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希臘群島》重譯記(1 / 3)

《希臘群島》重譯記

翻譯漫談

作者:王東風

《希臘群島》是英國著名詩人拜倫的名作《唐璜》(Don Juan)中的一段插曲,英文原名為“The Isles of Greece”,中文譯名以蘇曼殊“哀希臘”著稱,另有多種譯法。

以下是該詩的第一節:

The isles of Greece, the Isles of Greece!

Where burning Sappho loved and sung,

Where grew the arts of war and peace,

Where Delos rose, and Phoebus sprung!

Eternal summer gilds them yet,

But all, except their sun, is set.

這首詩的格律特征是:

節律:十六節,各節沒有編號;

行律:每節六行,二四行縮行;

音律:抑揚格;

步律:四音步;

韻律:ababcc。

該詩自譯入中國之後,從譯法上看,經曆了三個階段:即本土化階段、自由化階段和頓代化階段。

本土化階段的代表作分別由梁啟超、馬君武、蘇曼殊和胡適所譯,特點是用中國本土的傳統格律來歸化原詩。最早的譯本是1902年梁啟超用曲牌體所作的節譯:

咳,希臘啊!希臘啊!你本是平和時代的愛嬌,你本是戰爭時代的天驕,“撒芷波”歌聲高,女詩人熱情好,更有那“德羅士”“菲波士”兩神名榮光常照。此地是藝文舊壘,技術中潮,即今在否,算除卻太陽光線,萬般沒了。

馬君武(1905)用的是七言古歌行:

希臘島,希臘島,

詩人沙孚安在哉?

愛國之詩傳最早。

戰爭平和萬千術,

其術皆自希臘出。

德婁飛布兩英雄,

淵源皆是希臘族。

籲嗟乎!

漫說年年夏日長,

萬般消歇剩斜陽。

蘇曼殊(1906)用的是五言:

巍巍希臘都,

生長奢浮好。

情文何斐亹,

荼輻思靈保。

征伐和親策,

陵夷不自葆。

長夏尚滔滔,

頹陽照空島。

胡適(1914)用的是騷體:

嗟汝希臘之群島兮,

實文教武術之所肇始。

詩媛沙浮嚐詠歌於斯兮,

亦羲和、素娥之故裏。

今惟長夏之驕陽兮,

紛燦爛其如初。

我徘徊以憂傷兮,

哀舊烈之無餘!

第二個階段是自由化階段,代表作是柳無忌的譯本:

希臘的群島,希臘的群島!

那裏熱情的莎嫵愛著歌著,

那裏揚起戰爭與和平的藝術,——

那裏湧現了迪羅,生長著飛勃!

永恒的盛夏仍舊照耀群島,

但是,除了太陽外,萬般都已銷歇。

譯文隻譯出了原文的意思和節律(但加了分節編號),其他四律均有所欠。

第三個階段是“頓代化”(以頓代步)階段。這一階段的特點是重視原文的步律,兼顧韻律。以下是卞之琳上世紀50年代用“以頓代步”的方法譯出的譯文:

希臘群島啊,希臘群島!

從前有火熱的薩福唱情歌,

從前長文治武功的花草

湧出過德羅斯,跳出過阿波羅

夏天來鍍金,還長久燦爛

除了太陽,什麼都落了山!

就逼真程度而言,第三個階段的譯文最貼近原文,不僅押韻,而且還用自然音組所組成的“頓”來體現原文詩行由音步構成的節奏。但可惜的是,采用頓代化的譯者對於頓的定義過於寬鬆,不僅每頓的字數沒有限製,各頓的排列也無規則,因此很難讓讀者(而不是譯者本人)讀出所需的頓數或節奏。原詩十六節每行的節奏基本上都是“一二一二一二一二”的模式,很有規律,但頓代化所形成的節奏卻與原文明顯不合拍。以上譯詩的第一和第二行的節奏是:

一二||一二三||一二||一二||

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一二三||

從節奏的構成來看,這種結構很難形成有規律的節奏感,更別說與原文的節奏同步了。朱光潛對頓長不一的詩歌節奏的評價是:“各頓的字數相差往往很遠,拉調子讀起來,也很難產生有規律的節奏。”(朱光潛,《詩論》,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2,239。——作者注)

