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幸存者
長篇小說
第一章
夏莉·斯通要不是多喝了幾杯“酷愛”牌飲料,自己的小命早就不保了。
然而,大千世界卻是波詭雲譎,難料始終。夏莉在享用了滿滿幾大杯加了大量伏特加的“酷愛”牌“古菲”葡萄汁之後——那是她的新閨蜜赫莉·帕爾默盛情款待她的——把自己一下子喝到了帕爾默家地下娛樂室隔壁的衛生間裏去了。正當這個17歲的姑娘在衛生間裏抱著抽水馬桶痛苦不堪之際,空中突然傳來的一聲尖叫,頓時讓她的意識清醒了不少。
盡管受到地板、牆壁和眾多雜物的重重阻隔,這個尖利刺耳的叫聲聽來仍然急促淒厲,足以穿透籠罩在夏莉頭頂上給她帶來萬分痛楚的陰霾。
“赫莉?”夏莉疑惑地呼喚著朋友的名字。她想抬起頭,卻感覺一把無情的錘子正敲打著自己重若千斤的腦袋。
沒有任何回應。
可能是自己的聲音太小了,抑或是赫莉沒聽到她的呼喚;還有可能是那聲尖叫根本不值一提,隻是赫莉的弟弟們打鬧嬉戲鬧騰出來的聲響。可是,看看現在已經是淩晨兩點左右了,難道那兩個11歲和13歲的小家夥到這個時候還沒入睡嗎?夏莉有些懵了,她根本不了解那兩個小家夥。天哪,她應該聽從直覺,不讓自己參加他們的海喝豪飲的。但是,作為漢普頓高中三年級的插班生,夏莉沒有理由拒絕大家的好意。從她到這個學校第一天開始,當赫莉知道她們倆共用一個儲物箱後,親和討喜的赫莉就把夏莉收裹到自己的羽翼之下對她倍加嗬護,忙著把她介紹給周圍的同學,夏莉為此對赫莉感激涕零。她也是見過世麵的人,高中三年,她前後待過七所學校。自己的痛苦經曆告訴她:在這個世界上,心術不正的壞女生要比誠心實意的好女生多了去了。
在北卡這樣一個海邊小鎮上,8月下旬周五的夜晚就意味著看電影。她們四個人是一起結伴而去的,其中兩個人的媽媽如約在電影結束後就把她們的女兒接回家去了,而夏莉的媽媽卻沒有露麵(曆來如此),赫莉便邀請夏莉去她家過夜。到了赫莉家之後,她們又偷偷地溜出門去找赫莉男友加勒特,一起上他的車兜風去了。性感十足的加勒特每天都要工作到半夜,那已經過了赫莉必須回家的時間。正好加勒特和朋友詹姆斯在一起,詹姆斯沒有加勒特那麼性感,不過也還行。撇開給她帶來痛苦的那個加了酒精的“酷愛”,這個夜晚大家玩得開心極了。
他們把車開到了海邊,光著腳丫啪嗒啪嗒地走在沙灘上。幾個年輕人在那兒一邊看著海浪說著話,一邊分享著加勒特調製的酒精混合飲料。
夏莉感到開心的是,自己已經定下了找男朋友的目標;糟糕的是,等到加勒特把她倆送到家,她們躡手躡腳返回到地下室——赫莉的家人都以為她們一直在那兒看電視的——夏莉便不得不直衝衛生間去了。她感覺難受極了,一直待在衛生間裏,好像這輩子都出不來了。
要是赫莉在聚會之後沒有再次邀請夏莉到她家來過夜,那就是夏莉今生有幸了。
突然,又一聲尖叫劃破夜空。夏莉這一次可以確信,這個聲音絕對不是那兩個小孩中的哪一個發出的了。這個聲音尖利刺耳,令人心顫,如同斧頭擊碎傑樂果凍,輕而易舉地就穿透了隔壁房間裏嘈雜的電視機聲、嗡嗡的空調聲和砰砰的烘幹機聲。它所傳遞的恐懼與不安,足以讓夏莉毛骨悚然。直到這個聲音突然消失,夏莉才有了呼吸的意識。接踵而至的死寂湧動著不可名狀的東西,緊張焦灼?或許是。夏莉這時有一種電擊般的沉重感直衝腳心。她順手將遮在麵頰上的棕色長發捋到腦後,抬腳準備往門口走去。
經過這樣一場不明就裏的驚嚇,再加上嘴裏從來沒有過的怪味,夏莉愈覺頭暈眼花,四肢無力,趕緊一把抓住衛生間門上被空調吹得冰冷的銅質球形把手。
“要你不要管我的事……”話音剛落,緊接著就是沉悶的重擊聲。這是男人的聲音,低沉渾厚,帕爾默先生?他發現了兩個姑娘偷偷溜出門的事情了?
夏莉愣在那兒,握在球形門把手上的手僵在那兒動彈不了了。她從洗臉盆上方的鏡子裏可以看到自己:中等身材,也許胖了點兒;一張圓圓的臉,看上去還蠻可愛的。她曾努力想把自己的臉曬成棕褐色,沒想到結果卻成了玫瑰似的紅色。不過,現在鏡子裏的這張臉既不是棕褐色,也不是玫瑰紅,而是麵無血色,一片慘白。她那雙藍藍的眼睛,現在瞪得幾乎有高爾夫球那麼大,形狀看上去也差不離。她今天上身穿的是黃色圓領短袖衫,下身套了一條牛仔褲。在這樣一個死氣沉沉的空間裏,她這身打扮盡顯霓虹燈般的明亮清新。就她今天在赫莉家的身份來說,這個晚上無論發生什麼事情,她都不應該去摻和。過去,她總喜歡打扮得很搶眼,她總是堅信:美麗的羽毛長在鳥的身上,對男孩子沒有什麼吸引力,但漂亮的衣服披在女孩子的身上就不同了。雖然夏莉的這種理論還需要驗證,但不管怎樣,她感覺詹姆斯好像已經喜歡上自己了。
“站住別動!”空中傳來那個男人的命令聲,讓人生厭的腔調嚇得夏莉一手丟開球形把手倒退了一步。她驚魂未定,兩眼死死地盯在眼前未上油漆的木門板上。她一個人站在這樣一個狹小的衛生間裏,感覺慘白的馬桶座和洗臉盆,還有未經粉刷的水泥隔牆,全向自己壓了過來。衛生間裏沒有窗戶,門是通向外麵的唯一通道。
夏莉的心在怦怦亂跳,不停撞擊著胸腔。
過了片刻,她又聽到衛生間的門外傳來了吱的一聲。當她確信無疑這個聲音是來自娛樂室的房門時,她意識到那扇房門剛才肯定是被什麼人打開了。但她沒有聽到關門的聲音,而且在這之後,她再也沒有聽到任何其他聲響:沒有腳步聲,也沒有人聲。怎麼回事?他走了嗎?赫莉在哪兒?
有一點是肯定的,夏莉還沒打算就這麼一下子打開衛生間的門。
她彎腰跪到地板上,想透過門與地板之間的縫隙,把門外看個究竟。
娛樂室裏,天花板上的電燈還和她衝進衛生間之前時一樣亮著。她可以看到鋪在水泥地上帶有阿茲特克風格圖案的棕褐色地毯;她還看到咖啡桌的兩條腿和從棕褐色真皮沙發上剝落下來的一塊皮,再就是赫莉的腳了。是的,確實是赫莉的腳。和夏莉一樣,赫莉也赤著腳。這雙被曬成棕褐色的腳,伸在做舊的時尚牛仔褲褲腳外麵,看上去很瘦削,腳上的趾甲蓋被塗成了泡泡糖樣的粉紅色。
從這些東西的位置來判斷,赫莉應該是側臥在咖啡桌和沙發之間的地板上。
夏莉舔了舔嘴唇,覺得外麵一定發生了什麼不對勁的事情:一定是出了大事。
就在夏莉狐疑張望的當兒,赫莉的腳趾正在不停地彎曲、伸直,然後再彎曲起來。接著,她聽到一聲呻吟,聲音很輕,但拖得很長。夏莉的五髒六腑一下子扭成了一個大結。是赫莉在呻吟,沒錯!先不管剛才發生什麼事情了,赫莉一定是受到了傷害,她一定需要幫助!是不是帕爾默先生揍了她一頓?
帕爾默先生——赫莉的朋友都稱他為“本”——是一名律師。夏莉隻見過他兩次,因此還沒有熟到也稱他“本”的程度。本看起來非常友善,不像動手打女兒的那種人。但是,夏莉與男人接觸的經驗告訴她:你永遠無法知道男人會做出什麼樣的事來。
娛樂室的房門是開著的,所以夏莉才能看到這麼多。但是,那裏沒有那個男人的影子,也沒有他的聲音。夏莉內心深處感覺這個男人已經離開了。
夏莉直起腰來。深深地吸了口氣之後,她緩緩地、小心翼翼地把衛生間的門拉開了。
她隻是把門拉開了一條縫,讓自己看清麵前的一切。
夏莉的推測沒錯,赫莉就是側著身子躺在地板上。她身上穿的那件性感粉紅色圓領短袖衫被從下到上掀了起來,使得她從臀骨到胸腔的上腹部全都裸露在外麵,一覽無餘的棕褐色健美肌膚足以與啦啦隊隊長媲美。說赫莉的圓領短袖衫是被從下到上掀起來的,是因為她的雙臂高高地舉過了頭,樣子看起來實在有點古怪離奇。夏莉開始以為套在她手腕上的是銀手鐲,可仔細一辨認,才知道原來是手銬。再往前一看,她發現赫莉被銬在一根黑色水管上,水管又矗立在由混凝土磚塊砌成的外牆上。眼前的一切嚇得夏莉的心怦怦亂跳。
我的天哪。
這事不可能是赫莉老爸幹的。
夏莉迅疾環顧四周,想確定房間裏有沒有其他人。她緊張得近乎渾身發抖,不知道如何是好,但她又能做什麼呢?隨著脈搏跳動的加快,她拉開衛生間的門,三步並作兩步地衝到赫莉的身邊。夏莉用肘臂輕輕抵開咖啡桌,小心翼翼地避免弄出聲響。她看到赫莉蜷縮在自己的腳下,雙目緊閉,從太陽穴上方的傷口裏流下來的鮮血,流過顴骨,在臉上形成了一道鮮紅的線條,兩層灰色管道膠帶封住了她的嘴。夏莉被眼前的一切嚇呆了。
天哪。不!我該怎麼辦?
