏。當然,更多的時候是在那裏清點戰利品,分享我們的勞動果實。嗬,我看見黎妹了,她被幾個人圍著。那些人我全認識,都是和我一樣身份的人。

我剛跑過去,那幾個人就讓開了身子,他們把眼睛齊齊地盯著我。我心情焦灼地看著眼前的黎妹,她蜷曲著身子側躺在地上,兩隻大眼睛死死地盯著走到她麵前的人,血汩汩汩地從她的喉嚨口流出來,像一隻隻蜈蚣往四下裏爬去,她的嘴巴一動一動,可我聽不見她在說什麼。

我跪倒在她的麵前,把耳朵附到她耳邊。我還是聽不清她在說什麼,隻聽到她粗重的喘氣聲震動著我的耳膜。

我緊緊地咬住嘴唇,竭力不讓眼淚掉下來。

我大聲說,黎妹,你說不出話來,就動動手吧,你做個手勢,我就知道你想幹什麼!黎妹好像聽見了我的話,她真的用手緩緩地指了指褲袋。我從她的褲袋裏摸出了幾樣東西——幾根橡皮筋,一個塑料圓球,一張照片,三個一元硬幣。我把這些東西在她麵前晃著,想要弄明白她到底想要什麼。

黎妹抓起了照片,並把它重新塞到我的手裏,找……找……她!我聽到黎妹的喉嚨裏擠出了這幾個字。

我使勁地點著頭,剛想和她說,你放心,我會幫你找她的。可沒等我這些話從嘴裏吐出來。黎妹頭一歪,閉上了眼睛。

我魂飛魄散,我從出娘胎以來還沒有碰到過這樣的事,我大驚失色地高聲尖叫,快快快,快攔車啊,把黎妹送醫院去啊!

各弟又像一隻皮球一樣蹦起來,然後飛快地滾出幾十米遠,一直滾到了路邊,他衝著來來往往的人和車大喊,救命啊,救命啊!原先一直圍著黎妹的人,也跟著跑到了馬路邊,他們鬼哭狼嚎般地叫著,救命啊,救命啊!

我們是波多黎各!我一本正經地點了點自己,又點了點多多,然後是黎小白和穀長青。波是陳波,多是多多,黎是黎小白,各是穀長青……

聽著我的解釋。多多咧開嘴嗬嗬嗬地笑得開心,穀長青先是一愣,後來,他狠狠地擂了黎小白一拳,小白,你看你看,我們陳波就是水平高,一下就總結出來了。

黎小白一縮肩,白了穀長青一臉,你打我幹什麼?你以為我是一塊橡皮呀?穀長青做了一個鬼臉,連忙檢討說,我一高興,就把什麼都忘了,哎,小白,你不高興?黎小白不好意思地笑了,高興,當然高興。她神采飛揚地說。

我的情緒特別好,穀長青說得一點不錯,自從我們四個人走到一起來以後,我一直在想著找一個合適的詞兒來形容我們的關係,用肚子肺頭,似乎太俗了,用狐朋狗友,那也太埋汰我們了。現在好了,得來全不費功夫。我想是那場球賽使我茅塞頓開。

那天,我們在阿二的車庫裏看電視直播,是一場足球比賽,阿二這家夥就是這樣,隻要有足球賽看,把他兒子拐走了,他也不會知道。標準的鐵杆球迷。隻要看到他一本正經地盯著電視機不肯移眼了,我們就清楚球賽開始了。我會把多多黎小白他們三個叫上,光明正大地去阿二那裏了。

阿二看到我們,眼皮一抬,坐坐坐。他客氣得像是對待領導。而平時,沒有球賽,我們偶爾從他車庫前經過,他也會如臨大敵地盯著我們不放,那雙滿是眼屎的眼睛瞪得賊亮,仿佛我們就是小偷似的。

