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牛

小說世界

作者:龔福清

趙昌德很窩火,怎麼想怎麼不舒坦。這狗日的開發商盡是名堂,賣樓就賣樓,還搞什麼搖號,也虧他們想得出。害得天還沒亮,就排起了長隊,人擠人黑壓壓一片。這場麵,幾十年前,供銷社搶平價物資時見過,還有父輩們修水庫,在工地搶飯吃也見過。不搞點緊張氣氛,你哪裏曉得鍋兒是鐵打的?“公園裏的家”,稀缺得很,誘人得很。真驚歎誰發明的捂盤惜售,簡直可以進營銷策劃大辭典了。

本想改善一下居住環境,愛人拖著他,逛遍了遠近十幾個樓盤。一番比較,最終定在半山花園。這裏離市中心遠是遠點,但房子大,視野好,容積率低。周圍有山有水,小區配套不錯,園林綠化也夠檔次。時下這房市,隻要你想得出點子,舍得花錢建,不怕沒人買,就怕你開不起價。如同開豪華飯店,價開得越高,生意就一窩蜂地好,真是奇了怪了。開發商挖空心思,把個花園弄得像殿堂,像藝術品。每平米兩萬八的均價,雖不是所有人承受得起,可再過它一兩年,等地鐵一通,別說三萬八,就是四萬八,五萬八,你想都不用想。你買也可,不買也罷,人家售樓小姐是用下巴尖看你,對你不怎麼稀罕。說好三月十八號開盤,忽又拖到五一。眼睜睜盼到五一,一則告示貼出來,紅紙黃字,又改到五月十八。他想想,五一八我要發。忽然明白人家看的日子選的時辰,想必是這個意思。房子是開發商的,遊戲規則當然他們說了算。人家想什麼時候賣,想賣多少價,想怎樣個賣法,由不得和你商量。你說,是不是。

趙昌德賣了原來78平米的兩房一廳,湊齊了首期款。房子變大了,樓層變高了,按說,心裏該樂開了花。可樓盤一好,搶的人就多,樓價就一個勁地往上躥。他好不容易選中一套,其實給你選擇的機會並不多,七八套裏選一套,其他都已售罄。天曉得是真的還是假的售罄。房是好房,價也是價,足足比原計劃多出近二十萬。

簽了一大堆補充協議和小區管理公約,就算正式入夥。這些協議都是開發商的固定文本,早已裝訂成冊。所有業主一視同仁,你簽也得簽,不簽也得簽。一天罩一地人,也從沒見有人仔細地和開發商推敲過。人家是大開發商,大老板,小指頭比你的腰還粗,你拿什麼跟人家討價還價?你牛還是他牛?

趙昌德手裏攥著新領的一長串鑰匙,站在毛坯房的陽台上,望望室外茫茫然一片高樓,再望望滿屋的空空蕩蕩,心裏忽地像水泥磚牆地麵一樣灰暗起來。時下像點樣子的一套房,動輒好幾百萬,值嗎?一個本以居住功能為主的房子,竟被扭曲地吆喝成萬目奢求的珍物,被賦予太多的含義。也不知這些無限放大的附加值裏,豢養了多少蛆蟲。隻可憐犧牲了朝氣蓬勃的年輕一代,還沒來得及做出人生規劃,就已早早地淪為房奴。錯失多少創造的可能性不說,有多少家庭甚至老少幾代,凝集心血換來的窩,被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俠客們,玩弄得無計可施。自焚也好,跳樓也罷,吃穿住行好點差點,隻要不到無可收拾,當然也不至於,是不是就算守住了那條紅線?太沉重的話題,他不敢深想下去。

一輛小四輪,載滿了裝修用的臉盆、淋浴、馬桶等潔具,停在進小區的門口。灰頭灰臉的司機,欲將車開進小區樓下,被身穿製服的女保安嚴肅地攔下:這是高檔小區,為確保人員安全,小區內嚴禁行車,人車分離。那業主的車怎麼辦?進地下車庫。那裝修材料怎麼辦?自己想辦法。誰規定的?公司。

司機愣在那裏,半晌不知所措。下車想和女保安理論,見她根本不理你。想發作,一個女孩子,又不成對頭,臉氣得紅一陣白一陣。

“小姐,我這是往院子裏麵搬,又不是往院子外搬,讓我過一下好嗎” ?司機想發怒,卻不敢發出來,壓低聲音央求她。

“不行。”女保安語氣堅定,麵無表情,眼睛斜都不斜他一眼。

“我是給吉祥閣32樓B座的趙老板送的貨,人家等著急用”,司機一邊說,一邊掏出手機。“要不,讓業主給你打電話行不”?一副要撥號的樣子。

“不行,哪個老板也不行”。女保安坐在崗亭裏,紋絲不動。忽又不耐煩地從牙縫裏擠出一句:“管理公約有規定。”看來沒有商量的餘地,一道丈長的鋁合金欄杆,就這麼威嚴地橫在麵前。

幾十歲的大男人,就是拿小黃毛丫頭沒一點脾氣,真沒有?有,他咬咬牙:“什麼鬼公司,業主大還是你們大” ?司機終於忍無可忍,大聲地吼起來。他還想把隻不過幫主人看看門而已的那層意思說出來,覺得太過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你可以去投訴”。女保安慢條斯理,仍然不屑一顧。

“我就是要投訴,不讓我進,我今天就不走了”。說罷,司機氣衝衝地上了車,搖上車窗,熄了火。“砰”地一聲,重重地甩上車門。一副滄桑的臉,在慘烈的太陽照射下,漸漸變成了豬肝色。