驚恐一下子爬上來攥住了夏莉的喉嚨,但被她使勁壓了回去。眼前的情景在她的發際線周圍激出一圈冷汗,嘴唇上邊也是汗水淋淋。
“赫莉,”夏莉輕聲的呼喚裏充滿了焦灼。她抓住赫莉的手臂,使勁地搖動著她的軀體。眼前發生的一切,不管是怎麼回事,都是夏莉從未經曆過的,也大大超出她的應對能力。她把驚惶的目光從赫莉的肩頭上移過去,伸手慌亂地摸到光滑的金屬手銬;再往前摸,是連接兩個手銬的冰冷粗實的鐵鏈子和被鐵鏈子繞著的堅固僵硬的鐵水管。所有這些,都讓夏莉毛骨悚然。沒有鑰匙,手銬是不可能自己鬆開的。她感到她朋友手上還有暖氣,但已經沒有力氣了。除了指甲蓋上美甲時留下的粉紅色,赫莉的整個手已經沒有血色了。“赫莉,醒醒。”
赫莉睜開眼睛,她的瞳孔擴散得很厲害,原來藍藍的眼睛幾乎全部變成了黑色。赫莉眨了下眼睛,但眼神已經不能聚光了。當她看到麵前的夏莉時,好像又有了點兒意識。
“哼……”赫莉焦躁地動著身子,頭扭來扭去像要掙脫什麼,引得手銬與鐵水管相撞,發出“哐當哐當”的聲響。她踢到了咖啡桌,腳撞在木頭上的聲音,讓夏莉現在高度敏感的耳朵聽起來,大得像一個巴掌打下來那樣響亮。她的心被嚇得差點跳出來,她又一次把驚惶的目光移向了門口。
要是這個男人回來……
恐懼像一把刀在她心頭攪來攪去。
夏莉又一次抓住赫莉的手臂,拚命地搖頭示意她不要動。
“噓……”夏莉要赫莉靜下來。赫莉的眼睛與夏莉的眼睛遇在了一起,她死死盯著夏莉,目光裏充滿了哀求。夏莉把手伸到封在她嘴上的管道膠帶上,手指哆哆嗦嗦地胡扒亂摳,想把膠帶撕下來。膠帶粘住了夏莉的手指,她隻好把另一隻手也用上,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封在赫莉嘴上的兩層膠帶撕開後粘在了牆上。
“快,快把我弄出去,他剛進來的,他打我了。”這些話從赫莉的嘴裏以最快的速度吐了出來,以至於前麵的話還沒有說完,後麵的話又蹦了出來。她滿臉的汗珠泛出亮光,眼睛睜得很大,卻空洞無神。因為貼過膠帶,她的嘴像被人打過,聲音有些模糊。
“誰?”夏莉雙手使勁抓住手銬的一個銬環,想把它們拉開。
“我不知道,我不認識他。快呀!”
銬環沒有絲毫鬆動的跡象,她又試圖去拉另外一個,還是如此。這時,又一聲尖叫從樓上傳來,撕裂了夜空。這個聲嘶力竭的聲音是從喉嚨深處發出的,酷似野獸的號叫,夏莉頓覺一股寒氣朝後背襲來,嚇得她的手從手銬的鐵鏈上滑落下來,讓她放棄了想拉斷手銬的努力,一動不動地僵在那兒。
“媽,”赫莉環顧四周囁嚅著。“天哪,發生什麼事了?救救我。”
“噓,我在想辦法呢。”夏莉又去死命地想拉開水管,可水管卻深深地固定在牆裏麵,沒有一點鬆動的意思。赫莉也把身子滾過來,用膝蓋頂住牆,開始拚命地和夏莉一起想拉動那根水管。哐當,哐當,哐當,隻有手銬和水管的撞擊聲。
“你得小點兒動靜。”夏莉聲音很低,但語氣卻非常嚴厲。“如果他聽到……”
“他已經抓住我媽媽了。噢,上帝啊,要是他再回到地下室來怎麼辦?”赫莉喘著粗氣,發瘋似的抓住水管,想把它從牆上拉下來。嘭,嘭,哐當,哐當。“你趕快幫我逃離這兒啊。”
恐懼讓夏莉渾身上下爬滿了雞皮疙瘩,她又一次把驚惶的目光射向了門口。
“赫莉,不要這樣,輕點兒聲。”
“你得幫幫我。”
“閉嘴。”
夏莉感覺手心裏全是汗。她丟下水管,突然覺得眼下並非隻有赫莉一個人處在危險之中。如果那個男人折回到這兒來,如果他撞見了自己,發現她也在這兒,眼前可怖的一切馬上也會發生在她身上。一想到這裏,夏莉不禁口幹舌燥,心跳加快。
夏莉唰地站起來對赫莉說:“我一個人沒法把你鬆開,我得去找人來幫忙。”
“別丟下我。”赫莉眼睛裏噴射出的全是恐懼。她猛地把頭甩到一邊,麵朝著牆體把身體蜷成一團,又去使勁地拉那根水管,想把被銬著的雙手掙脫出來。隨著她的用力,她那長長的金發不時地甩到夏莉臉上。盡管夏莉後退了一步,她還是能聞到她朋友身上的柑橘型香水味。夏莉看到赫莉臉上黃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流,她也是一樣。
“我得走,我得離開這兒。”夏莉繼續後退著,極度的痛苦讓她已經話不成句了。
“你不能這樣。”赫莉還在試圖掙脫雙手,弄得手銬與水管之間不斷地發出撞擊聲。她把頭扭到夏莉後退的方向,目光絕望地死盯在夏莉的眼睛上。“你不能把我一個人丟在這兒。”
“小聲點兒,那個男人會聽到的。我馬上回來。”
“求求你,求求你了。”看到赫莉開始啜泣,夏莉再也承受不住了,一轉身就朝門外衝去。她喉頭發緊,心髒就像一個保齡球,重重地吊在胸腔裏左右晃蕩著。在這樣的境遇下,把朋友一個人丟在身後,是夏莉這輩子到目前為止所做的最為難的事情之一。但她告訴自己:現在唯一明智的做法就是去求助。她可以用電話求助,也可以跑到鄰居那兒去求助。夏莉非常清楚,憑她一己之力已經無法解救赫莉了。假如那個家夥抓住她……
夏莉不敢繼續往下想。恐懼就像冰凍的浪頭,澆遍了她的全身。
樓梯在地下室沒有裝修的那個部分,那裏還放著洗衣機、烘幹機、鍋爐和熱水器。出了娛樂室的門往左一拐,就是樓梯。
夏莉猶豫不決地站在樓梯腳下。她的心怦怦直跳,血流加快。抬頭向上看去,樓梯上麵的門現在是關著的,她知道打開這個門就可以進入廚房。於是她全神貫注地扶著樓梯扶手一級一級地往上爬,盡可能地不弄出任何聲響。她在腦海裏複現著帕爾默家的廚房:空間很大,設施也很先進;廚房中間是一個操作台,她和赫莉,還有其他幾個女孩曾經一起坐在那個操作台邊上分享過比薩餅。對了,在廚房另一邊的角落裏,就在冰箱的旁邊,那是廚房的後門。她所要做的就是走出那個後門,穿過後院,就到了隻有幾碼之外的隔壁鄰居家。不用電話求助了,她現在最好是自己走出這個房子,盡快地跑到隔壁鄰居家去求助。
我不能讓他抓到我。即使僅僅是在腦海中想到這幾個字,夏莉就已經渾身打戰了。
夏莉在樓梯最上麵的一級台階上頓了頓,凝神靜氣地聽了聽門裏的動靜。除了房間裏正常會有的聲音以外,她沒有聽到其他任何聲音。但是,夏莉知道上麵一定有人,因為那是房屋的主體部分。至少有一點是肯定的,赫莉的其他家人應該在那兒。那個男人呢——他在哪兒?他是誰?
