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說我滿周歲那天,家裏習俗興抓“周”,他們把算盤,雞蛋和一支鋼筆放在我麵前讓我抓,結果我抓起鋼筆在手上把玩。爺爺奶奶,父親母親他們都很高興。說我長大會讀書,肯定是塊讀書的料。
在我兩周歲還差一個月的時候,母親順利生下二妹。爺爺給她取名“青花”,希望她像花一樣美麗。
二妹是趴著出來的,父親望著地上那個身上布著血絲的小東西,心裏既高興又緊張,這回是個帶把的嗎?這次和上次不一樣,對,應該是個兒子。想著有兒子,就有兒子,心裏無比歡喜。終於,父親顧不上虛弱的母親,急切地想知道趴著落地的嬰兒到底是男是女?母親習慣坐在床前的長矮凳(鞋凳)上生孩子。父親用腳尖慢慢扒開趴著的嬰兒,一翻過來,父親立馬傻了。麵無表情的嘀咕著:“唉!又是個妹子,又是沒把。”
接生婆還是幹外婆,她忙著剪臍帶,包裹孩子。這回沒人在乎用什麼布包裹,也沒人在意孩子將來皮膚是否白淨。因為那會兒奶奶正臥病在床,沒法親眼看著這個小孫女出世。孩子出來了,胎盤卻遲遲未現。幹外婆說母親生完孩子,包衣(胎盤)總是半天不出,急死人。她拿過門後的扁擔橫著壓母親的肚子,說是那樣做好把包衣快點趕出來。
又生個女兒,父親的心一下跌進深淵,腦海裏始終浮現著他翻開嬰兒的畫麵。的確是我老婆肚子裏掉出來的,這次前兆明顯就不一樣,怎麼還是女娃?他在心裏仔細比較母親兩次產痛的症兆,生老大隻見她叫肚子痛,沒聽說叫腰脹見紅,老大是仰著墜地。這次是不一樣,是趴著出來。聽人說趴著出是兒子。他想不通,怎麼也想不通,也不想接受生了兩個女兒的事實,也無法接受。日思夜想就是想生個兒子,越想越煩躁,沒有心思理會其他事情。
當躺在床上的奶奶也充滿期待的問父親,“生了,是男孩女孩?”
“又是妹子呀!”父親沒好氣的回答。
奶奶無奈的歎氣道,“唉!女兒也沒關係,兩個女兒也好,你們還年輕,還可以再生。”
奶奶躺在床上,也很想抱抱剛出生的小孫女,跟父親念叨了好多次。
“不讓我抱,讓我看看也好。”奶奶幾乎央求著說。
“有什麼好看,不都一樣。你怎麼抱呀?”父親顯得很不耐煩。
過了好些天,父親才讓母親抱著二妹遠遠的站在奶奶床前,奶奶伸長脖子探著頭遠遠望上幾眼,隻能這樣望上幾眼。因為父親不讓她抱,怕她的病傳染給孩子。
母親滿月後,奶奶的病情一天比一天嚴重。躺在床上,吃飯需爺爺喂,大小便也是爺爺扶起身屙在床前的大木便桶裏,抹身換衣服都得爺爺服侍。
幹外婆是爺爺的侄女,奶奶生病期間,她們夫妻很殷勤。有空就送兩斤白糖給三外婆吃,,有空又送兩斤掛麵過來,有空又拎塊豬肉送給奶奶吃。忙前忙後,還親自端著煮好的麵條坐到床邊喂給奶奶吃,很細心體貼。奶奶很享受地聽著這一聲一聲三外婆,那個熱乎勁兒,把奶奶的心都熱得樂開花。
據父親回憶,奶奶病時就老叫頭疼,疼痛發作時也吃不下什麼。後來奶奶的身體越來越瘦。奶奶的娘家兄弟要求父親送奶奶去長沙大醫院,父親苦於沒有錢。這些年家裏的財政大權一直掌握在奶奶手裏,而奶奶此時竟也說拿不出錢。這讓父親很意外,也很吃驚。這麼多年,他們辛辛苦苦掙工分,還有爺爺出去做木工掙的錢呢?奶奶把那些錢塞哪去了呢?等著救她自己的命呢?居然也說沒有錢?
沒錢,奶奶娘家兄弟提出讓父親把房子賣了給奶奶醫病。爺爺老淚縱橫,悲傷又無助。
父親聽到他們竟然要賣房子換錢給奶奶看病,堅決不同意。心仿佛在滴血,這就是所謂的娘家至親,不幫就算了,隻會叫這領養回來的外甥賣房子,難到連最後一片遮頭瓦也不要了?
“賣房子?虧你們說得出口?賣了房子,你叫我們一家老少睡馬路?再說這破房子值幾個錢哪?”父親哀怨又有些氣急。
他們也不好強逼,畢竟這老老少少的一家還是要繼續生活。
就這樣,因為沒錢,沒去大醫院。隻能喊赤腳醫生過來打針,暫時止住痛。
奶奶心知自己來日無多。有好幾個夜晚,吃完飯後,就拖著長音有氣無力地呼喚著父親,要父親去她床前。父親說,奶奶不斷呼喊他的乳名,“生財幾!來囉,你...你過來...囉,你...是我...個崽呀!”
聽著奶奶那有氣無力斷斷續續的淒喚。聲聲喚著父親的乳名,也聲聲刺痛著父親的心。
如今這位躺在病床上麵容憔悴的女人已然是父親叫了二十幾年的娘。二十幾年來,這所謂的娘和兒子究竟是怎樣的一段母子情呢?父親很是迷惑和痛苦!父親心裏無數次地問自己,這世上為什麼會有奶奶這樣的母親啊?這二十幾年來,奶奶的心裏真的認父親這個兒子了嗎?真的當兒子看待了嗎?父親想起過往的一切的一切,那些不堪回首的一幕幕仿佛又浮現在眼前,揮不去,忘不掉。此時父親的心像針紮一樣疼。他深深的明白,自己的養母就快不行,也許這就是最後一次喚他的名字,最後一次跟他說話。他想回應,此時的父親就背對奶奶,站在房門口的門檻邊。可父親的喉嚨像灌了鉛似的,發不出聲。挪不動那雙沉重的腿,難過的狠狠的用手抹著眼睛,竭力不讓眼角的淚水滑落。
奶奶在床上呻喚一聲又一聲。彌留期的奶奶,幾乎清醒的時候都在喚著她兒子的名字,她想見她兒子最後一麵,想再好好的看上幾眼。或許她臨終時突然省悟,後悔了,內疚了。她覺得這些年對這個養子的極力壓製和自己說一不二的專製家權太過份,甚至有些絕情。她心裏極度害怕失去兒子,最終也害了兒子。她不知道,因為她的獨斷專行,她兒子人生的不幸才剛開始,這也許是她始料未及。最終她帶著遺憾和悔恨離開人世。最終父親也沒能應她一聲,也沒能走到病床前看她最後一眼,也沒能原諒她。
奶奶病逝那年才五十九歲。腦瘤頭痛前前後後折磨她持續兩三個月。年輕時多麼強幹精明的一個女人,隊裏上工,她幾乎和男勞力幹一樣的活,抬石頭抬土磚,為了掙工分那是拚命似的賣力氣。她也喜歡聽人誇她是怎麼怎麼能幹,是多麼多麼厲害,她樂意奉獻她的青春和汗水。太能了,太強悍了,在家裏她就是權威,家裏的大事小事,爺爺和父親都必須聽從她,兩個大老爺們從來就不敢違她意,不敢擅作主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