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文/黑陶
大概半個小時後,我在一個三岔路口下車。一塊長方形的木牌子上,顯出駁蝕的大小紅字:“全國四大書院·鵝湖書院·由此進3公裏”。我背著簡單的行囊,步行進入。
細雨還在飄灑,但覺得似乎用不著撐傘。小路兩旁是觸目驚心的紅壤——極其廣闊的山土欲被平整卻又荒棄,呈現出波濤洶湧、一望無際的赤色。涉過紅壤的波濤,便轉入濃綠夾擁的細窄山間公路。我的四周是長時間的靜寂,空無一人。深重、緩慢的大自然的原始呼吸開始浮現,甚至清晰可睹——山壤的呼吸,漫山遍野植物的呼吸,雨雲流動的呼吸……仿佛都能拂動我的衣襟。
路旁的紅土上,長滿深綠的茶樹,時令雖是初冬,但沿途全是尚未凋萎的白色茶花,花瓣上綴有晶瑩的雨珠。現代著名學者曹聚仁1938年冬天的鵝湖之行,所見亦是“白茶花夾道盛開”。如此,60多載的光陰於鵝湖而言,隻是一個漫長夢境中的短暫一瞬,白茶花年年開放,鵝湖仍在它的夢中未醒。60多載光陰是這樣,回溯800多載光陰,鵝湖又何嚐不是這樣呢!這種想法,讓我的腳步不再孤單:800多年前,我行進的山道上,同樣行進過朱熹的腳步、陸氏兄弟的腳步、呂祖謙的腳步……
鵝湖書院,一方古老的容器
鵝湖到了。隔了幾處零散的農舍,一片收割後殘剩稻茬的田野,白牆的書院就在對麵秀麗的鵝湖山腳下。
眼前,是無人的機耕路,是三兩隻慵懶覓食的雞,是午時炊煙尚未散盡的短短的農家煙囪,是一股細雨、豬舍和稻田混合而成的暖烘烘的淡淡白霧……“鵝湖山下稻粱肥,豚柵雞棲對掩扉。”富庶安恬的南方鄉村情狀,千年一貫。
我所抵達的鵝湖書院,是一方空曠的、盛滿寂靜的古老容器,滲有鵝湖山峰綠意的寂靜,漢字書籍和人世深處的寂靜。置身於此,你會突然醒悟:中國文學(文化)的本質,就是寂靜。
空蕩蕩的鵝湖書院內,隻有兩個人:一個是我,拜謁者;一個是行止緩慢的、從某個幽暗房間步出的中年人,護院者。
書院內,這座四柱三間五樓式明代石坊上,有如此筆酣墨飽的題額——“斯文宗主”,雖曆經滄桑,卻氣血充盈,不動聲色間顯露的自信,予我強烈震撼。山野之間,斯文之宗存焉。還有“敬惜字爐”、“敬惜字紙”等南方民間各處遍見的箴言,於鵝湖相逢,又一次給我警醒:以虔敬、惜福之心,對待神聖漢字和承載漢字的紙張。我想,這應是我為文最基本的準則之一。
還有泮池、儀門、講堂、四賢祠、文昌閣、碑亭……這是一位青衫的中國古代書生身體的各部位。在我的真切感受中,鵝湖書院確乎如人,不炫耀,不自怨,自足甚至自傲於世所不樂的清貧與寂寞,自身蓄盈已久的強勁精神輻射力,隻給需要者,給真心的追慕者以無言的沐浴與啟示——這是一種我所敬仰的魅力,人的大寫的魅力。
書院之內,是細雨敗枝之聲,是依然綠潤的葉上雨珠的滑墜之聲,是古老書院回應於一位拜謁者的、清晰的腳步之聲……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