天哪,假如他現在決定下到地下室來……
這個想法太可怖了,夏莉感到自己就要暈過去了。
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扭動著球形門把手,慢慢地把通向廚房的門推開一條小得不能再小的縫隙。
當她的目光與赫莉母親的眼睛相遇的那一刹那間,那個男人正在割她的喉嚨。一把黑刀柄的殺豬刀在她柔軟的肉體上留下了道道刀痕。廚房天花板上的吸頂燈投下的柔和燈光,照在銀色的刀口上,讓殺豬刀看上去更加寒氣逼人。戴安娜·帕爾默的雙手被反剪在背後,可能是被綁起來了。就像赫莉一樣,她的嘴也被管道膠帶封住。戴安娜有著和赫莉一樣的金發。那個家夥伸出纏著短繃帶的手,把戴安娜的頭往後一扳,脖子上的喉管就直接暴露在刀刃之下。戴安娜的那雙和赫莉一樣藍的眼睛驚恐地看著夏莉。但是,一切都無濟於事了。這個男人已經下手了。夏莉沒有辦法阻止,其他任何人也無計可施。隨後,殺豬刀刀口下的鮮血,像紅色的尼亞加拉大瀑布,從戴安娜喉嚨上齜開的傷口往外噴湧,立即吞噬了她身上的蘋果綠睡衣。戴安娜的手臂,戴安娜的腿,廚房的地板——廚房裏所有的東西——或是被濺上了血點,或是被抹上了血跡,還有的被淹沒在血泊之中。
夏莉通身的每根毛發瞬間都豎了起來,一聲尖叫撕開她的肺部就要衝出口來,但還是被她及時地吞了回去。她的心髒像有把風鑽在上麵打著洞似的,逼得她呼吸幾乎停止了。
那個男人薄薄的嘴唇慢慢地扭成了弧形,露出讓人心驚肉跳的笑意,把夏莉嚇得釘在那兒挪不動步子了。她看著戴安娜的眼睛眨了一下,又眨了一下,然後雙腿一沉,癱倒在地板上。過了片刻,那個殺手揪起戴安娜的頭發,把她拎了起來。也就在這一瞬間,夏莉看到了這個人的真容:頭上是剃成士兵樣式的深棕色短發,紅紅的臉膛,鼻子肉鼓鼓的,麵頰很寬,身高超過6英尺,胸部寬厚,體壯腰圓。他上身穿著係著紐扣的森林綠襯衫,下身是一條深色牛仔褲。
他隨後鬆開戴安娜的頭發,看著她像破舊的布娃娃玩具一樣落在了地板上。戴安娜的軀體與地板碰撞時所發出的聲音,讓夏莉感到像遭到了電擊。
凶手並不知道夏莉在那兒。他沒有看到她,也不能讓他看到她。
否則,她也必死無疑。
夏莉的心髒提到嗓子眼兒上,轉身又踅回到地下室去了。
第二章
15年後。夏洛特·斯通醫生——昵稱“夏莉”——正坐在桌邊做著筆記。桌子對麵坐著一個男人,他正在細看夏莉剛剛擺在他麵前的一塊長方形卡紙板。這個男人一頭髒亂的金發被推成了囚犯頭,但這絲毫不影響他帥得要命的形象。用“帥得要命”來形容夏莉麵前的這個男人再恰當不過了,因為無論從哪個方麵來說,這個家夥內心的邪惡和他外表的俊朗一樣奪人心魄:他慣於用他魅力四射的外貌作誘餌去勾引那些天真無邪的獵物。
“一個巫師拿著兩把刀,就在這兒,中間的這個圖形。”邁克爾·艾倫·賈蘭德用僵硬的食指敲打著一幅沙漏形的圖案,這是“羅夏墨跡測驗①”一號卡片的主要部分。麵前的賈蘭德隻要一動身子,銬住他雙手手腕的手銬鏈子就會發出叮叮當當的響聲;他的腳踝也被鐵鐐銬住了,腰部被一根鐵鏈拴在一個粗實的鐵環上,鐵環又深深地固定在牆體裏麵。在這樣一個四周隻有死灰色牆壁和整澆的水泥家具——包括他們兩個所坐的凳子和麵前的桌子——的空間裏,賈蘭德的橘黃色短袖連衫褲囚衣成了唯一的一點顏色。“緊貼在兩邊的兩個圖形是握著刀的拳頭,而這個地方是從手裏滴下來的血。”
“嗯……”夏莉輕輕地應著。她對賈蘭德的回答故意擺出一副處變不驚的姿態,她要讓賈蘭德覺得她是在全神貫注地做著評估。夏莉這樣做,既起到了鼓勵賈蘭德參加測試的作用,又讓賈蘭德無法確定她這邊對他的描述究竟做出了什麼樣的判斷。從測試的曆史記錄來看,大約95%的測試對象都把第一張圖看作是蝙蝠、蝴蝶或是飛蛾。當然,賈蘭德與眾不同的回答也並非意料之外。
夏莉知道,麵前這個她所打交道的家夥,雖有英俊瀟灑的外表,卻是一個早就被宣判有罪的連環殺手,而連環殺手幾乎無一例外地都以暴力和攻擊的眼光來看待這個世界。
“這個巫師殺了人。”賈蘭德肯定地說,他的南方口音拖得很長。他邊說邊抬起天藍色的眼睛,狡詐地揣測著夏莉的反應。36歲的賈蘭德有著方方的下巴,寬大的顴骨和前額,高聳的鼻子和勻稱的嘴形。他一身強健發達的肌肉,再加上6英尺3英寸的身高,這樣的外表讓他無論什麼時候想在這個國家的任何酒吧裏拈花惹草,都不會是個難題。這樣的事情對他來說也是家常便飯,在弗吉尼亞州至少就有7次案底。那些女人都被他一個一個地砍死了。四年前,他被抓住並判處死刑,現在,他隻是在等待走完法律程序中苟延殘喘而已。
在所剩無幾的時日裏,他成了華倫斯嶺州立監獄的在押犯人。華倫斯嶺州立監獄是聯邦政府在弗吉尼亞大石縫地區安全設施最為齊全的監獄,裏麵設有“特殊監區”,專門用來關押那些臭名昭著的罪犯,賈蘭德就是其中之一。作為一個精神病理醫學專家,夏莉因為研究連環殺手所取得的成就,迅速在全國聲名鵲起。她眼下正在這個監區實施一個對賈蘭德和其他七個連環殺手的罪犯評估項目。現在,她把自己和賈蘭德一起關在這個小房間裏,房間四周的牆壁是用煤渣空心磚砌成的,顯得毫無生氣,在押犯人一般在這裏與他們的律師會麵。報警器的按鈕嵌在靠她這邊的桌麵裏,監控攝像頭高高地安裝在房間上方的角落裏,一刻不停地監控著房間裏所發生的一切。即使是在8月悶熱的白天,房間裏仍然是寒氣逼人,整個房間局促得有可能讓她染上幽閉恐懼症。所幸的是,因為司法部為這個項目提供了資助,盡管監獄長不情願,他還是為她在這旁邊配了一間辦公室。
“那這張呢?”夏莉把一號卡紙板換成了二號卡紙板,並努力繼續保持不動聲色。現在的時間是下午4點多鍾,她4點半就要離開監獄。與賈蘭德見麵總是讓她筋疲力盡,今天也不例外。她從心底裏渴望著下班後能沿著兩邊樹木叢生的山路,一路跑到華倫斯嶺的嶺頂上再折回來。一般情況下,夏莉這樣跑個來回不會感到吃力。跑完之後,她就回家,做飯,拾掇點園子裏的活,再稍事整理整理房間,有時還看會兒電視。在這樣一個令人壓抑的環境下工作一整天後,她在大石縫的家就是一個舒適安逸的庇護所了。
“見鬼,這是一顆心,”賈蘭德匆匆地對著二號卡紙板瞅了一眼就說。“是顆帶血的心,剛摘下來的,才從某人的胸腔裏拎出來的,可能還在跳動呢。”
他又一次試圖揣測夏莉的反應。為了保證研究不受影響,夏莉正竭力壓製著自己的情緒。一般的受測對象都會把這幅圖形看作是兩個人,或是一個諸如大象或熊之類的動物,而賈蘭德所給出的離經叛道的解釋至少可以說是非常有趣的。對於這樣一個與眾不同的回答,夏莉應該非常興奮,因為她可以據此推斷:把墨跡測驗用於對不良青年的測試,可以從他們當中找出潛在行為異常的人。但她馬上又對這樣的推斷將信將疑:賈蘭德之所以給出這樣血腥的解讀,起碼部分地是想耍弄她。夏莉於是不置可否地把賈蘭德的解釋記了下來。
一看夏莉這樣,賈蘭德便把粗壯的前臂擱到桌上,傾身問道:“醫生,你結婚了嗎?有孩子了嗎?”
就在這時,夏莉的目光與賈蘭德的目光撞在了一處。從他明亮的眼神中,夏莉知道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賈蘭德正在從他們的會見中尋找快樂呢。作為監獄僅有的五六名女性工作人員之一,麵對那些男性囚犯對她的強烈興趣,她已經習以為常了。隻要她到了牢房視線之內,走到哪兒,伴隨著她的總是那幫家夥對著她學狼嚎、學貓叫,做出各種各樣的淫穢暗示。麵對這些挑逗,夏莉一般總能做到不為所動。可是,今天的情形有點不同,賈蘭德不是在監房裏。盡管他被器械約束得沒法伸出手腳碰到她——即便他有這樣的想法——但他們倆現在的距離還是太近了。如果她不是十分清楚他的身份和經曆,他身上所特有的那種粗獷男人氣息會像吸鐵石一樣,讓她甚至可能會主動投懷送抱。這就證明,麵對像賈蘭德這樣一類的捕食者,她和其他任何人一樣,也很容易就會上當受騙。
對賈蘭德所提出的兩個問題,夏莉的答案應該都是“沒有”,但夏莉不想就這麼告訴他。這是他們的第三次會見。每次會見,賈蘭德總是變著花樣引誘她,撩撥她,讓她知道他是個男人。像許多連環殺手一樣,賈蘭德的外表魅力十足,隻要他想做,他就能像控製開關一樣,控製自己的個性。需要的時候,他可以表現得彬彬有禮,十分討人喜歡;不需要的時候,他就表現得完全相反。英俊的外貌加上複雜的個性,那就是一個奪命的混合體。當他接近那些毫無戒備的女人時,她們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這是一個鐵石心腸的冷酷殺手,她們更多地把他看作是她們心目中的白馬王子。大多數連環殺手之所以很危險,原因之一就是他們善於把自己偽裝成普通人,善於融入到社會的組織細胞中去。他們看上去像大多數普通人一樣循規蹈矩,心懷善意,毫無歹念。這幾乎就成了他們的保護色——變色龍一樣的保護色。他們具有變色龍的才能,能夠為自己披上和周圍環境一致的顏色,避免被他人發現。夏莉之前就已經發現賈蘭德是一個善於偽裝的高手。
“賈蘭德先生,你是知道規則的。”夏莉故意控製住語氣,她要表明自己沒有受到他的幹擾。但是,在賈蘭德所看不到的內心世界裏,她開始感覺心跳加快,血流提速。她覺得這樣的反應,就跟一個捕蛇人看到一條吐著芯子的響尾蛇一樣,她的體內明顯地感覺到對潛在的死亡威脅所具有的本能敬畏。“我們的言行必須嚴格限於測試。要不然,我就宣布結束,叫人把你押回監房去。”
賈蘭德的監房是一個6英尺寬、8英尺長、沒有窗戶的立方體,他每天被單獨關在裏麵長達23個小時。但是,有了夏莉的會見,那就不同了。這樣的會見可以讓他走出監房,和夏莉單獨在一起大約兩個小時,把他提出、送回監房又要耗費半個多小時,再加上通常放風的一個小時。不僅如此,與他會麵的還是一個女性。夏莉知道,對賈蘭德這樣一個苟延殘喘的人來說,這樣的待遇肯定是一份特殊享受。
賈蘭德聳了聳寬大的肩。“醫生,你難道就不能破一次規矩嗎?去他媽的規則,玩點你想玩的好嗎?”
