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平騎著馬,與幾位官員在關溝中徐徐而行。山高穀深,不知從哪裏飄來一塊浮雲遮住了上的太陽,色不知不覺就暗了下來。
一旁的楊文廣道:“相公,色陰晦,穀裏又不知日升日落,不妨歇一歇。”
“也好。那邊有一處涼亭,旁有大石,又有青鬆,正好歇腳。”
徐平著,翻身下馬,把韁繩交給身邊的隨從,與眾人向涼亭行去。
到了亭子裏坐定,早有隨行吏人取了酒來,給眾人斟滿了。
徐平道:“路上走得乏了。都飲一杯,舒活舒活筋骨。”
簽判王安石拱手:“謝過相公。”
舉杯一飲而盡。其餘官員紛紛謝過,以酒潤口。
放下酒杯,徐平看著周邊群山層巒疊嶂,一片翠色欲滴,歎口氣道:“人人都道這江山如畫,讓人看之不盡。數年前我到秦州為官,與謀反作亂之黨項鍪戰不休,都山下一戰而定大勢。到如今許多歲月,最終於軍都山下大敗契丹,下才算是安定下來。回想以往種種,卻隻想一句,歲月如歌。”
王安石、李覯和楊文廣等人俱都沉默。歲月可歌,歲月當歌,徐平沒有辜負這些年的歲月。到了如今,可以這個四字了。
五年之前,定大名府為北京,趙禎親征。與契丹幾經試探之後,還是戰於靈丘、飛狐和易州一帶。中間雖有波折,宋軍最後取得了勝利,占住了溝通山前山後的要道。
徐平本來以為,經過那次戰事之後,契丹會清醒過來,休養生息,與大宋進入對峙狀態。卻沒想到,契丹上下不知道發了什麼瘋,與大宋徹底成為敵對關係,戰不斷,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勢。徐平與一眾大臣一樣,視契丹為大宋最重要的對手,心謹慎,集中全部國力,準備決一死戰。卻沒想到,不等布置完成,大戰意外爆發。更加沒有想到,宋軍如有神助,沒有整編完成的禁軍與整編過的主力配合默契,一路高歌北進。徐平想過很多次與契丹要打多少年,十年,甚至二十年,都是他可以接受的結果。然而實際上,戰爭隻進行了三個月,契丹主力就被打垮,宋軍全取山前山後之地。
對方舉國若狂,政事軍事混亂不堪,全無道理。宋軍卻如有神助,不但是上下幾乎沒有影響戰事的錯誤決策,就連氣、地理都處處幫忙,順利得讓人不敢相信。
如有神助,徐平心裏默念了一句,抬頭看,暗暗歎了口氣。
時來地皆同力,在那一戰中徐平自己都有些害怕,實在是太過順利了。戰場對宋軍好似是透明的,而契丹人則好似昧了心、蒙了眼,宋軍在哪裏埋伏他們就向哪裏去。這個樣打法,就如大人欺負孩子,讓人感覺世界都不是以前的世界了。
戰後徐平辭相,朝廷特設文明殿大學士以授徐平,來此外任燕山府路經略使兼知燕山府,安定邊疆局勢。徐平辟王安石為簽判,代自己處理州府政事,自己統領一路。
呂夷簡已經故去,李迪老而致仕,那個時代已經過去了。現在掌政事堂的是杜衍,範仲淹和韓琦等人已回京城,與陳執中等人主掌中樞,正在開啟一個新的時代。這個時代與以前最大的不同,不是誰當宰相誰掌權,而是用徐平為相時定下來的那個道理治理下。
一個時代落幕,一個時代開啟,地處處透著生機。就連路邊的青鬆,看上去都有笑意。整個地之間,處處都是安定祥和的氣息,已經換了人間。
穀中的路上,來了幾個販棗子的客人。楊文廣叫住,讓他們取些棗子下酒。
收了棗子,楊文廣從身上摸出一把錢來,放在石桌上讓客人自己數了取走作棗價。
王安石看著桌上的一堆銅錢,不由笑道:“都巡到底是武人,身上帶著如此多的銅錢,也不嫌沉重。這錢全是唐錢,契丹人日常用的,沒想到三年過去了,市麵上還是如此常見。看來泉布流傳,也不似我們先前想的那麼快。”
徐平心中一動,拿了一枚銅錢起來,看了一眼,道:“這錢鑄得精良,竟然還是唐初所鑄。開元通寶,——你們,是開元通寶,還是開通元寶?”
