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忖一夜,次日一早,她媽代表我狠心把電話打到台北:“雪寧,把孩子打掉。你現在沒條件再要一個孩子。”電話裏,聽見雪寧哭出了聲:“媽,為什麼要這樣?媽,那是我的孩子啊!”她媽硬著心腸:“這是為你好。這一次,爸媽不會讓步。”說完掛斷電話。怕雪寧堅持己見,接下來幾天,我和妻子又輪番電話轟炸,讓她打掉孩子。我問她:“我的小外孫女從小到大,沒穿過一件新衣服,都是撿堂姐穿小的衣服。你忍心嗎?你作為父母,稱職嗎?你如果再生下一個,你拿什麼養活她?”一周後,雪寧把孩子打掉了。我知道她埋怨我們,但我願意承受,如果這能讓女兒“醒悟”。
2011年5月,我隨中國音樂家代表團去台灣參加兩岸“合唱節”當評委,在台灣走了不少地方,近距離地接觸和觀察了台灣人的生活,最後到台北參加宋祖英“小巨蛋”體育館演唱會。演出結束,我第一次來到了雪寧的家裏。那是一個僅有七八十平米的小房子,房間不大,但布置得井井有條,簡單又溫馨。在房間外麵的草地上,小外孫女和幾個鄰居家的孩子在做遊戲,她粉嫩的臉上洋溢著大陸孩子沒有的快樂,特別可愛。晚上,留在她家裏,吃著雪寧親手下廚做的晚飯,看著一家人其樂融融的模樣,那會,我突然有些懂得了她。過去,我一直用世俗成功目光要求她,而她在愛情和事業難以兩全時,能這樣安閑地做好自己,能這樣於清苦中擁有幸福,我是不是該欣慰?
帶著這樣的想法,我開始和女兒好好相處。我的改變,也讓雪寧“受寵若驚”。有一天,雪寧對我說:“爸,我覺得自己不孝,作為獨生女兒,不能時時陪伴在你和媽媽身邊。現在你們年齡也大了,還日日惦記著我,惦記著外孫女,我很對不起你們。你們經常催我盡快回到職場,督促我做事,是不是也希望我能時時回北京,可以經常看到我,對嗎?”我被女兒一下說中了心事,那是自從雪寧遠嫁後,我們第一次心貼心地交流。我口口聲聲要求女兒事業上進,潛伏著的,正是一顆被遙遠的距離,切割得支離破碎的老父哀哀之心啊!距離已讓日子滄桑,我不應該再去給女兒徒增磨礪,而是應用溫情去填補啊!在回北京的路上,我一直在反思自己對女兒的方式。回去後,我給她發了一封郵件,我對女兒訴說著我的愧疚……
看了信後,雪寧哭了。也就是那時,她才第一次給我們講述了自己初到台北的日子,那是一個艱難的適應過程。在陌生的城市裏,完全搞不清楚東南西北的她需要適應新環境、新風土人情;在陌生的城市,她不再擁有職業身份,她隻是一個孩子的媽媽,一個男人的太太。她沒有任何朋友可以傾訴、撫慰和幫助,她學著一點點自立自強,適應新媽媽的角色……我第一次為女兒驕傲。眾多選擇中,她選擇了順從內心。重要的是,她勇敢地承擔著選擇而帶來的生命中的悲和喜,沒有任何恨和怨,欣喜而從容。
2012年5月,我做了一個心髒病支架手術。雪寧當即安排好女兒,第一時間飛到北京,全心全意地陪伴在我身邊。我即將出院的頭幾天,在我的催促下,她要飛回台北了。我把她送到病房外的走廊上。她輕輕摸摸我的臉頰:“爸,要乖,要聽話。”我知道她指的是我要戒煙。我對她有很多話要說,但是望著她清澈的眼睛,我隻說了一句:“好好的,放心吧,走吧。”她上飛機前,我打了一個電話:“你回去買個蘋果手機吧,別舍不得。爸給你錢……”雪寧一直用著一隻普通手機,隻能接打電話發短信,不能上網。她回答我說:“爸,我有電腦,我不需要隨時上網,沒必要買。等這個手機壞了我就換……”我沒有再勉強女兒,她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而且陽光豐滿。
幾天後,登陸了雪寧的博客,看到她最新的一篇博文是《舍得》,她提到從北京飛回台北時,她哭了一路,不舍得把年邁的我們留在北京。她在博文裏寫道:“我必須麵對自己的舍不得。人總會麵對太多的考驗,同窗的畢業,朋友的遠行,戀人的轉身,伴侶的分離,孩子的獨立,親人的老去……都是拌著眼淚的不舍。然而,這一切終要舍得。生命就是一場不斷地對於舍得的練習……”
是的,女兒選擇了一個屬於她自己的生活方式,自由自在,清空以往,擺脫了那些紛紛擾擾、爭名奪利、浮世華態,自然、清靜、淡定。這之後,雪寧開始在上海的幾家雜誌開設育兒專欄,與大家分享著她陪伴女兒成長過程中的喜與樂。每個月,我們都會收到幾筆郵寄給我們的稿費。這些錢微不足道,可那是女兒的一片孝心。
更讓我沒想到的是,2012年年底,雪寧把自己多年來的教子心得寫成了一本書《愛和陪伴——樂活派媽媽的慢教養手記》。書稿由中國婦女出版社出版後,受到國內眾多媽媽的熱捧,一時間,雪寧成了名噪一時的親子專家,各種書約不斷。她用自己的生活,打開了另一扇窗。我仔細讀著書裏的每一個字,我讀懂了她:她是用文字,向我傾訴她的生活,訴說對我們的思念,填補著萬裏之遙,填補著因為距離造成的缺憾。她在告訴我,她很好,她在用心生活。
我和雪寧冰釋前嫌。如今的我們,一個努力寫歌,一個用心寫書。天涯很遠,我離女兒,從未這樣近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