為解決詩歌翻譯的“頓長不一”的問題,理論上講我們可用兩個字的節奏單元來對應原文的雙聲音步。聞一多和朱光潛認為漢詩詩行中的節奏以“逗”為單位,且以“二字逗”和“三字逗”為主。據此,筆者用“二字逗”來應對原文的抑揚格,重譯了《希臘群島》全文。二字逗由兩個字,即兩個音節構成,抑揚格也是由兩個音節構成,由此而生成的節奏會比頓代化的譯文更接近原文。筆者將這種方法稱為“以逗代步”,簡稱“逗代化”。由此法所譯之詩,不僅每行的音節數和逗數與原文的音節數和音步數相同,而且要求“逗”內的字數與原文音步內的音節數相同,同時在韻律上也尊重原詩的格式,內容上也盡量尊重原意,因此從技術上講,比以往三個階段的譯法更接近於原詩。以下取該詩的第一節的最後兩行,比較原文和譯文的節奏:

Eter|nal sum|mer gilds | them yet|,

長夏|無盡|群島|煌煌|,

But all,| except | their sun,| is set|.

萬般|皆淪|僅餘|殘陽|。

原文是每行八音節四音步,每音步二音節,譯文也是八個音節,四逗,每逗二音節;原文押韻,譯文亦然。

由於此種譯法對字數有嚴格限定,且形體工整,因此譯文與散文體式的翻譯有很大的文體差異。語言上最明顯的差異是虛字大大減少,這會在一定程度上區別於散體,從而增加譯文的詩感。

以逗代法譯出來的《希臘群島》在格律的五律之中實現了與原文的四律對應,即節律、行律、步律和韻律,但仍留下一個遺憾——音律。

原文的音律是抑揚格,這是一種輕重格,而漢字有四聲,涉及音調的變化,沒有與英文音律相同的語音條件。有人比較過漢詩的“平仄”和英詩的“抑揚”,一部分人認為二者有對應關係,如胡適、亞瑟·威利,但也有人認為二者不是一回事,如聞一多、朱光潛。因此,也沒有人去試過用平仄對抑揚的方式翻譯過英詩。那麼,用“平仄平仄平仄平仄”來對應原文的“抑揚抑揚抑揚抑揚”效果究竟又會怎樣呢?有沒有可能譯出?筆者用該詩的第一節做了一下嚐試,費了一番功夫之後終於勉強譯出:

希臘群島,希臘群島!

莎馥如火歌美情重,

文治卓越兵法精妙,

提洛昂立飛布神勇!

長夏無盡群島如曜,

浮世沉墮殘日高照。

譯是譯出來了,但詩意如何,還得讀者去判斷,而且這個判斷也不能指望短期內就具有實質性的參考價值,因為詩歌畢竟是一種文化現象,一個民族的詩歌審美價值觀不僅有著很強的民族性、排他性,也還有很強的欣賞慣性;當我們熟悉了五七言的嚴謹和自由詩的奔放之後,突然看到這種陌生的舶來節奏:嚴謹不似五七言,奔放不如自由詩,一時難以接受也很正常。雖然一定也有不少人喜歡這種譯法所帶來的新的詩歌體驗,但能否讀出這裏暗潮湧動下的“平仄”變化,就是一個大大的疑問了,而能否欣賞這種節奏,就是一個更大的疑問了。再說,以此種方法譯詩,難度又大了很多,譯此一節,即已頗費周折,全文譯出,筆者也不知是否有這個功力。不過,問題的關鍵還是要看有沒有這個必要。畢竟音律與步律相比,保留步律的必要性要更大。這並不是說保留音律沒有必要,而是因為兩種語言的語音係統有本質的不同,因此即便以平仄對上了抑揚,原文的抑揚頓挫的效果是否真的就能傳達出來了,還需要進一步論證。此外,以平仄對抑揚(簡稱“平仄化”),在翻譯的難度係數上又上了一個量級,可行性如何也是製約這種方法能否采用的一個實際問題。這一切都有待於未來的實踐和理論作進一步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