他死盯著夏莉,揣測著她的態度。他一心想挑起她給出一點激勵性的反應,而不是她到現在一直都在極力保持著的職業姿態。
不可能,我知道你是什麼貨色。夏莉看到過死於賈蘭德之手的受害者驗屍照片,知道他能做出什麼舉動來。所以,她仍然端著一副毫無表情的麵孔,不動聲色地看著他。
“最後一次機會,賈蘭德先生。我們現在做三號測試卡片。”夏莉換過他麵前的卡紙板。“你現在看到什麼了?”
賈蘭德低下頭掃了一眼,抬起頭來對著夏莉的目光說:“寶貝,你要我看到什麼就是什麼。”
夏莉再也裝不下去了。她緊抿嘴唇,眼神裏透出的隻有惱怒。雖然賈蘭德坐在那兒動彈不得,她還是能感到賈蘭德從她變化了的表情中捕捉到了什麼。毫不奇怪,她從一開始就覺得賈蘭德有著強烈的欲望,想看到她沮喪或是發怒,或者做出超出一個醫生和測試對象之間關係的舉動。多年住院醫生的經曆、三年潛心研究連環殺手的思維過程、情感世界和人生觀,她知道賈蘭德現在想要什麼:一種親密關係。她也知道該如何反應才能拒絕他的欲望,而且還是不露聲色地拒絕。
“我看我們今天就到此為止吧。”夏莉伸手把賈蘭德麵前的卡紙板收了過來,重新放回到擱在她這邊桌麵上的文件夾裏,然後站起身來。賈蘭德也想站起來,但那些限製他自由的器械讓他隻能挺了挺身子看著夏莉。在這樣一個房間裏,賈蘭德的體型已經大大超出了他所應該占有的一半空間。在夏莉合上筆記本的當兒,賈蘭德的目光又一次意味深長地迅速把夏莉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就像男人遇上喜歡的女人一般都要再看上一眼一樣。當他再一次把目光移到夏莉頭上時,夏莉發現他的眼睛正火辣辣地盯著自己,夏莉感到他眼裏放射出的全是充滿荷爾蒙的能量,這又一次提醒她:這是個危險人物。“我叫約翰森進來,”——為保證會見室裏麵的安全,獄警約翰森就在外麵等著,他還時不時地透過鐵門上覆蓋著鐵絲網的玻璃小窗口往房間裏掃上一眼——“把你送回到監房裏去。”
“哎,醫生,哎哎,我隻是……”
賈蘭德的話還沒說到一半,就被一陣敲門聲打斷了。夏莉吃驚地朝四周看看,像這樣中途打斷會見的事以前還從來沒有發生過。約翰森以及其他相關人員都知道,夏莉主動把門打開招呼約翰森進來,就說明她和賈蘭德的會見已經結束。約翰森還在不停地敲門,而且一聲緊似一聲。不僅如此,他的麵孔還出現在門上的小窗口上。夏莉對約翰森如此這般的舉動疑惑不解,皺著眉頭離開桌邊去給他開了門。
“什麼事?”
“嗨,約翰森,你真是太想我了,都等不及醫生結束啊?”還沒等約翰森回答夏莉的問話,賈蘭德就搶先拖長了聲音發話了。這個身材高大、體壯膀圓、禿頂的獄警厭惡地看了賈蘭德一眼,轉身麵向了夏莉。
“對不起,斯通醫生,有兩個聯邦政府的人到監獄來指名要見你。監獄長剛剛把他們帶到你辦公室去了。他要我來通知你立即到那兒去見他們,事情比較急。”
“聯邦政府的人?”夏莉聽了約翰森的回答不禁眉頭緊皺。這當兒,約翰森已經走到房間裏麵來了,身後沉重的鐵門自動關上並且上了鎖。夏莉轉身回到桌子跟前一邊收拾東西,一邊思忖著:也許是司法部來人檢查工作?雖然以前沒有發生過,但考慮到自己的研究是聯邦預算資助的,這樣的檢查總是有可能的。如果是這樣的話,她感覺自己的資助可能就存在風險了,這樣的憂慮讓她的心頭不禁為之一震。
“哦——哦,醫生,你是個壞姑娘,是不是啊?”
夏莉能做的就是不讓沮喪的目光落到賈蘭德身上。她瞬間穩住了自己,努力不去理睬他。約翰森可沒這些顧忌。
“你給我閉嘴。”他朝著賈蘭德吼道,而賈蘭德的回應是朝他豎起了中指,這讓約翰森氣得滿臉通紅。
“是聯邦政府哪個部門的人?”夏莉問道。她知道約翰森實際上會說的,她之所以這樣問隻是想打個岔。
“是聯邦調查局的,”聽到約翰森明確無誤地告訴她是聯邦調查局的人要見她,夏莉在意外之餘,解除了對失去研究資助的擔憂。但與這項資助毫無關聯的聯邦調查局來找她,讓她愈加奇怪了。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在這兒等你結束,然後我們再繼續。”賈蘭德一邊說,一邊從桌子對麵對著夏莉一個勁兒地訕笑。“我得告訴你,我才開始感覺它們是些墨水點子。如果我們繼續下去,或許你能從我身上得到你想要的東西,也許是真實的東西。”
這時候,夏莉的眼神與他相遇了,但她努力克製住自己的反應,繼續保持著一個醫生與一個受測對象之間的關係,這對她的研究至關重要。她的研究要求她不管在什麼時候,都要把測試和受測對象置於掌控之中。但是,她的體型——5英尺6英寸高,118磅重——盡管勻稱結實,還是讓她缺少那麼點一言九鼎的氣勢,哪怕是麵對一個不及賈蘭德這樣強勢的人。當然,她的性別天生就已經讓她處於不利的地位。夏莉十分清楚,至少在那些受測對象的眼裏,她就是他們的潛在獵物。為了保持對局麵的控製,她主要使用的是條件—反射法中的獎勵—懲罰等手法。她知道賈蘭德把他們的會見主要是當作娛樂。因此,對賈蘭德來說,提前結束會見本身就是對他的一種懲罰。
“你該把賈蘭德先生帶回監房去了。”夏莉對約翰森說。她有意不去直接回答賈蘭德,就是要加重對他的懲罰。賈蘭德眯起眼睛拉下了臉,有那麼一瞬間,夏莉覺得自己捕捉到了他隱藏在俊朗外貌下麵的魔影。她感到焦慮煩躁所帶來的顫抖一下子滑向了神經末梢,驅使血流再次加速。但她還是在瞬間努力控製住了自己,沒有讓內心的過度反應表露出來。夏莉不斷提醒自己,這個家夥享受恐懼,他的本性幾乎無處不被暴力所浸淫,已經深入到骨髓裏去了。隻要他被關著、銬著,就不會產生任何威脅。可是,要是放他自由了呢——哼,她可不想哪天在一個昏暗的小巷子裏單獨撞見他。
他不可能活著走出監獄的。
夏莉覺得奇怪,這個想法並沒有讓自己感到絲毫快意。她手臂裏抱著筆記本和測試卡紙板,轉身朝門口走去,把後背留給了賈蘭德。夏莉做出這樣的姿勢就是要告訴賈蘭德:她不畏懼他。
“哎,醫生,再見。”賈蘭德在她身後喊道。
賈蘭德現在的語氣完全是厚顏無恥了。夏莉眉頭擰到了一處,她打開會見室的門徑直走了出去,好像根本沒聽到。
“該死的家夥,你最好住嘴——”約翰森對著賈蘭德嗬叱道。會見室的門在夏莉身後哢噠一聲又重重地關上了,她也不知道約翰森接著說了些什麼。暫時把賈蘭德置於腦後,夏莉一陣輕鬆。
盡管頭頂上的日光燈夠亮的了,走在那個沒有窗戶的過道裏,夏莉還是感到隧道似的昏暗沉悶。空氣中彌漫著空調冷氣所帶來的淡淡黴味,與過道裏彌漫的臊味、汗味混合在一起,讓人覺得極不舒服。牢獄裏所特有的聲響——鐵門拉開關上所發出的哐當聲,男人怒氣衝天的吼叫聲,鐐銬拖在地上的鋃鐺聲——構成一幅常年讓人神經高度緊張的背景。過道的盡頭安著兩扇厚重的網格式氣閘隔離鐵門,一邊一個人在那兒把守著。這道鐵門把監區和辦公區隔開,鐵門幾步之外就是夏莉的辦公室。辦公室的麵積比她剛剛離開的會見室差不多要大一倍,足夠放下一張L型金屬質地的辦公桌。辦公桌上有她的手提電腦和她工作所需的一些其他物品。除此之外,辦公室裏還放了一個高高的文件櫃和兩把一次成型的塑料椅子,這樣,訪客來了就有地方可坐了。辦公桌後麵的牆上掛了一幅照片。照片上,一輪紅日正從藍嶺山脈升起,給房間平添了些許生氣。房間一旁的角落裏擱著一個立架,上麵支著一塊白板。上麵亂七八糟地寫著一些殺人犯的名字和他們的犯罪手法,夏莉正在對這些人展開研究。她平時習慣把辦公室的門關著,而她現在看到門是虛掩著的,兩個穿著深色正裝的人和監獄長比爾·皮尤正站在辦公桌前麵。他們中的一個人正在看著她掛在門右邊牆上的學位證書,另一個人正在和監獄長說著話。
“斯通醫生。”皮尤跟她打了個招呼。夏莉知道,監獄長對她在監獄的存在並不太歡迎——她猜想可能是因為她的到來,又添了一雙眼睛關注他的所作所為。他的那些做法,即使是用來對付關在狗欄裏的動物,也會招致舉國反對的。不過,皮尤平時對她總是客客氣氣的。見到皮尤跟自己打招呼,夏莉也禮貌地點了點頭。皮尤中等身材,啤酒肚子,頭頂已經開始謝了。他長著鷹鉤鼻子和小嘴,無框眼鏡後麵的眼睛,總是跟他那身皺巴巴的製服一樣灰灰的,透出一股冷漠和戒備的神情。“你有客到訪,他們是從聯邦調查局來的。”