他和她就這樣頂在了那裏,誰也不搭理誰。

頂了一會,見頂不過,司機心裏癢癢地著急起來。你急得要死,人家就是死不急。時下這場麵,睜開眼滿地都是,你找誰去哪兒說理?銀行取錢排隊排死人,錢本來是你的,交給他臨時管一管,這管家比主人不知牛多少倍,有本事你去開銀行?稅務大廳交稅,也是排個半死,你有本事,也去開個稅務局?電話公司改個手續,屁大個功夫,進去了半天出不來,有本事你不用電話?這麼一想,他似乎找到些安慰,就自顧自來回踱步,又拉不下情麵再去求那丫頭片子,像個打悶的雞,怏怏地垂下頭,偃起手機,給趙昌德打電話。

趙昌德風急火燎從樓上趕過來,一個勁地給女保安賠笑臉。你看這裝修也差不多完工了,人家司機打份工也不容易,能不能通融一下?如果領導責備下來,我給你求情,如何?再說,都在裝修期間,沒有人住,不會對行人有危險,過渡期嘛,方便方便?任憑他好說歹說,這鬼丫頭就一根筋,一言不發,搖搖頭,不行就是不行。

這製度是死的,人是活的。就是死的製度也是人定的,也要從實際出發。一點人性化也沒有,趙昌德很懊惱,想罵人,熱臉貼別人冷屁股,很不是滋味。氣急敗壞想發作,又似乎不在理,分明就不是針對你一個人。他忽然覺得,根本不是城裏人冷漠,不近人情,而是就這個鳥環境,逼的。

兩個大男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脾氣一來:求你個球,抬!

都說計劃沒有變化快。

半山花園的住戶陸續搬進來,很快就顯得擁擠了。特別是停車位,更是一位難求。地下車庫300多個車位,早已停得滿滿當當。也不知一下子怎麼冒出這麼多車,有的兩口子,一人一部。就上上班,用得著嗎?有的兒子還一部,有的還有專用員工車。真不知這些人的錢,從哪裏來得那麼容易。

趙昌德發覺,環境換好了,心情卻沒怎麼跟著好起來。原先住舊區,家長裏短的,還有很多串門的鄰居。孩子們隔三差五,也能有個小聚。同一個屋簷下,低頭不見抬頭見,見麵打打招呼,有事沒事寒暄幾句。雖來自四麵八方,彼此間也有距離,卻不顯生疏。誰家弄些土特產,偶爾還能嚐嚐鮮。管理處的保安,雖走馬燈似的換了一茬又一茬,可沒幾天就熟絡起來,見你兩手不空進來,主動幫你把門拉拉。現在可好,進出坐在車裏,個把月甚至半年難得打個照麵,一道薄薄的車窗玻璃,隔得你十萬八千裏,雲裏霧裏,模模糊糊,人人都活成了皮影戲。偶爾在院子裏碰上,一律視若無物,看你就跟看路邊的矮樹樁一樣。擠在電梯裏,也隻能瞧瞧後腦勺。瞧得久了,你不自在我也不情願。進電梯門不得不碰個麵,人看人都像高一等,一副萬事不求人的模樣,嚴肅而冷酷,甚像欠他八輩子的老賬。最看不慣的是,擠了一電梯人,都下一樓,偏偏隻按負一樓,既不多多手,也不提醒一句,等電梯下到地下車庫,咦!眾人恍然,一臉驚愕,他卻搖頭晃腦趾高氣揚地步出電梯,偷偷得意也就罷了,充滿蔑視也就罷了,嘴角竟掛著暗暗地幸災樂禍地一絲壞笑。

趙昌德有點不太習慣。細想,也不是特別不習慣,各忙各的而已。似乎沒有人去刻意這樣,可能隻是忙暈了頭沒了氣力,或是壓力過大沒那閑心情,也似乎你忙你的我忙我的,根本沒有額外的必要。對!就是因為太忙,把多餘的省略了,不是忽略,是省略。

進出小區的街道本就不寬,可車多得成了災,街兩邊塞得滿滿的,剩中間一條車道,無法雙向會車。車進來時,要出的出不去。車出去時,想進的進不來。你不讓我,我不讓你,經常鬥氣地頂在那裏。

趙昌德今天有個訂單要去見客人,早早地吃完早餐,下樓提車。剛好前麵有部黑色Q7要出去,他緊跟著,生怕一不小心迎麵來車堵上。眼看就要越過街道出口的瓶頸,突然從右側,快速迎來一部紅色保時捷跑車。Q7連忙打了兩下閃燈,示意對方注意,見對方絲毫沒有減速的意思,又鳴了兩聲短笛。眼睜睜兩車就要臉貼臉,雙方才惡狠狠地叫了幾聲喇叭,猛然停下。

從紅色保時捷裏,走出一位20多歲怒發衝冠的小夥子,身材高挑。一撮棕紅色雞冠發型,十分耀眼地豎在頭頂,耳朵兩側齊刷刷地剃得精光,一副碗底大的墨鏡,耀武揚威地橫跨額頭,一根小指粗的金項鏈像和尚的佛珠,招搖過市地掛在胸前,上身束緊胸肌的黑色背心顯得異常緊小,文了龍身的粗肩圓膀,突出地誇張,下身一條不能算長褲當然也不算短褲的雪白牛仔,兩腿膝蓋處,張開巴掌大兩個嘴。瞧這一襲黑白配的行頭,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人家黑白兩道都混得抻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