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1 / 2)

華中師範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羅福惠

十幾年前到鄂州參加學術活動,經友人介紹結識葉賢恩先生。那時葉先生從市府秘書長之任息肩未久,剛剛開始他的“暮年變法”(這是襲用齊白石老人自喻晚年轉變畫風之說),即從究心時政轉向研究曆史文化,從寫政府公文轉為創作人物傳記,並把目光集聚於鄉邦前賢,闡發其潛德幽光,以勵當世。

轉瞬十數年間,葉先生即先後寫成《張裕釗傳》、《黃侃傳》、《湖北名人》、《王葆心傳》、《熊十力傳》、《龐安時傳》、《李時珍全傳》等,至2011年裒成《葉賢恩著作集》皇皇十卷,洋洋大觀。葉先生之壯心不已,筆耕有獲,令我這個小他一輪年歲,且以治曆史文化為專業的人既感欽佩,又自愧懈惰。這次葉先生誠以與周銳合作的新著《陳沆傳》索序,雅意難卻,聊綴數語以充責。

陳沆無疑是值得一寫的。但這並非因為他是清代湖北少得可憐的三個狀元之一,而是因為他在清代文學史上的重要地位。在道光時期的詩壇上,陳沆以其思深慮遠、骨力堅勁而自成一家,與當時的龔自珍、魏源、程恩澤、鄭珍、江湜並立。其清蒼幽峭的風格,上接漢魏的古詩十九首和蘇李陶謝,唐代的王孟韋柳,明代的公安竟陵,“洗煉熔鑄,體會深微,出以精思健筆。語不必驚人,字不避習見,及積句成篇,又皆無前人已言之意、已寫之景,且皆為人人意中所欲出”(汪國垣《方湖類稿·近代詩派與地域》引《石遺室詩話》語)。而且陳沆雖然出身於讀書仕宦之家,聰慧好學,有良師指導,因而少年得誌,一路順風地中秀才,成舉人,考取頭名進士,獲授翰林院修撰,曾任廣東鄉試主考和四川監察禦史,取青紫如拾芥。即魏源所說的“遠際休明,出入侍從,盎然春溫而醇濃”,但其人於“清深肅括之際,常有憂勤惕厲之思”,不僅立身嚴正,更因具有冷靜深遠的預見而充滿憂患意識。他從未以詩文粉飾太平,相反地是高度關注國隱民瘼,舉凡吏治疲頑,生民苦痛,天災人禍,外患初萌,都引起他的憂慮和思索,樂府《賣兒女》、《狗吃人》、《吃草根》、《逃饑荒》諸篇,直逼杜甫的“三吏三別”。他身居社會上層,卻不樂於與權貴俗流酬酢,其所交遊,諸如陶澍、賀長齡、龔自珍、魏源,皆為力主變革的有識之士;而對於既不得施展抱負,亦無法擺脫卑微地位,甚至為求溫飽而奔走不遑的“下士”和“寒士”,他始終予以關懷、鼓勵和幫助。還有可稱道的是,陳沆在“詞賦聲隆隆起”之後,仍然虛心向學,他的《白石山館詩》稿,曾多次交付魏源,征求批評修改意見,並自言“我輩終身沉溺詞章,豈不悔死?”責備自己“俗學支離誤此生,浮華既重本根輕”,“名到無成方肯悔,學當猶進轉多疑”。其所謂“俗學支離”、“名到無成”當然是自謙之辭,而“學當猶進轉多疑”,則是真實地反映了他不斷自省、力求日新的探知和進取精神。

但陳沆又不容易寫,特別是難以寫成一個立體的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首先用今天的話來說,是因為其人追求完美,對自己的作品要求嚴苛,以至稍覺平庸之作即棄之不存,故經其親手刪定的《簡學齋詩存詩刪》和《白石山館詩》,僅存其力自淬精的數十首詩作。其次是由於陳沆年僅四十一歲就因病亡故,是真正的英年早逝,且時在鴉片戰爭爆發的十餘年前。因而可以肯定,陳沆的文學成就還未到高峰,時代巨變對他的人生變化的影響都未到來。所以上世紀90年代初我在撰寫《湖北近三百年學術文化》一書時,雖注意到了陳沆並準備為其獨立安排一章,但結果因資料所限,最終隻夠寫成一節,內容也隻能限於其詩作成就及其與魏源的交誼而已。此後陸續發現和出現了周錫恩的《陳修撰沆傳》,《陳沆狀元詩文選》(華藝出版社2001年),《陳沆集》(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資料雖然多了一些,但在《湖北文學史》和《清詩史》一類的學術著作中,陳沆仍然僅以詩家占一席之地。

而這次葉賢恩先生以長年積累之功,旁搜博采之法,並與周銳先生合作,首次寫成《陳沆傳》,可說是以傳記文學的形式,對陳沆其人其文其事作了一個集大成的總結,不僅為讀者再現了陳沆出生成長之地的山河沃壤與古今文脈,尤其發掘了陳沆多方麵的文學成就和純樸高尚的為人性行,完成了一個有血有肉、栩栩如生的文人形象構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