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的小說,這副眼鏡,灰度就那麼深”(1 / 3)

“我的小說,這副眼鏡,灰度就那麼深”

冰山下的八分之七

作者:張悅然 走走

走走,專業看故事,業餘講故事。著有小說集多部,認為語言是文學最必要的條件,專注於人性和動機的複雜。(下圖)

走走:卡爾維諾專門討論過文學價值觀裏輕與重之間的對立。你的很多短篇,都更像他舉過的但丁的詩句“有如大雪在無風的山中飄落”,往往一麵是“山”一樣沉重、無可逃離的現實,一麵是“有如大雪”的意象,輕飄、自由、舒展、無拘無束。比如《動物形狀的煙火》裏,失意潦倒的畫家林沛麵對自己一廂情願臆想出父女關係的女孩,用童話的語言描述起那些動物形狀的煙火,甚至自己也為這樣的描述陶醉了。煙火這一意象的出現使文本也使主人公林沛的人生短暫地輕盈了一會兒,但也正是這樣的輕盈,恰如其分地確定出你要表達的沉重感。《湖》裏,是程琤想走到湖上,站在上麵的欲望,“就像到了一塊沒有人的陸地”。冬日結冰不厚的“湖”的意象象征她遠渡重洋仍難以擺脫的一種人生慣性的困境,正所謂進退失據如履薄冰。雖然冰一踩就會碎掉。對生活中無法躲避的沉重,你其實是讓你的人物認可、接受,他們試圖追求輕快的感覺,卻發現這竟是無法企及的。那麼,文本中的輕與重,於你而言,究竟是手段還是目的?

張悅然:對我來說,小說中的意象很重要,這些意象反映著主人公的需要和困境,同時也透露著他們的性格。但意象的選擇,並不是刻意的,並不是我設置了一個意象,然後把它塞到主人公的懷裏,而是寫著寫著,這個意象出現了,主人公受到吸引,就像磁鐵似的,被那個意象改變了運動軌跡。比如說《動物形狀的煙火》裏的煙火,這個意象出現得比較晚,小說已經過了一半,並且是通過主人公隨口編造的謊話說出來的,可是主人公自己卻被這塊磁鐵吸了過去。煙火也許代表虛妄,代表美好的夢等等。

走走:也就是說,這種輕和重的對比不是刻意為之的?

張悅然:不是,但是如前麵所說,意象裏表現了主人公的需要,所以它是一種渴望,是一種脫離眼下現實生活的渴望。所以它肯定與現實生活有差異,甚至屬性相反。比如現實是重的,追求的意象是輕的;比如現實是醜的,追求的意象是美的;比如現實是破碎的,追求的意象是完整的等等。

走走:就是說,你其實是進入人物,順著人物的性格發展、內心需要而推動小說的?

張悅然:嗯,人物通常都有困境和痛苦,而他又不是傻瓜,所以當然會掙紮,會努力擺脫困境和痛苦,會想要抓住一個什麼東西,以便不被衝走。

走走:你對意象確實非常敏感,比如你在和雙雪濤就《平原上的摩西》做對話時,就注意到毛主席像和煙火這兩個意象(又見煙火,哈哈)。“它們在不同的層麵上。毛主席像,是和上一代人相關的,和男性角色相關的,承載著政治、曆史、現實;煙火是和我們這一代人相關的,和女性角色相關的,承載著約定、愛情、夢幻,這是一組有形的和無形的,凝固的和飄散的,看似永久的和看似短暫的關係,但又是辯證的、無形的。短暫的煙火,又象征著永恒的允諾;而龐大的領導人像,則是隻屬於一個疾奔而過的時代的。”對別人文本中的意象你都把握得如此深刻,但是太明確太用力太容易被猜到被闡釋的意象,會不會也使文本缺失了一種更接近生活本質的模糊、開放、不確定?

張悅然:嗯,有可能是的,但我沒有刻意去想,它們會自己來。有時候,它們顯得有點裸露,那可能因為它的作用太強烈,沒辦法回避和掩蓋。但是,我真的覺得,分析別人的小說和處理自己的,確實兩回事。我在讀別人小說的時候,不會立刻抓住意象不放,然後分析它代表這個還是那個。隻是在做更深入文本分析的時候,我會停下來,看看這個意象,然後它的意思好像馬上都浮現出來了。寫自己的小說,完全不一樣,就說《動物形狀的煙火》,我寫了開頭,以為茴香是個意象,我還想,要是沒更好的題目,就叫茴香算了,又覺得不太滿意,但是往後寫之後,煙火出來了,更突出、顯要。關於《湖》,湖這個意象比較清楚,不過湖到底代表什麼,也說不太清楚,其實我也不知道。但是湖不太一樣的是,它的確是個先有的意象。在去紐約的時候,中央公園裏的那個大湖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因為是冬天,在湖邊餐廳吃飯,大湖上覆滿白雪,很美,而且我還想到了《麥田裏的守望者》裏的句子:當中央公園裏的湖上結滿冰,那些鴨子去了哪裏呢?所以這個意象一開始就比較清晰地出現在我的頭腦中。但是它代表什麼,如何和故事發生關係,都不太清楚,就試著去寫,去弄明白。

走走:就是說,你和你的人物是在一起經驗那些故事的。發表於《收獲》的《動物形狀的煙火》,讓人感興趣的點,是一個曾經成名如今落魄的畫家,其自身的心理焦慮、患得患失,我覺得你把握一個中年男人向下墜落的人生以及他的心理感受方麵,非常到位。

張悅然:我沒怎麼寫過男性做主角,我覺得在處理這個角色的時候,難的倒不是他被邀請去富豪朋友家做客的心態,那種潦倒後的自尊和虛榮,是不論男人女人都有的。難的是他對女性的看法。小說裏他遇到了之前有過關係的女人,他是如何看這個女人的,這個,可能要考慮比較多。比如他在和她說了幾句話以後,已經感覺不對了,至少絕對算不上喜歡她,可是他不會善罷甘休,他還是想把她從這裏帶走。這種願望,是屬於男人的,女人可能是另外的思考方式。

走走:那你是怎麼做到讓自己在寫作時從女性思維中抽離的?

