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大貓的自在(1 / 3)

大貓的自在

蛛絲馬跡

作者:朱個

第一次見到紹興人呂國鋼,是在紹興幾個本地作家召集的飯桌上。有可能他是那天最晚到的一個,他單手插著褲兜,單肩頂住那扇有點重的門,從縫裏慢慢擠進來,環視一圈,展現給大家半個既瀟灑又靦腆的微笑。

那天我很快就忘記了呂國鋼是做什麼的,大部分時間裏,他話不多,一根接一根地抽煙,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煙和酒本來就是飯局裏比人都更不能缺少的東西,不想說話的時候,煙和酒是最好的道具,不至於顯得落寞而無所事事,待到漸入佳境,煙和酒又是融入群體最好的催化劑。

當時在座有一位女賓,皮膚異常白皙,戴著黑框眼鏡,留著沒有劉海的齊耳短發,全部攏在腦後,她聲音尖脆,也很愛說話,流利起來別人很難插嘴。那刻的呂國鋼左手夾著一根新的煙,右手握住左手腕,斜撐著自己的下巴,這是他大部分時候的標準姿勢。我們聽見呂國鋼開口了,他慢條斯理地說,你很像江青。呂國鋼有不連貫的絡腮胡,兩邊鬢角與胡子末端都是斷開的,這種胡子形狀修飾了他寬闊的下頜骨,讓他的嘴巴陷入某種半包圍圈,而呈現出竭力要突圍的樣子,這使得他的說話難免有破土而出的氣勢。

一般人見到短發齊耳的淩厲女子,也是會在心裏揣著幾個比方的,一般像是“八路軍衛生員”,有白衣天使的聖潔,像是“女幹部”,有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知性,像是“五四女青年”,又有直麵慘淡人生的崇高……反正總以為說“江青”這樣落實到某某名姓的比方,終歸有些倉促冒犯,初次見麵,秉性不熟,互通有無之時,這樣來一句,是否得體比較值得商榷。呂國鋼也沒有進行後續解釋,這似乎就坐實了此比喻的合理性。女賓禮貌地訕笑,別人禮貌地陪笑,都不說話了,再便是又一輪的派煙,又一輪的敬酒。而呂國鋼收攏了肩膀,絡腮胡子微微抬起,似笑非笑地,坐得更離大家遠了一些。直接、坦率,是如此匱乏的美德,又是那麼不容易被接納。我立刻記起了飯局主人對他的介紹,紹興人呂國鋼是畫家。畫畫的人,固然看重形,尤其令人印象深刻的是,為了準確地表現形,還能無所顧忌地說出形而上的東西。

第二次見到呂國鋼,估計是第二次的緣故,他說我腿細得像麻杆。即便我們依然不太熟,我也還是欣賞這段有生活氣息的問話,尤其出自男性之口,給女性一種被異性關注的錯覺。接下來的那段碰麵時間裏,呂國鋼冷不丁就會插播一兩個關於瘦身的問題,你鍛煉身體嗎,怎麼減重啊,還吃不吃肉呐?他每問一句,眼睛就睜大一圈,看起來特別誠懇,而且是由衷地想要替自己負責的誠懇,於是每多問一次,就為對方增加一分忍俊不禁。我們互加微信以後,經常能在朋友圈看到他發布自己的照片,相當一部分是年輕時候的照片,少年呂國鋼的下巴幹幹淨淨,整體輪廓清瘦朗逸。不出所料,進入中年的畫家呂國鋼成了胖子,看得出是一位曾經敦實的壯漢,在往後歲月裏丟掉了刹車而義無反顧在胖子路上狂奔。呂國鋼不光是個胖子,也是個微微有些介意自己胖的胖子。介意歸介意,大概也就蜻蜓點水浮光掠影,減肥的念頭經常一閃,而很快過去,到底也不是很在意的,除了經常提起節食鍛煉這類話題,至少後來我並未得知他付諸過任何實質行動。他總是一副溫厚表情,修剪過的蓬鬆大胡子,隨著下巴的翕動而抖動,細長的眼角陷入因笑而生的肌肉群裏,撫摸著額頭,一派“那就這樣吧,還能怎麼樣”的模樣,坦蕩舒適,自然而然。

有幾回,走在八字橋的老街裏,會看到一種貓,碩大無朋的三花色肥貓,團攏在人家窗台下,一定眯著眼睛,擺著愛理不理的譜。相較我熟悉的整日闖蕩在外的犬類不同,這種貓對發生於外部卻並不使其有興趣的動靜保持著置身事外,這叫它們看起來有驚無險。在對貓的認識上,我是某種白癡,容易大驚小怪。這種貓的神情、質地以至行為模式,都有從容曆練的態度,該是見過世麵。我立刻說,哇,這就是呂國鋼的化身。呂國鋼要是聽見了大概會反對,估計他不待見貓,據說他喜歡狗。他說自己隻喜歡純種狗,曾經對我家雜交的拉布拉多笑而不語,貌似甚為不屑,嘴角長出一串省略號。因而我偏要說呂國鋼像貓,倒也不是隨隨便便哪隻貓,是深藏不露隱於市的大貓。大貓可是好的東西,獨立自在,把自個照顧得順風順水,懶散任性,看得過去的熱鬧地看,看不過去的便冷眼旁觀,身形圓滿,和舊事物的背景完全融合。狗需要每天遛,據說貓就不需要,貓可以沉靜安穩地在室內待上好久都不被人察覺。這一點跟呂國鋼何其相似,我去過他的畫室,對一位德藝雙馨的藝術工作者來說,實在是需要巨大的空間來自我安放,起碼讓人能像貓那樣,蜷縮幾天甚或上躥下跳都無人幹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