“二位先生好。”夏莉的目光落在了兩個新來的人身上。她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特工托尼·巴托利。”當夏莉走進辦公室後,正在仔細看著她學位證書的那個人轉過身來一邊做著自我介紹,一邊微笑著把手向她伸了過來。這個人個子很高,6英尺1英寸左右,有著一副瘦削精幹的身材。盡管不像賈蘭德那樣魅力十足,但外貌也足以讓她多看一眼。更加吸引人的是,他有可能還不是一個連環殺手,這讓夏莉感覺生活突然有了期盼。三十五六歲的年紀,也許接近40了。白襯衫上打著一條紅色領帶,一頭黑發打理得幹幹淨淨的;淡褐色的眼睛,曬成褐色的皮膚裏透出健康活力的氣息——她特別注意到他身上的褐色皮膚——這種膚色在監獄裏可是稀罕之物。夏莉感覺他的握手非常有力,充滿了熱情。
“特工布茨·克萊因。”另一個人接著上來和她握了手。這個人看上去年輕了點兒,個頭也小了不少,大概隻有5英尺10英寸高,瘦削的臉龐棱角分明,架著一副黑框眼鏡。他的棕色卷發剪得很短,像鋼絲球似的趴在頭上。眼鏡後麵的一雙眼睛和他領帶的顏色一樣,碧藍碧藍的。他們兩個加在一起,就是那種英俊男人和雜耍小醜的經典混合體,是那種每個女人都會和他們在酒吧或是夜總會裏談上幾個小時摸摸底的角色,女人對這樣的人再熟悉不過了。就在鬆開克萊因手的時候,夏莉眼角的餘光瞥到賈蘭德正挪著步子從她辦公室門前的過道走過。因為腳踝被鐵鐐拴住的緣故,他的步子顯得非常笨拙。約翰森——比賈蘭德矮了幾英寸,但卻胖了許多——鐵青著臉,抓著賈蘭德手肘彎上部,正押解著他回監房去。賈蘭德身上的手銬腳鐐哐當哐當地響著,引得兩個特工朝門外過道方向望過去。正在四處張望的賈蘭德一眼就看到了夏莉,他朝夏莉洋洋得意地搖了搖手指,盡管他的手銬被鐵鏈串綁在腰間。
那樣的表情惹得夏莉很惱火,她趕緊把目光從他身上挪開去了。
“看看我能為你們做點什麼?”夏莉一邊問兩個特工,一邊從他們身邊走到辦公桌前,把手中的筆記本和墨跡測試卡紙板放到辦公桌上。等她轉過身來,賈蘭德的身影已經越出了她的視線,而麵前的兩個特工正看著她。夏莉知道他們看到了什麼:一個32歲的女人,身材瘦削,穿戴非常保守——這是因為夏莉工作在一個高度緊張、且是男性為主的世界裏。她的“製服”包括一雙黑色運動鞋、一條黑色的寬鬆褲和一件淺藍色的襯衫。夏莉有意識地用這樣一套裝束來遮隱自己的女性特征。白大褂胸前的紐扣扣得齊齊整整,寬寬大大地穿在外麵,掩蓋了她身上有棱有形的部分。她把齊肩的栗褐色頭發綰在頭後,用一個大大的銀發夾夾著。一副小小的銀耳環和一隻黑色男式表是她身上僅有的飾品。夏莉的相貌並不太出眾,嘴看上去還有點大,麵色過於蒼白,眼睛是那種斜紋布樣的深藍色。偶爾和她約會的那些男人總說她漂亮,她知道那是他們想把手伸進她褲襠裏時才會這樣說的。所以,她一般不會把這些男人的話當真的。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皮尤先生,我們需要和斯通醫生單獨談談。”巴托利的語氣客氣禮貌,卻又不容置疑。
“當然可以,我理解。嗯,你們結束之後,讓斯通醫生把你們帶到我辦公室來,我來安排人把你們送出去。”
“行,謝謝。”巴托利友好地點了點頭表示同意。他把皮尤送到門口後隨即把門關上了。現在,房間裏隻有夏莉和兩個特工了。夏莉倚在辦公桌的邊上等著他們先開口說話,她有種感覺,不管這兩個人接下來要說什麼,肯定都不是她願意聽到的。
“也許她應該坐下來聽你說。”當巴托利關上門回到他們跟前時,克萊因神情緊張地看了巴托利一眼建議說。
“她就在我們跟前,她能聽到你說的什麼。”巴托利毫無表情地對克萊因說。
“什麼事?”內心的焦慮驅使夏莉血壓上升,她來回地看著麵前的這兩個人。“啊,不需要,我不需要坐下來聽。”
“我們是聯邦調查局特殊環境部的。特殊環境部不在聯邦調查局本部裏麵,而是在匡提科。我們到這兒是來尋求你幫助的。”巴托利說。“我們手頭上有個連環殺手的案子,我們專程到這兒來,是要請你為我們的調查提供幫助。”
夏莉胃部一陣痙攣。雖說她一直都致力於連環殺手的研究,試圖弄清每個細節,他們是些什麼樣的人?是什麼引發他們犯下如此惡行?是生理的原因還是心理的原因驅使他們犯下樁樁命案?他們身上是否有什麼標記或是共同點,幫助我們在他們沒有動手殺人之前,就能把他們甄別出來……但是,夏莉的工作完全是研究性的。一方麵她要客觀地確定引發恐懼的根源(也就是連環殺手),了解所有的相關因素;另一方麵,她又要盡量讓自己與連環殺手保持一個合理的心理和物理距離,這是傳統的“創傷後焦慮綜合征”防治原理,也是她用來處理過去不幸遭遇的方法。當然,她不得不麵對的現實情況是:連環殺手往往藏跡於無辜的人群之中,讓她無法有效地做到這一點,這又讓她感到非常無助和恐懼,就像她17歲那年丟下赫莉逃走時一樣。
“我願意盡我所能來幫助你們。”夏莉雙臂交叉抱在胸前說。陣陣寒意慢慢地爬上身來。她心想:這一定不是其他什麼原因,肯定是空調的溫度調節裝置失靈了。“如果你們要我幫你們整理罪犯的材料,我需要一些基本信息,有幾個受害者?他們的年齡、性別?他們有哪些共性?他們是如何遇害的?屍體是在哪兒被發現的……”
“我們沒有那麼多時間。”巴托利舉起手來打斷了夏莉滔滔不絕的演說。一旁的克萊因也點點頭表示同意巴托利的觀點。“昨天夜裏,一個住在北卡斬魔山附近的17歲女孩從家裏被擄走了,她的一家——母親、繼父、一個弟弟——被殺,這是兩個月以來第三個家庭遭遇這樣的攻擊。在前兩起案件中,我們發現,兩個失蹤女孩是在她們家人遭難大約一周之後才被殺的。有證據表明:這些失蹤女孩從她們被綁架出來到她們屍體被發現之日這個期間裏,她們是活著的。因此,現在失蹤的這個姑娘——貝莉·埃文斯——我估計我們要把她活著救出來,留給我們的時間也隻有五六天了。”
夏莉聽著聽著,不覺手心出汗,雙耳轟鳴,胃裏開始翻江倒海。盡管不太可能,但他描述的情節聽起來像……
“這不會是個玩笑吧?”她問。
第三章
夏莉的聲音連她自己聽起來都覺得有點沙啞了。她一下子從倚著的辦公桌邊上挺直了身子,可馬上又突然意識到自己是多麼需要桌邊的支撐,才能勉強站穩。
“我也希望這是個玩笑。”巴托利說,一邊的克萊因也搖著頭表示這不是玩笑。巴托利繼續對夏莉說,“我們請你和我們一起到斬魔山勘查一下犯罪現場,看看你會得出什麼樣的結論,給我們說說你的見解。”
“不。”夏莉心頭一緊,腳下的地板似乎在上下顛簸。克萊因是對的,她先前是應該坐下來聽這件事的。但她怎麼會想到……
巴托利的表情稍許緩和了點。
“你聽我說,我們知道你過去的遭遇。”巴托利說著走到夏莉的身邊。像她一樣,他也把屁股倚在辦公桌邊上,雙臂交叉抱在胸前,擺出和夏莉幾乎一模一樣的姿勢。模仿:這正是他現在所要做的。這是一種簡單易行的方法,有助於一個人與其正在打交道的對象建立一種平等溝通的關係。但巴托利這樣做並不討巧,因為夏莉對這一套實在太熟悉了。夏莉又故意放下手臂,但手指還是扒在桌邊上撐住身子。這時,她的潛意識又恢複了。“我們已經知道,上次這條毒蛇從草叢裏爬出來咬人時給你帶來的痛苦。我們知道要你過來參與破案是有難處的。”
“凶手在這起案件中的作案手法與你所遭遇的那次慘案一模一樣。”克萊因告訴夏莉。“因此,我們判斷這次案子可能還是同一人所為,也就是說,‘步道殺手’又露麵了。”
聽到這裏,夏莉一陣頭暈目眩,話也說不出來了,不得不站在那兒大口大口地吞咽著空氣。
“不,”她又重複了一遍。她意識到自己的呼吸太快了。天哪!是不是自己患上呼吸過度症了?不,不能在這裏,不能在他們麵前。“步道殺手”是赫莉和她一家被害之後,媒體給凶手起的名字。媒體之所以這樣稱呼凶手,是因為像另外五個姑娘一樣,赫莉也是在家人遇害、自己被綁架之後,屍體被發現拋在了木板鋪就的人行步道下麵。這樣的人行步道在大西洋沿海地區的海濱小鎮上隨處可見。“不可能是他。15年了!連環殺手不可能蟄伏這麼長時間再動手的。”
“我不知道怎麼跟你解釋。”巴托利聳聳肩說。“也許他在這期間離開這個國度到國外生活去了,也許他是被關在監獄裏了,還有可能是什麼病痛把他困在家裏了。當然,還有一種可能,就是這次隻是有人在模仿他的作案手法。不管怎麼解釋,現實情況是,時間已經不允許我們再試這試那的來破案了。我們的觀點認為這些案子是一人所為。作為唯一一個見過這個凶手真容並且從他的攻擊中死裏逃生的人,你是能夠為我們提供幫助的不二人選。如果你要回家收拾行裝,我們可以帶你去。如果你要和什麼人聯係,告訴他們你和我們一起走了,也沒有問題。不論你要做什麼安排,不管你需要什麼,我們都會給你提供幫助的。但我們要你立即動身,最好在一個小時之內。”