楊文廣笑道:“本朝的錢是宋元通寶,唐時自然是開元通寶,不知相公為何如此問?”
“錢能通神。都巡,有的事情啊,不是如此斷的。”轉頭看王安石,“簽判以為,這錢上的四個字,到底是該如何讀?開元通寶,開通元寶,世間都有道理在,哪個是哪個非?”
王安石想了想,道:“道理終究是合於人的道理,本朝鑄錢為宋元通寶,則錢上的字就該是開元通寶。至於唐時鑄錢,初定此四字時到底如何,已難詳查,存而不論可也。”
徐平點頭:“存而不論,簽判以這四個字答,深合我心。世間學問,不是每一樣我們都能查其源頭,知其本意。要答個為什麼,到底是什麼意思,隻能以現世來答。如果答的不對怎麼辦?存而不論。一是要存,不要把這疑惑隱了去,二是不論,既然不知,那就暫時以現時的道理通一下,不去強辨。其間要義,不論是表,存則是根本。”
到這裏,徐平對一邊的提舉學事李覯道:“泰伯,於學問上,你與簽判正差在了這四個字上。能夠存而不論,心中包容,很多事情就豁然開朗了。你的年齡大一些,讀的書經過的事想來也要多一些,不過於道理上,卻不如簽判這般通達。便在這一個執字上,總想把世間的事,把想到的道理都明明白白通達下來。卻不知時移事易,滄海桑田,人世變遷,有的事已經搞不明白了。搞不明白,那便就先放在那裏,記下來,寫清楚,後人如果有機緣,自然會去明白。執著於要向別人講明白,便就把自己的學問搞亂了。”
李覯拱手:“相公的是。下官於學問上與簽判還可爭辨,於政事上卻事事不如。縱然心中千般不忿,事實就是如此,如之奈何?想來還是心中有執念,反而亂心。”
徐平抬著看著空,道:“到燕山府這三年來,我們如同苦行僧一般,幾乎日日不得閑。軍事、政事、民事,幾乎事事過問,凡有訴訟,每案必查。你們都是跟在我身邊許久的人,以前可曾見我如此?沒辦法,心中不安啊。對契丹一戰,打得太順了。福兮禍之所伏,碰見如此違反常理的事情,怎麼能夠安之若素?到底是為什麼,我搞不清楚,那就是簽判剛才的那四個字,存而不論。但世間的事,終究是人的事,隻要人事做好,治下如同花團錦簇一般,則一切都將煙消雲散。子曰,鬼神存而不論,又講祭神如神在,如果這世間真地有神,我們真心為民,則神自心安。”
事情太順利了,順利得超出以前所認為的常理,徐平怎麼會心安理得?這就是他來燕山府坐鎮,下大力氣治理這裏的原因。世間的事有巧合,但巧得過分了,還是不要安之若素得好。便如光武帝,從起兵之後如有神助,事情太過巧合,他是真命子誰還敢不信呢?到最後連他自己都信了。不能不信啊,幫他,地幫他,下人心向他,打仗都會有流星雨,你能出個道理來?一次也就罷了,幾次三番,一直做到皇帝。
對契丹收複山前山後之戰,徐平真切有了那種感覺。他以宰相兼樞密使,在後方坐鎮指揮。下給前線的命令,如果契丹這樣當如何,那樣又當如何,計劃外又該如何,最後的結果就是契丹以對宋軍最有利的方案行事。到了最後,甚至在簽發宣命後,徐平在心中隨便一想,如果契丹大軍集中到哪裏,幾路大軍上去一圍,那個地方的戰事就結束了。結果契丹就真把軍隊集中到那裏去了,宋軍就真圍上去了,就真大勝了。徐平甚至產生了一種感覺,自己坐鎮都堂,隻要在心中想一想,這場仗就打贏了。