張悅然:其實,試著離自己的人物遠一點,觀察他,打量他,寫你比較確定的,不確定的就不去寫,可以寫不那麼熟悉的人物。所以我用第三人稱,並且敘述中有很多留白,當然留白也並不是僅僅因為我不是對他所有方麵都了如指掌,還因為很多原因。比如我沒有過多去寫他所經曆的那場失敗的婚姻,但是我們都能在他身上看到失敗婚姻留下的痕跡,看到他在和女性交往時候已經形成的一些保護機製,也許是受到一些西方小說的影響,我傾向於隻呈現狀態,而不是每件事都要追溯源頭,說個明白。

走走:《動物形狀的煙火》,是一個完全在作者掌控之下的故事。你更像一隻黑貓,麵對像小鼠一樣畏縮的主人公林沛。你讓他在一年的最後一天清晨做了一個有關茴香的夢,因為你預設“夢見茴香,意味著某件丟失的東西將會被找到”,而林沛是一個“習慣了失去的人”。所以你讓他在這一天開始有所期盼,正是期盼本身,而不是我們常見的宿命論,開啟了他的厄運。在寫給《收獲》的“創作談”中,你強調:“林沛的問題或許在於還不夠絕望……不夠絕望、抱有幻想都是源自於那種宿命感。我們常常把宿命感視作是很消極的東西,其實正相反,很多時候,它是一種積極的人生態度。因為你相信宿命,就是相信在你身上發生的事都存在著某種內在的邏輯。……事實卻並不是這樣。那些所謂的邏輯或許並不存在,也沒有那麼多因果報應,世界無序而無常,事情蠻橫地發生著,沒有任何道理可言——這大概就是這個小說所要說的。”為什麼你會對這個世界如此悲觀,以致一個虛構的世界都如此黑暗?

張悅然:我覺得這是一種世界觀,與生俱來,沒法改變。並不是硬拗的,好像覺得這樣很酷。事實上,從開始寫作到現在,我發生了很多改變。比如語言上的,從前的語言繁複、華麗,現在的語言比較簡單、克製;比如表達方法上的,以前會有很多抒情的東西,現在也很少出現。但是,唯一沒辦法改變,或者我也不試圖改變的是,那種絕望的東西。每個小說都像一副眼鏡,我們戴上它,借助它去打量這個世界。眼鏡上有一層色調,可能導致我們看到的世界變淺了,或者變深了,好像攝影裏“灰度”的概念。每個小說給我的那個世界,灰度不一樣,是因為作者眼睛裏的世界,灰度就不一樣。這個是天性裏的,也是一種審美吧。所以我有時候會覺得,大多數美國小說所選擇的happy ending很不讓我滿意,我甚至覺得,這妨礙了很多小說的偉大,比如說《自由》。我覺得結尾的破鏡重圓很做作,很假,也是一種妥協。但是換一個人,未必這麼想,比如雙雪濤,他覺得這個結尾很舒適,令人欣慰。所以,每個人看待世界的方式不同,得到滿足的方式也不同。在小說裏,我會傾向於那些黑暗的、絕望的表達,好像我在對作者說,刺破表象,給我看裏麵的,最裏麵的。一旦作者給我一個比較溫暖的結局,我會搖頭,覺得不真實。所以,我覺得不是我在把主人公推向那個方向,而是我的小說,這副眼鏡,灰度就那麼深,戴上大多數情況會比較絕望……

走走:讓我感興趣的是,你說你自己不再相信宿命,要把小說從宿命論中解脫出來,為什麼在你主辦的《鯉》上,你會專開一期討論“宿命”?那一期的卷首語應該是你寫的吧?“既然命運是神明為我們精心設計的,生命就是被尊重的,那麼來這一趟,便是值得的。”

張悅然:在雜誌裏,我說的是比較積極的東西,我表達的一個觀點就是,宿命論一點都不悲觀,其實挺積極的。我覺得相信宿命真的是美好願望,像童話,覺得人生好精致,上帝都有好好設計過。這個“既然”,更像一種願望,我希望是這樣,但願是這樣。就像我希望人死後有靈魂,還會在另外一個地方相遇一樣,我但願是這樣。但是心裏還有一個聲音,會說,恐怕不是這樣(天蠍座真是懷疑論、陰謀論大王)……在小說裏,那種懷疑就會特別強烈。

走走:回到《動物形狀的煙火》,結尾小女孩利用他對自己未來溫情的想象,惡作劇地將他關進車庫,這一處理可以說是超出我想象的,是我完全沒想到又很符合發展的設計。我覺得這個小說體現了你對人的理解之深。雙雪濤看完這個小說後曾經和我探討,他本來一邊看一邊設想的結局是“兩個被遺棄的人相互取一點暖”,沒想到你就那麼黑暗下去了。“節奏,點,都對。那個小女孩的設計,真是神來之筆。好像在一座園林裏,突然看見一個飛來的小亭子。”你當時怎麼會想到這樣一個有如《水果硬糖》的結局?為什麼會讓最致命的一擊來自一個孩子的冷酷?這讓我想到蘇格拉底說的:那些追求邪惡的人並不知道他們所追求的事物是邪惡的,無知才是邪惡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