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口
編者語
“那是個下雪的早晨,我躺在床上,聽見一群野畫眉在窗子外邊聲聲叫喚。”
這是藏族人阿來1994年寫下的句子。每一部小說都會有自己開頭的第一句話,這句話將決定小說的腔調、氣韻、節奏。這句話是開始,同時也意味著它將以什麼樣的語氣結束。
1998年,作為漢族人的我,讀到了《塵埃落定》的第一個句子。就像《百年孤獨》那個著名的開頭會在很多其他的寫作者的頭腦裏發出響聲,或者正如《聖經》“起初神創造天地”這句話會在基督徒的內心池塘裏投下石頭一樣,藏族人阿來的這個句子多少年裏一直在我的腦袋裏回響。這個簡潔、輕盈的句子被我所神化,我甚至希望自己能像阿來那樣開口、像《塵埃落定》那麼說話。
當然,我後來認識了阿來,在一個漢語世界、有口音的世界、非虛構的世界中的阿來。我們大口地喝酒,一根接一根地抽煙,談論文學的內在肌理和文學的外部生活,談論政治、女人、家庭、各自的遊曆,以及日常瑣碎的一切。散步時我會問他這是什麼樹,那是什麼花,開車時他自動升級為導航員。在他的麵前,我心甘情願地扮演學徒的角色。
當然,日常的阿來很不像他在《塵埃落定》《月光裏的銀匠》《寶刀》《行刑人爾依》裏那樣發聲。他是活潑的、玩笑式的、戲謔的、充滿機鋒的。他不再站在文字的背後而站到了語言的前台。對於阿來的兩種腔調,我不能用這一種來否定另一種,但我可以對兩種都進行肯定。事實上,阿來的書麵世界與口語世界是相連的:智慧,並且節製去展示過分的智慧;有趣,但對有趣有很好的分寸感,這些在書裏書外極其一致。有控製的機智與好玩,使阿來成為一位可敬的書寫者和可愛的朋友。
可敬而又可愛,二者兼之何其之難。毋庸諱言,我們這些個庸俗的飯局主義者會在酒桌上讚美一個人,—這個人恰好正在座;我們也會批評某個人的 “不好玩”, —此人並不知道我們正對他進行缺席批判。但這樣的事情並沒有發生在阿來的身上。無論是在座還是缺席,大夥兒對他的評價是有高度、有厚度的,高到像他身後的青藏高原,厚到像他經常遊走的大地。我們如此談論他,肯定絕不僅僅因為他曾經是最年輕的茅盾文學獎獲得者,給中國文學帶來過真正堪稱“經典”的作品,而是因為他為人的有趣,他有時不免尖銳的直言,他不時洋溢出的待人的柔軟。所以,我們總是很期待他來。所幸,每隔不了多久,他便到來。
比起期待與他在酒桌上的見麵,我同時期待他的寫作。對於一個以極少的作品就占領了一塊高地的人來說,藏族人阿來絕對有能耐占領更多人的書架,或者至少把我這樣的讀者的書架塞得更滿一些。這些年我等來了他的《空山》《格薩爾王》《瞻對》,今年又等來了他的《蘑菇圈》。作為讀者,我沒有白等。
當他每一次沉默的時候,我便等待他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