這地不按照道理來了,但細想一想,又全部都合道理,徐平除了無奈,還能夠怎麼樣呢?那個時候回想自己的往事,才覺得自己對這個地認識太少。當年在中牟白沙鎮種地的時候,他決定讀書去考進士的日子,每到氣晴朗的夜晚,上總是有祥雲,就在自己的頭頂上飄來飄去。徐平曾經指給秀秀看,開玩笑自己命中是貴人,所以才有祥雲在自己的頭頂上飄。秀秀一本正經,徐平哈哈大笑。後來中了進士,唱名時現瑞光,張知白一句恭喜成就了徐平在趙禎心中的地位。徐平不以為意,覺得張知白不過是提攜後進而已,趙禎莫名當真,自己賺了個便宜。然而當徐平執掌下大權,地向他演示了世間大事可以隨他心意,徐平還能夠嗬嗬一笑,置之不理嗎?
徐平沒有那麼狂妄,以為這是自己命所歸,甚至做皇帝都可以。曆史上留下的記載中光武帝神奇的事情都比比皆是,後漢又堅持了多少年?徐平自己的道理,漢命是個偽命,命已經不在,道崩德散之後德在人心,自己怎麼會去違反?講道理的人,不會貪功為己有,以己意代心。徐平要在這下通這一個道理,哪怕漫神佛都站在他的麵前,道理也要通下去。與趙禎在大名府的時候,徐平已經感覺到了另一個世界在他的麵前露出了冰山一角,緩緩打開一扇門。不過徐平堅定地把那扇門關上了,他不能走。世間如果真地有堂,那我心所在即是堂。如果真地有神仙,這世間的人就是神仙。他相信自己與世界的所有人都一樣,成神都能成神,做仙都能做仙,他不例外,也不特殊。
入朝為相,一道德的時候,徐平給了這個世界一個承諾,要通治理下的道理,一個在爭而不止的康之世維係住人心不散的道理。哪怕要輪回千年,等待千年,徐平依然堅守這個承諾。連自己的承諾都放棄,徐平也就不是徐平了。
見眾人都住口不言,徐平搖頭苦笑:“人都老了,才會些莫名其妙的話。我人雖未老,這兩年卻往往提及鬼神之事。不管是做宰相,還是地方為官,都是不應該的。我們朝廷做官的人,最忌講這些。但是不講,有的事還是應該做的。祭神如神在,很多人都已經忘記了這一句話。甚且有人強解,這隻是孔子執禮,迂腐了一些而已。如果不是朝廷中的官員在祭祀的時候,隻講儀禮,而失去了其精神,我又何必講這些惹人煩?事有其不得已,明知道惹人討厭,我還是做個長舌的人。”
“現在朝中最重要的事情,是要在年後遷都西京,定都洛陽。正位中都,是因為那裏是下之中,人心所向。什麼是人心所向?世間人話,都以洛陽之音為正。人們所用的貨物,都以洛陽人用著好的為貴。就連百花,也以洛陽牡丹為尊。不遷都洛陽,下人對於國都在開封,就永遠覺得哪裏好像不對。這就是正位,正位以安人心。遷都之前還有一件大事要做,那就是國祭國祀。唉,你們哪,還有朝中的官員,都覺得這是做個樣子,隻要從舊書中翻些禮儀出來,照著做就好了。你們越是這樣,我就越是不得不嘮叨,嘮叨得你們煩,我也煩。國祭國祀,儀禮當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要心誠。心不誠,祭祀便就失去了其精神。活的精神沒有了,儀禮便就成了死的儀式,大打折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