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盡無邊無際的桑原的道路。抬頭仰望,這些山峰總是泰然自若地昂著頭顱。

那些廁身於日常齷齪的生活之中,而心境卻挺然向著無窮天際的偉人們,確乎也是如此吧。

自己每到上州,總覺得群山在向我如此低語。

某年秋,十月末。我坐在鹽原帚川的支流鹿股川畔的石頭上。

昨夜,秋風勁吹,紅葉大抵散落,河床上一片豔紅。左右兩側皆是高聳的山峰。夾著一帶細長的青空,仿佛天上也有一條河流過似的。時值秋末,河水瘦縮。近乎幹涸的細流,打亂石中間穿行,河流蜿蜒於高山深穀之間,曲折而下。遠處可以看到流水的盡頭。

恰巧有一座高山當河而立,堵塞了河水的通路。遠遠望去,仿佛河水已被山峰吸入體內,又好像這山極力抱住水流,規勸道:“就停在這兒吧,流進村莊有什麼好?停下吧,停下吧。”然而,河水依然流過河底的碎石,鑽進紅葉厚積的柵欄,高唱著歌兒向前奔去。

坐在石頭上,用心傾聽,有一種聲音——鬆風。這無人彈奏的鳴琴般的聲音,拿什麼比喻它好呢?身子坐在石頭上,心兒卻追思著流水的行止。遠了,遠了——啊,依稀隱約可聞。

至今,夜半夢醒,潛心聆聽,似乎從遠處仍能聽到這樣的聲音。

東京西郊,直到多摩河一帶,有一些丘陵和山穀。

穀底有幾條道路。登這座丘陵,曲曲折折地上去。山穀有的地方開辟成水田,有小河流過,河上偶爾可以看到水車。丘陵多被拓成了旱地,到處殘留著一塊塊雜木林。我愛這些雜木林。

樹林中,楢、櫟、榛、栗、櫨居多。大樹稀少,多半是砍伐的木墩上簇生的幼樹。樹下的草地收拾得幹幹淨淨。赤鬆、黑鬆等名貴樹木,高高而立,翠蓋挺秀,遮掩著碧空。

下霜時節,收獲蘿卜。一林黃葉錦,不羨楓林紅。

木葉盡脫,寒林千萬枝,簇簇刺寒空。好景致!日落煙滿地,空中的林梢變成淡紫色,月大如盆,尤為好景致!

春來了,淡褐、淡綠、淡紅、淡紫、嫩黃等柔和之色盡了。樹木長出了新芽。真是櫻花獨自狂傲爭春的時節。

綠葉扶疏時期,請到這林中看一看吧。片片樹葉搪著日影。綠玉、碧玉在頭上織成翠蓋。自己的臉孔也變得碧青了,倘若假寐片刻,那夢許也是綠的。

秋蘑長出的時節,林子周圍的胡枝子和芒草抽穗了。女郎花和萱草遍生於樹林之中。大自然在這裏建造了一座百草園。

有月好,無月亦好。風清露冷之夜,就在這林子邊上走一走吧。聽一聽鬆蟲、鈴蟲、轡蟲、紡織娘等的鳴叫。百蟲唧唧,如秋雨灑遍大地。要是親手編一隻收養秋蟲的籠子倒也有趣得很。

沐浴著如墨的樹影,獨自站在月夜的庭院之中,可以聞到月下白菊的幽香,可以聽到花和月的竊竊私語。俯身攀折一枝,露水瀼瀼,月影也隨之簌簌零落下來。朝來的雨止了,風息了,月夜的靜謐實難用言語形容。是被什麼驚動了呢?井畔的無花果葉子一陣喧嘩,其後滿院靜寂,月和影一起睡了。

隻有簷溝昏暗的陰影裏,滴滴答答,偶爾傳來一兩聲低語。

野外漫步,仰望迷離的天空,聞著花草的清香,傾聽流水緩緩歌唱。暖風拂拂,迎麵吹來。忽然心中泛起難堪的懷念之情。剛想捕捉,旋即消泯。

我的靈魂不能不仰慕那遙遠的天國。

自然界的春天宛若慈母。人同自然融合一體,投身在自然的懷抱裏,哀怨有限的人生,仰慕無限的永恒。就是說,一旦投入慈母的胸懷,便會產生一種近乎撒嬌的悲哀。

雨,能給人以慰藉,能醫治人的心靈,使人的性情變得平和。真正給人哀愁的,不是雨,而是風。隨處飄然而來,隨處飄然而去。不詳其初起,不知其終結,蕭蕭而過,令人腸斷。風是已逝人生的聲音。人不知風打哪裏來,又向哪裏去,聞此聲而傷悲。

古人已經說過:“夏秋夕昏寒涼氣,皆自颯颯風裏來。”

雨後。庭院裏櫻花零落,其狀如雪,片片點點,漂浮在簷溝裏。

莫道簷溝清淺,卻把整個碧空抱在懷裏。

莫道簷溝窄小,藍天映照其中,落花點點漂浮。

從這裏可以窺見櫻樹的倒影,可以看到水底泥土的顏色。三隻白雞走來,紅冠飄蕩,俯啄仰飲。它們的影子也映在水裏。嘻嘻相歡,怡然共棲。

相形之下,人類赤子的世界又是多麼褊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