我們看球是假,吃他的水果是真。阿二很投入地看球時,我們就旁若無人地吃著他的水果,那個時候,隻要你耐心地聽他評球,你幹什麼,他都無所謂。我們吃得肚皮溜圓,就會一個一個地借口撒尿溜走。我們對足球真的沒興趣。阿二第二天碰到我們,會把我們罵得狗血噴頭,他罵人厲害,像唱山歌一樣,什麼樣的髒話都罵得出來,你們這些沒人要的野狗!小王八蛋!有爺娘養,沒爺娘管的癟三!小叫化子流浪坯……

我們習慣了被人罵,所以對罵聲是不在乎的。

你們賠我的水果,一場球賽,你們吃光了我一個月的利潤!阿二心疼地說。他心疼歸心疼,下回我們照吃,因為那時候,他把什麼都忘了。老子不是吹,想當年,要不是老子的腿被別人踢斷了,老子現在就是一個有名的足球教練了!阿二在市隊裏踢過一陣子前鋒,念念不忘他的豐功偉績。我們附和他說,你運氣不好,你運氣好,說不定在當中國隊的教練了。

阿二一臉光彩地說,不用你們給我抬轎,我有自知之明,我的能耐就是省隊一級。

那場球是波多黎各隊對墨西哥隊,我們邊看電視邊吃水果,當然也邊放屁。在阿二唾沫四濺的評球聲中,我的耳朵裏塞滿了波多黎各。我突然一個激靈,靈感出現了。我反複地念叨了幾遍,後來,情不自禁地喊出聲來,好極了,波多黎各。

阿二嗵地給了我一拳,你這個小王八,波多黎各有什麼好?一群草狗,墨西哥才踢得正宗,你小子再敢幫波多黎各,小心我把你趕出去,你吃掉的水果統統叫你摳出來!

看著暴怒的阿二,我一伸舌頭悄悄地跑出車庫,我在對著牆根撒尿時,不斷地畫著“V”字,一泡尿,連畫了8個“V”。

我是大哥。我當仁不讓地說。算多多合算,本來他應該排在第三位的,穀長青才是第二位。黎小白是最後一位。因為波多黎各是這樣排列的,隻能委屈穀長青了。我又說。

穀長青露出缺了三顆牙齒的嘴說,我無所謂,我索性把姓也改掉了,你們以後就叫我各弟好了。

黎小白偷偷說,在別人麵前我叫你各弟,在你麵前我叫你各哥。多多也說,穀長青,你放心,我也保證叫你各哥。

我一臉正色地說,不可以這樣的,我們波多黎各是一個整體,決定了這樣,就應該照著這樣做,否則冬瓜糖、鉛筆芯他們會笑話我們的。

我說我們還要搞個儀式,紀念我們的波多黎各。是緣分,讓我們四個人走到了一起,我們以後要團結,要同甘共苦,有難同當,有福共享。黎妹拍著手說,好好好,我們要桃園四結義。

我在胳膊內側劃了一條,血滲出來,我把它擠進了一隻搪瓷杯裏,多多、黎小白和穀長青也這樣做了,沒有酒,我們往血裏倒了涼開水,然後我們每個人喝了一口,在喝前,我們喊,有難同當,有福共享。我們是波多黎各。後來,我們四雙手伸到了一起,緊緊地抱成一團。

以後,我們誰也不離開誰。我莊嚴地說。他們跟著說,我們誰也不離開誰。那情形,把我們自己也感動了。我們熱淚盈眶,我們體會到了集體主義帶給我們的溫暖和力量。

黎妹沒送到醫院就斷了氣,看到醫生放棄了搶救,我和各弟“噗嗵”跪在那個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被人稱作主任的女醫生麵前。

起來起來,你們這是幹什麼?女醫生嚴厲地說。

求求你,快救救黎妹吧。我涕淚齊下地說。黎妹在離我不到三尺遠的擔架上躺著。我仿佛聽見她在哭叫,波哥,救我啊,我快不行了。我肝膽欲裂。

女醫生盯著我們看,看了一會兒,她就摘掉口罩說,你們本事真大,她的髒器壞了,脾破裂,肋骨戳進了肺裏……為什麼不早送來?延誤了搶救的時機。為什麼她的血都流光了才送來?我回天無力,你們另請高明吧。她丟下我們,噔噔噔地走了,風蕩起她隻套住一邊耳朵的口罩,在我們的眼裏晃啊晃的……

我和各弟爬過去,爬到黎妹的跟前,我們抱著她的屍體號啕大哭,黎妹啊黎妹,你倒是說話啊。我們不是說好誰也不離開誰的?