“我做不到。”夏莉搖著頭說。她這樣說是因為拒絕他們的要求是她現在唯一能做的選擇。歲月的砥礪,加上自身的努力,她已經基本撫平了15年前那個夜晚留給自己的巨大心理創傷。但傷口本身並沒有消失,仍然裂著口子流著血水,仍然給她帶來刺痛。如果放任這個傷口再次被揭開,它就有可能給自己帶來無窮無盡的傷害。“對不起,我不能去,我就在這兒做點我能做的事情。我不能跟你們走,我不能把自己陷到這樁案子裏去。”
“我們需要你。”巴托利放下手臂,張開一隻手掌平撐在夏莉辦公桌的桌麵上。(再一次模仿?夏莉意識到自己現在的姿勢,不敢肯定巴托利是不是又在模仿自己。不過,如果他是在模仿,巴托利這一次做得更加地從容淡定,讓人難以察覺。)他傾過身來盯著夏莉,眼睛裏那股熱烈期盼的眼神直逼得夏莉要閉上眼睛。焦慮和擔憂讓夏莉口幹舌燥,胃部陣陣痙攣。“撇開你的個人遭遇,你是這個地區研究連環殺手最出色的專家,請你介入這個案子是聯邦調查局提出來的,並且經過官方渠道直通司法部的頂層人物才定下來的。說到底,你已經被指派給我們了。隻要我們需要,你就必須跟我們一起工作,不管時間多長。你現在是貝莉·埃文斯的最大希望。”
“我已經被指派給你們了?居然沒有任何人事先征求我的意見,就把我指派給你們了?”夏莉的聲音因為難以抑製的忿怒而變得異常尖利。就在這時,赫莉的身影從她腦海深處浮現出來,和她最後一次見到的一模一樣。噢,天哪,我下一步的工作有可能決定一個女孩的性命。想到這裏,她出了一身冷汗。
我沒有那麼強大。
“臨時的,也就是到這個案子結束。當然,嚴格說來,我想你是有權拒絕的。”
“我要幫助你們。”夏莉一邊這樣說,一邊卻又堅決地搖著頭拒絕,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她無法——確實是無法——讓自己再次麵對那樣一種毀滅生命的恐懼。在與邪惡的抗爭中,她所擔當的責任是:把敵人的情況全部摸清楚,把這些信息告訴大家,從而達到讓大家得到預警、並且提前武裝自己的目的。他們不應該要求她也下到前線戰壕裏親自作戰。夏莉的下句話似乎被喉嚨裏的腫塊哽在裏麵,她不得不使足力氣,終於才把它吐了出來:“我來整理分析相關材料,我來——”
突然,門外的過道裏傳來一陣嘈雜聲,其中夾雜著一個男人撕心裂肺的號叫聲。盡管被牆壁和鐵門擋住了不少,這突如其來的聲音還是打斷了夏莉的話,把她的心嚇得怦怦亂跳,同時也把房間裏三個人的注意力全都吸引到過道方向去了。
“見鬼,什麼事?”巴托利猛然從辦公桌邊上挺直了身子。很快,過道裏又傳來叮叮當當的金屬撞擊聲、奔跑的腳步聲,還有更多的喊叫聲。緊接著,夏莉辦公室關著的房門上傳來了瘋狂的敲門聲。
“斯通醫生!斯通醫生!”一個男人透過房門上麵的小窗口大喊大叫著。“快過來!”
這樣瘋狂的呼叫以前從來沒有發生過。一陣驚悸像潮水一般漫遍夏莉全身的血管。她衝過去猛地把門拉開,隻見獄警帕奈爾——他身上的名簽是這樣寫的——正在門口急得直跳腳。帕奈爾一見夏莉,就把她的目光引到了走道另一邊的盡頭。順著他所指的方向,夏莉看到,就在隔離鐵門的另一邊,一群獄警推推搡搡地擠在那裏。他們的對麵,更蜂擁著一群被銬著的在押犯人,其他的獄警顯然被嚇得不知所措了。所有這些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地上的什麼東西上。
“發生什——?”夏莉的話還沒問完,就被帕奈爾抓住手臂,幾乎是拖出了辦公室。
“監獄長要你立即過去。”帕奈爾邊說邊拉著夏莉沿著過道往前衝了過去。
“喂喂,等等!”這次是巴托利在夏莉背後吼叫的聲音。他在代夏莉表示憤怒,感覺夏莉像被帕奈爾綁架去了。
“沒事,”夏莉邊隨著帕奈爾往前跑,邊回過頭對巴托利喊道。
走道前麵的隔離鐵門是關著的,當夏莉跑到鐵門跟前時,透過鐵門上的鋼絲網,她看到地上躺著一個人。從他身上的橘黃色囚服可以斷定,這是一個在押犯人。皮尤正蹲在傷者的一旁,見夏莉過來,他馬上轉過身來對她喊道:“斯通醫生!這個人受了重傷!你是醫生,你知道該如何做緊急處理,是不是?”
“是。”夏莉邊應著皮尤的問話,邊把目光落到傷者身上。在獄警忙著打開隔離鐵門放她進來的當兒,她眼角的餘光注意到巴托利和克萊因也跟著跑過來了。他們正對著把門的獄警揮舞著警徽,試圖說服獄警不用經過那些複雜的程序,就放他倆直接跟著夏莉跨過那扇哐當作響的隔離鐵門進來。夏莉趕緊驅使自己把注意力轉移到她麵前的場景上來:在傷者躺著的另一邊,獄警們正拖著另外一個在押犯人——這個人顯然已經失去了知覺——朝通向大樓主體部分的過道交叉口走去。在這個監獄裏,牢房以及其他一些設施都設置在大樓的主體部分裏。
“發生什麼事了?”夏莉一跨過那道隔離鐵門,就趕緊蹲到皮尤的身邊,上氣不接下氣地問道。她剛才就想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但被帕奈爾打斷了。當她運用“急救用傷員驗傷分類法”對這個傷者進行評估時,她的腎上腺素以兩倍於子彈發射的速度突然躥升:賈蘭德!夏莉認出躺在地上的傷者竟然是賈蘭德時,她怔住了。賈蘭德麵無血色,雙目緊閉,四仰八叉地躺在水泥地上。他的身子一動不動地躺著,但他胸口上的血還是在往外直湧,把連衫褲囚衣的前襟浸透成了一片鮮紅色,看上去亮閃閃的。
“賈蘭德先生,”夏莉一邊急切地呼喚著賈蘭德,一邊把兩根手指按到他耳朵下麵的血脈上。皮尤在一旁對她說:“他被另外一個在押犯人捅了。趕緊給他采取措施。”
夏莉隻能摸到微弱、不規則的脈搏,但這至少說明賈蘭德還活著。她飛快地把他身上連衫褲上衣的拉鏈拉開到捆在腰部的鐵鏈處,然後把上衣朝兩邊掀開去,好讓傷口露到外麵來。她快如閃電般地得出了結論:在這個肌肉發達、身強體健的男人身上,緊靠在他左邊乳頭上方,有一道一英寸長的口子,鮮血正應著脈搏的節奏從這道傷口裏向外湧動著。這是不祥的預兆,但這也讓夏莉相信,賈蘭德的心髒至少還在跳動。雖然憑肉眼一時還無法證明,但她感覺賈蘭德此時還有自主呼吸的能力。
“是納什幹的,他們正把他押回到監房裏去呢。”站在周圍的一個獄警對皮尤說。夏莉揚起眼睛朝上一瞅,說話的是約翰森。從約翰森愁眉苦臉的樣子可以看出,出了這樣的事,他覺得攤上大麻煩了。夏莉猜想,監獄長當時恰巧在隔離鐵門的這一邊,他可能正在返回自己在1號樓的辦公室路上。可能就在這個時候,納什的攻擊發生了,嘈雜聲把他拉回到了現場。這座監獄裏一共有五座像1號樓那樣的大樓,構成了這座巨型監獄的主體。
“我們當時正帶著納什那一幫人到圖書室去。”另外一個獄警補充道。圖書室和夏莉的辦公室以及會見室都在隔離鐵門的同一邊。所以,很明顯,這次攻擊正巧發生在賈蘭德從會見室出來和納什那一幫人到圖書室去的路上。“納什突然衝向賈蘭德,速度太快了,沒有人能擋得住的。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事情就出了。”
“我們已經把作案的刀拿下了。”第三個獄警接過話來。“大約有6英寸長,剃須刀片般的鋒利。”
“該死。一定給我查清刀是從哪兒來的。”皮尤十分氣憤地瞪了周圍的獄警一眼。當他看到那兩個特工像影子一樣跟在夏莉身後的時候,他的臉色瞬間由紫變青,氣得咬牙切齒,雙眼鼓突。夏莉也是在無意中注意到皮尤這些表情變化的。她張開手掌,平按在賈蘭德胸前的傷口上。為了增加力度,她又把另一隻手加按在這隻手上,使勁往下壓,想把血流止住。賈蘭德滿是肌肉的胸膛顯得很寬,也很暖和——傷口裏流出來的鮮血把他胸部弄得滑滑的:流出來的血太多了。
“趕快讓整個該死的地方進入一級戒備。”皮尤吼道。一個獄警立即厲聲地對著手提對講機下達了強製命令。
皮尤的失態其實不足為怪。夏莉知道,監獄內部發生暴力殺人事件就意味著要招致外部調查,夏莉更知道監獄長最不願意看到這樣的調查。就在她6月份到華倫斯嶺工作的前一個月,聯邦監獄管理局剛剛結束了一次針對一名在押犯人死亡的調查。那個在押犯人被說成是在監房裏自殺身亡的。調查進行得異常艱難,調查的結果還有待公布。
而今天,有聯邦調查局特工在場,這個事情再想瞞天過海就不可能了。
“你們都往後退。”聲音是從她身體上方傳來的,充滿了命令的語氣。夏莉猜想這是巴托利在說話,是巴托利在命令那些驚恐萬分的獄警往後退。但是,夏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賈蘭德的身上,她沒有心思抬頭去證實是不是巴托利在說話。“讓出空間給她做事。”
