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瓜
酷暑悅讀季
作者:小鮮
1
大伏天的正午,太陽高懸中天,世界亮白如新,沒有絲毫陰影。連聒噪不停的蟬也熱得懵掉了,突然集體噤聲。時間在這一刻停滯,所有人都兩眼發黑,除了爬上床睡午覺別無選擇。
不知過了多久,蟬重新一聲接一聲嘶鳴起來,胡桃迷迷糊糊地翻了個身,汗滋滋、黏乎乎的臉離開枕席時發出輕微的“沙——”,簡直是揭下來的。台式電風扇還在傻乎乎地搖頭,吹出來的風都是熱的。
對麵大床上的胡豆醒了。他伸個懶腰,忽地站到了地下,背上印著一溜“人”字花紋席子印,豪邁地說:“殺個瓜!”
這三個字吱溜一下鑽進胡桃的耳朵,她立刻完全清醒了,一骨碌爬起來,揉著眼睛說:“耶,吃西瓜囉!”
一隻隻圓滾滾的瓜排列在書架底下。胡豆挑瓜是把好手,輕輕一拍就知道這瓜熟不熟,沙不沙。他買瓜不是一味挑熟的,而是挑今天正好能吃的、過一天正好能吃的、過兩天正好能吃的……回家按順序排好。
他捧起一隻瓜,掂掂,圈起食指彈彈,“嘭嘭嘭!”嗯,聲音清脆,正是時候!碧綠的瓜洗得幹幹淨淨,似乎閃著瑩瑩的光芒。
“信不信?”胡豆舉起刀,轉過頭對胡桃說,“這瓜火候到了,早一點不夠甜,晚一點就熟過頭!我都不用切,把刀往上一放,它就自動炸成兩半!”
胡桃屏住呼吸,看著胡豆把刀刃輕輕地往瓜皮上一觸,隻聽一聲幹脆利落的“哢嚓”!以刀為界,瓜瞬間整整齊齊迸裂成兩半,紅紅綠綠地躺在桌上直晃悠,西瓜清甜濕潤的氣息撲麵而來。
“哇,太棒了!太棒了!”她拍著手跳起來,“爸爸太棒了!”
胡豆微笑不語。
媽媽把亮閃閃的勺子往半個瓜上一插,這是女兒胡桃的。然後把另一半一切為二,這是夫妻倆的。
胡桃拿勺子在瓜瓤正中心使勁兒轉了一圈,挖出一大塊圓錐形。根據她的經驗,這是整隻西瓜最最精華的部分,又甜又沒有籽兒。她把這塊瓜送給媽媽,媽媽沒有要,於是又送給爸爸。
“哦喲,算你有良心!”胡豆故意斜著眼睛看女兒,“我不要你的瓜!你把功課學學好才是對得起我!”
爸爸總是這樣,覺得不能把喜歡放在臉上。胡桃扁扁嘴,專心吃起來。這瓜是大沙瓤兒,她整張臉都埋在半隻瓜裏,吃得腮幫子鼓鼓,汁水從嘴角往下淌,一直淌到胳膊肘上。
在漫長而燠熱的暑假裏,午覺起來吃西瓜是每天最開心的一刻。其他時間,胡桃都被胡豆盯著搞各種功課:做數學題、寫作文、練毛筆字……她坐出了一屁股痱子。
吃完瓜,胡豆給胡桃又布置了一篇周記。見女兒吭哧吭哧滿頭大汗地咬筆杆子去了,他滿意地點點頭,開始收拾西瓜皮,削去殘留的紅瓜瓤和堅硬的綠瓜皮,隻取中間的青白色部分,切成小方片,用鹽醃在瓷碗裏。本來應該用一塊大石頭把它壓緊,但這大學家屬區裏上哪兒找大石頭?胡豆就在瓜皮上垛一隻盤子,盤子上壓一部厚厚的《辭海》。第二天,醃好的瓜皮拿麻油、白糖一拌,爽脆可口,是一道美味的搭粥菜。
一隻西瓜從裏到外全吃上了,沒半點浪費,胡豆哼著歌兒忙進忙出,心中挺樂嗬。
2
“熱死了!媽媽,熱!”寫著周記的胡桃嚷嚷起來。她抬起胳膊,桌上便有一攤濕漉漉的胳膊形狀的汗跡。
窗戶朝西,下午的陽光明晃晃地照射進來,把15平方米的屋子烤透了。一家三口住這麼小的房間,的確很擠,連轉個身都困難。但這也沒啥可抱怨的,N大學的年輕教工在分配到公寓房之前,多半都住在這樣的筒子樓裏。
媽媽走過去把窗簾拉上一半,又讓電風扇對著胡桃吹。
“還是熱!”胡桃苦著臉。
“心靜自然涼!”
這個時候,“轟嗡嗡嗡——”窗外突然響起震耳欲聾的電鑽聲,連玻璃和牆壁都跟著在顫抖。媽媽嚇了一跳,趕緊往外望去,隻見一個戴鴨舌帽的工人正在牆上鑽孔,粉塵彌漫。她嗆得直咳嗽,一邊用手扇著灰,一邊大聲問:“師傅!這是在幹什麼?”
“哎喲對不住!我買了台空調,這不是在安裝外機嘛!”從隔壁窗戶探出一顆腦袋,頭發油膩膩地搭在腦門上,架著黑邊眼鏡。那是剛搬來的小吳叔叔。
媽媽皺著眉看了看兩扇窗的距離,“你幹嗎不裝你自己窗戶底下,要裝到離我家這麼近的地方?”
“我窗戶底下有晾衣架,裝不起來啊!”小吳賠著笑臉。
“裝這兒,一開空調,你倒是涼快了,可外機散發的熱氣全往我家跑,還有噪音也會影響我們休息!”媽媽不依不饒。
“大姐!您能擔待點兒嗎?我買空調之前也沒想到啊!這幾千塊的空調,買了總不能不裝啊!”
“那是你的事!反正不許裝這兒!”
不料胡豆突然發話了:“算了算了,又是鄰居又是同事的,裝吧裝吧!”
“不行……”媽媽還要據理力爭,被胡豆拽了回來。胡豆說:“千裏家書隻為牆,讓他三尺又何妨?”
胡桃知道這個典故,是講有個人在京城當官兒,有一天收到一封家書,告訴他老家的鄰居築牆占了自家三尺地,讓他趕緊回家去把地奪回來。他大度地寫了首詩作為回信,開頭就是胡豆念的那兩句。後麵還有兩句,胡桃放下筆,搖頭晃腦地接道:“萬裏長城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
“篤!”隨之而來的是個毛栗子。
胡豆沉著臉,“專心寫!專心的小孩,外麵打雷都聽不見!你居然還能接我的話!你看你一個小時才寫了幾行字?”
胡桃眼淚汪汪,一聲不吭地用手揉著頭頂的痛處,噘著嘴趴到桌上繼續奮戰。
這天晚上簡直是最難熬的一晚,打開窗戶,那空調嗡嗡嗡地吵人;關上窗戶,又悶得一身臭汗。胡桃在自己的小床上像烙餅一樣翻來覆去,怎麼睡都不得勁兒。夜深了,對麵大床上的媽媽幽幽地歎了一口氣:“還是小年輕瀟灑,這房子也就是過渡一下,他光棍一條,還要買個空調……真不會過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