各弟不停地拍打著黎小白的臉,黎妹,你對我笑一笑,笑一笑啊,你不要閉著眼睛好不好?他用衣袖小心地擦著她身上的血。看到她那張有著無數疤痕的臉,我一陣惡心,胃裏的東西呼啦全湧了上來,轉眼便噴出來,全噴在了黎小白的身上,她蓋著的白布上全是那些尚未消化正在發酵的東西……一班醫生護士把我和各弟拖開了。

這時候,有幾個警察跑進了醫院。各弟眼尖,他小聲地對我說,我們得想辦法逃。可能是拉住我們胳膊的護士或醫生聽到了各弟的話。他們比先前抓得更牢了。一直到警察走到我們身邊,他們才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有一個矮胖子朝警察邀功似的說,你們再不來,又要讓他們逃掉了。那個死掉的女孩子是和他們一起來的。

我平靜下來了,事實上,在警察走過來時我就平靜了。我不會像各弟他們一見警察就會像老鼠看見貓似的逃遠了。

說說那個過程吧,越詳細越好。警察在筆錄前說。

我搖搖頭,並朝各弟努努嘴說,讓他先說。各弟困難地咽了一口口水,突然全身像打擺子一樣地抖動起來,我想不到啊!我們誰都想不到啊!

我和警察一起聽著各弟節奏很快地說著。

我們去搶飯,這幾天輪到我和黎妹去。我們走到東直門三裏街上的錦娘快餐店時,看到冬瓜糖他們也在那家店門口轉來轉去。我和黎妹商量以後,決定換一家,我們不想和冬瓜糖他們爭。冬瓜糖很凶的,打起架來不要命。我們後來就換到大劇院那裏去了,那裏的飯店多。我們盯住了幾個打扮得非常漂亮的年輕女人,就跟在她們的屁股後麵。我知道她們不會在飯店裏吃,通常會買了客飯到她們的辦公室去吃。等她們拎著裝滿了飯和菜的塑料袋出來的時候,我就衝過去,用身體去撞她們,她們不防備,往往會打趔趄,我就趁機搶了其中兩個人手中的塑料袋,抓了就走。她們穿著高跟鞋,根本不會追。她們隻能站在原地,哇啦哇啦地喊。我可不怕她們,因為我三轉二轉,就能把她們甩掉。

本來按照計劃,我會把搶到的客飯遞一份給在外圍替我站崗放哨的黎妹,可那天,等我搶了兩塑料袋客飯出來時,黎妹不見了。我把客飯拿到大橋橋洞裏藏好,然後再返回到大劇院那裏。你問我不怕被那些人認出來?不怕不怕。我手裏又沒有東西,她們憑什麼抓我。我想黎妹不會走遠,她一定是上廁所了。

我轉了好幾個圈,還是找不到她,後來,大頭那邊的小泥巴問我在找什麼,我說在找人,找一個女孩子。小泥巴說,你到大劇院門口的廣場那邊去吧,那邊有不少人在看人家演戲。我過去一看,嘿,果真在人群中找到了黎妹,她正津津有味地看戲,她臉上的傷痕在光線裏閃閃發亮。

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那不是真的演戲,是有幾個演員在練習。可能下午就要演出了,他們準備先練一練。看到人多,他們不打算在廣場上練了。他們走進大劇院去了。別的人都散了,黎妹卻溜到後邊去了。她爬上了圍牆,她就蹲在牆上看。後來,她爬到牆邊上的一棵泡桐樹上去看。我那時候尿急,找角落撒尿去了。等我再次跑過去,準備喊黎妹下來吃飯時,她已經跌在地上了,我嚇壞了,趕緊去把波哥叫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