“哼——”賈蘭德發出了呻吟聲。他的頭微微擺動了一下,雙手出現了痙攣——因為手腕被銬著,手銬又被串綁在腰間的鐵鏈子上,讓他的雙手隻能擱在腹部。賈蘭德突然開始使勁地想要呼吸,帶動著他的胸部也開始上下起伏。他喘著粗氣,不停地咳嗽,不時地咽不過氣來,嘴唇上還冒出了血沫。
不行了。夏莉的心跳得更快了。
“情況不太好。”夏莉對皮尤說。她不想說得更明確,因為賈蘭德極有可能還能理解她說的話。她感覺到賈蘭德的心髒仍然在她掌心下噗通噗通地跳動,努力試圖恢複自身的功能。賈蘭德的皮膚仍然是暖的,甚至是燙人的。但是,當夏莉看到他唇邊開始發紫,她的心一下子沉下去了。
“賈蘭德先生,我是斯通醫生。”她盡力保持著平穩的語調對他說。“我知道這樣很疼,但你還得要努力呼吸。”
“現在隻要能維持他的生命就行。”要說恐懼到極點是什麼模樣,皮尤現在的麵孔就是一個最佳範本。“克裏森醫生”——獄醫——“已經在路上了,他還帶來了擔架。老天呀,我們不能讓這樣的事情再重複了!”
“要他們帶上氧氣。”看到賈蘭德再次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夏莉的聲音顯得非常緊張。“賈蘭德先生,輕輕地呼吸,吸氣,呼氣,盡量放鬆。”
夏莉幾乎可以肯定賈蘭德聽不到她說的話。和先前一樣,隨著賈蘭德竭力呼吸的動作,他的胸部繼續在顫動著。夏莉掌心下的血變得越來越濃稠了,感覺黏糊糊的。從血噴射的樣子和傷口的位置來看,她推測賈蘭德的主動脈可能被捅破了。要想保住賈蘭德的命,夏莉最後隻能用心肺複蘇術或胸部壓迫法,但對賈蘭德這樣的傷口,這兩個不得已的方法隻會加重傷情,因為那樣做的結果會引發更嚴重的失血。因此,那也是夏莉最後的選擇。在沒有合適的醫療器械的情況下,她隻能盡力而為了。但是,她還是為自己的束手無策感到悲哀。麵對即將降臨的死亡,夏莉顯得那麼地無助,雖然她不願意承認這一點。
“他必須立即手術。”夏莉從賈蘭德身上抬起頭,急切地對皮尤說,盡管她知道賈蘭德的生命幾乎已經沒救了。他的唯一希望——這樣的希望無論如何也大概隻有百萬分之一的勝算——是有個頂尖的外科醫生立即給他上手術,把被刺破的主動脈縫合上。這樣的手術在華倫斯嶺是絕無可能的:監獄的醫療設施中隻有一間基本配置的手術室,處理一些急診還能對付,要處理如此嚴重的傷情,監獄不但缺少設備,也沒有這樣的專業醫療人員。即使他們想把賈蘭德送到外麵的醫院去搶救,時間也已經不允許了。
皮尤猛地站起身來,對其中一個獄警說了些什麼,那個人又對著對講機吼了起來。夏莉已經不想再聽他們說什麼了,她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全力搶救賈蘭德上。是的,他是一個被判了刑的連環殺手,死刑已經懸在他的頭頂上。他被提前以這樣野蠻謀殺的方式結束生命,可能並不是一個悲劇,而且可能還更加公正。但他畢竟也是人,讓他這樣死去,而且是經過她的手死去的,夏莉感到非常恐懼。就在剛才,他活蹦亂跳地從她辦公室門前經過時,還是一副令人生畏的樣子。
賈蘭德的腿動了動,又一股鮮血像湧泉似的淹沒了她的雙手。
“別動。”盡管夏莉懷疑她的話是否能鑽進賈蘭德的耳朵裏去,但她還是這樣對他說了。她飛快地剝下了自己身上的白大褂,把它卷成一團後摁在賈蘭德的傷口上。她使出全身力氣按著這團衣服不放,但還是無奈地看到鮮血以驚人的速度浸透了白花花的棉質布料。盡管夏莉采取了這樣的措施,從血流如注的情形來看,賈蘭德已經沒救了。一切都已經太晚了。當她竭盡全力想推遲那一刻到來的時候,賈蘭德已經因為流血過多暈了過去。鮮血從他們的身邊向四周散開,一點一點地漫過地板,把她膝蓋下麵的褲子全都浸透了。當夏莉意識到自己跪在這一攤濕漉漉的、還冒著熱氣的血泊之中時,她感到一陣惡心。空氣裏到處都是生肉樣的鮮血味道。賈蘭德呼哧呼哧的喘息聲變得越來越遠,越來越飄忽不定。夏莉的心一下子沉到底了,她意識到賈蘭德正在死去。
“見鬼,氧氣在哪兒呢?”她咬牙切齒地喊道,兩眼噴火地瞪了皮尤一眼。她又掃視了周圍站著的那些獄警,想要他們上前來試試其他方法,隨便什麼方法都行。她甚至還看了那兩個聯邦特工一眼,但他們兩個也和其他人一樣,於事無補地在一旁幹著急。
“嗯,”賈蘭德嘟噥著,咳嗽帶出一股細細的血流,顏色鮮紅鮮紅的。他睜開了眼睛。
夏莉不由自主地盯著賈蘭德,發現他眼眶裏的天藍色幾乎已經消失殆盡。他們的目光相遇時,她感覺賈蘭德的瞳孔正在擴散。她的經驗告訴自己:死亡也就是在屈指可數的幾次心跳之後了。“惡貫滿盈”、“沒心沒肺”、“鐵石心腸”、“邪惡歹毒”,諸如此類的用在他身上的形容詞,甚至更多,都被寫在了他的檔案中,夏莉絲毫都不懷疑這些用詞的準確性。盡管如此,她還是拚命地想把維持他生命的血堵在他的血管裏。
“別離開我們,你聽到我說話了嗎?”夏莉的聲音幾近瘋狂,她使盡渾身力氣按著他的傷口。
“醫生,”賈蘭德說,或者至少這兩個字是從他唇邊上抖出來的。夏莉這時的脈搏通通直跳,猛烈撞擊著她的耳膜,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聽到賈蘭德說話了。
“我在這裏,”夏莉說。“不要說話。”
賈蘭德伸出手來,握住夏莉的手腕,仍然是出奇的有勁。一時間,他們互相盯著對方的目光凝固了。
他死了。
第四章
夏莉知道死神即刻就要降臨。賈蘭德的胸部不再起伏,呼吸聲一口沒有接上下一口就停止了,抓在她手腕上的手先是無力地鬆開,然後滑落到一邊去了。傷口上的鮮血不再向外湧了,但心髒最後的一跳,還是把最後一點冒著熱氣的鮮血帶了出來。從賈蘭德身上流出來的血慢慢向四邊滲開,浸透了她棉質布料的白大褂。賈蘭德嘴唇抖了一抖就不見動了,一雙一直盯在夏莉臉上的眼睛也仿佛釘在了那兒,變得呆滯無神。
“賈蘭德先生。”夏莉急促地喊道。她仍然不肯接受麵前的事實,繼續傾過身去,加大力氣壓住他的胸部。
死神終於降臨。這是夏莉擔心害怕的事情,是她竭盡全力要阻止發生的事情,是她過去不願,將來也不肯低頭屈服的事情。
賈蘭德的靈魂離開了他的肉體。夏莉仍然僵在那兒麵對賈蘭德傾著身子,被鮮血浸透的雙手還壓在他的傷口上。就在這時,夏莉看到一陣薄薄的白色霧靄,絲絲縷縷地積聚在賈蘭德整個軀體上方。目睹著眼前這一切的發生,夏莉的心跟著劇烈跳動起來。這團薄霧裹挾著電能洶湧而來,迅即吞沒了夏莉的雙手手腕,給她帶來一陣刺痛感。她趕緊把雙手從薄霧的能量場裏抽回,身子一沉,跪坐在了腳後跟上。接著,她看到空氣中詭異的霧靄又閃爍著聚攏起來,懸停在離賈蘭德屍體上方隻有幾英寸高的半空中。她覺察到一股涼風倏地從自己身邊刮過,吹動著霧氣嫋嫋忽忽地向上升騰,像要站立起來,把自己變得更加紮實,直到賈蘭德——更確切地說,是現在的賈蘭德——自己站起身來。
夏莉深深地吸了口氣。
賈蘭德軟弱無力的屍體一動不動地躺在夏莉身旁的水泥地上。從他自己身上流出來的鮮血,在屍體四周形成了一攤血泊,並且還在不斷地向外漫延。他的靈魂,他的魂魄,他的本體,他的鬼魂——夏莉不知道該用哪個詞,才能恰如其分地描寫自己所看到的靈異景象——賈蘭德的幽靈站在他自己屍體的頭顱旁,看起來不那麼紮實,不像一個有生命的、能夠呼吸的男人那麼真實,卻又確鑿無疑地站在那兒。他的腳好像被栽種在水泥地上,腳踝和手腕還像死亡時一樣被銬著;連衫褲囚衣上的拉鏈從上麵拉開到腰部,滿是鮮血的胸膛袒露著。由於傷口上不再有血往外噴湧,夏莉可以看到他胸口上有一個黑乎乎的狹長小口子。現在,賈蘭德看上去和其他任何活人一樣生氣勃勃,隻是事實上他已經死了。
夏莉的五髒六腑攪到了一處。
上帝啊,不能讓這樣的事情再繼續了。夏莉頭腦裏閃現出這樣的念頭。這個念頭一半是她自己的想法,一半是她的祈禱。
但是,這樣的事情還在繼續,夏莉身不由己地成了見證人。賈蘭德的幽靈垂下眼睛看著自己的死屍,意識到躺在腳下地板上的是他的軀殼。透過霧靄,夏莉看到它——更確切地說,是他,是現在的賈蘭德,因為地板上的屍體已經不再是賈蘭德了,它與一個人收下禮品後扔在一邊去的外包裝盒已經沒有什麼不同——抖索了好一陣子後揚起了頭,撞上了夏莉木然的目光。
夏莉心頭為之一顫,感覺透不過氣來。她看到賈蘭德眼睛裏又恢複了往日的天藍色,透出一股刁滑狡詐、令人膽戰心驚,並且帶有一絲猜忌狐疑的眼神。他死了之後看起來和他活著的時候一樣神誌清醒。
“該死,”幽靈說,“你在捉弄我嗎?”
夏莉清楚地聽到賈蘭德在說話,儼然他還活著。滿嘴的髒話,加上其他話語特征,分明聽起來就是賈蘭德在說話。但這樣的話又似乎不大可能是從幽靈嘴裏吐出來的,這讓夏莉一陣慌亂。
“沒有。”夏莉答道。她已經完全忘記周圍還圍著一圈人,這些人會看到她在動嘴說話,聽到他們對話中她所說的那些話。在他們看來,她好像是在對著空氣說話。
賈蘭德瞪著眼睛問道:“我死了嗎?”
夏莉點點頭說:“是的。”
賈蘭德咧了咧嘴,感覺好像還有話要說。這時,他似乎聽到身後傳來了一個聲音,目光犀利地掃了掃四周。夏莉不知道那是什麼——除了麵前的幽靈之外,她什麼也沒有看到。但她注意到,賈蘭德的臉被一股酷似驚恐的情緒扭歪了。
好像有什麼東西過來,要把他拽進地獄裏似的。
鐵輪子碾在水泥地板上的哢嗒哢嗒聲,打破了籠罩在夏莉身上的魔法,引得她把眼睛從賈蘭德的身上移開。她抬頭向賈蘭德的幽靈身後望去,看到兩個獄警推著一輛輪式擔架車斜刺著衝過了過道的轉角,輪子碾在地上的聲音反射到牆上,在沒有窗戶的過道裏形成了陣陣回聲。跟在擔架車後麵跑著的是克裏森醫生,他身邊還有一個男護士拉著一輛輪式急救器械車。一會兒之後,夏莉感覺已經能把新到場的幾個人看得一清二楚,因為賈蘭德的幽靈已經不在她麵前擋著視線了。
賈蘭德的幽靈消失了,但賈蘭德的屍體還在那兒,四腳朝天地躺在離夏莉膝蓋隻有幾英寸遠的地方。血從他傷口最後一次冒出來之後,夏莉的那件被血浸透了的白大褂再也起不到止血的作用了。夏莉一方麵對死者的離世悲痛不已,但她同時又覺得特別欣慰,因為她感覺賈蘭德的靈魂已經上了通往天國的路了。
“斯通醫生,你沒事吧?”
一雙男人粗大有力的手從後麵落在了她的肩上,把夏莉嚇了一跳,引得她的目光向上掃了過去。其他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衝他們而來的擔架車上,巴托利——那兩個聯邦特工中的一個——卻朝她傾過身來,衝她擠了擠眉毛,一副關心備至的樣子。夏莉一看是巴托利在拍打自己的肩頭,不覺鬆了口氣。她之所以感到放鬆,是因為巴托利是有生命的人,是現實存在的人,是現實存在的男人,而不是鬼魂幽靈。
感謝上帝。
突然,身邊現實世界正在發生的一切又猛地把她的注意力拽了回來。那麼多的人一下子擁在過道這麼狹小的空間裏,四周是一片嚷嚷的嘈雜聲和吵鬧聲。夏莉透過人群看到皮尤,隻見他對著衝他們奔來的急救人員瘋狂地打著手勢,吼叫著要他們快點。快步跑到過道中間去接他們的兩個獄警一把抓住擔架車前麵的把手就急急地往現場這邊拉。現場的氣味——死亡的氣味、恐懼的氣味、鮮血的氣味和汗腺的氣味,全都攪在了一起——直往夏莉的鼻孔裏鑽了過來。現場的顏色也令人眼花繚亂:有血的鮮紅,有賈蘭德連衫褲囚衣的橘黃,還有獄警製服的深藍。聲音更是一浪高過一浪。頭頂上日光燈的慘白燈光,將令人忐忑不安、忽明忽暗、無情無義的光線灑遍了整個現場,使得任何東西、任何人都無法躲藏。巴托利仍然低著頭,目光落在夏莉的身上。夏莉此時突然恢複了自我意識,她不知道巴托利和其他圍在那兒的人注意到了什麼沒有。如果他們確實注意到了,她不知道他們又會從她與死人的對話中聽到了什麼。
“我沒事。”夏莉告訴巴托利,雖然這並非她的真實感受。巴托利把手從夏莉的肩上拿開後站直了身子。已經筋疲力盡的夏莉頭暈目眩,渾身打戰。她茫然不知所措,直想嘔吐。賈蘭德的死讓夏莉悲傷。他以這樣意外和暴力的方式結束生命,本身就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再加上又看到了他的幽靈,夏莉感覺好像突遭了一場暴力人身攻擊。她上一次看到幽靈,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起碼是一年前的事,那種與幽靈相遇所帶來的痛苦仍然曆曆在目,讓她感覺煩躁不安。夏莉一直以來都在小心翼翼地安排生活,盡量降低與幽靈相遇的幾率。但矛盾的是,如果有那麼一段時間沒有這種超自然現象的體驗,她又開始期盼著幽靈出現,因為她擔心如果長時間見不到幽靈,自己所具有的奇才異能就會漸漸衰退。夏莉有與那些新近死去,而且是死於暴力的死人進行對話交流的能力。剛才發生的一切顯然證明她的奇才異能並沒有衰退。但是,就今天來說,夏莉真的不想再次見到幽靈了,不想在周圍有這麼多的眼睛看著、這麼多的耳朵聽著的情況下,把與死人的對話繼續進行下去。更重要的是,她要考慮職業聲譽。對許多人來說,也許對大多數人來說,能夠看見幽靈的說法本身就是天方夜譚,聲稱能夠看見幽靈的人一定是腦子有問題的人。腦子有問題的人不可能是受人尊敬的醫生,也沒有資格承擔政府資助的研究。所以,夏莉並不打算把剛才與賈蘭德幽靈短暫卻又栩栩如生的邂逅告訴任何人。當然,要從這樣的經曆中走出來,她確實需要付出努力,不過,夏莉一般會處理得很好的。她眼下首先要做的是,控製自己不再去看賈蘭德的屍體,因為看著他的屍體,她就會渾身不適。正在這時,擔架車帶著輪子的哢嗒哢嗒聲一路過來到了她的跟前,她於是趕緊把目光移到擔架車上去了。
“你是要我們把他抬到擔架車上去嗎?”一個滿頭大汗的獄警大聲問道。等不及有人答話,他就鬆開拉著擔架車的手,和另外兩個新到場的人一起,不約而同地往賈蘭德屍體這邊靠了過來。
“不,先給他上電擊!上電擊!”皮尤指著賈蘭德身體喊叫道。他一邊打著手勢讓獄警往後站,一邊要醫務人員到屍體跟前來。
“給我夾板。”克裏森醫生對護士喊叫著,護士立即把那個破爛的急救器械車推到他身邊。他一把從護士手上奪過夾板,厲聲地問夏莉,“氣管通嗎?”
“已經晚了。”夏莉的聲音夠高的了。當克裏森醫生手裏拿著夾板彎腰跪在她旁邊時,她又提高了聲音,把這句話重複了一遍。她對著克裏森醫生,對著所有的人,大聲地宣布道:“他死了。”
“啊,見鬼。”皮尤嘟噥著。
在賈蘭德屍體另一邊的空中,夏莉看到一抹閃爍的微光。像炎炎夏日裏由熱氣形成的海市蜃樓,這抹亮光看上去不夠真實,和突然出現一樣,它瞬間又消失了。少頃,她感覺一股微微的涼風從她脖子後麵吹過,像在她耳邊喃喃細語。這種異乎尋常的體驗給夏莉帶來了困擾,讓她愈加心事重重。
不管這是什麼感覺,總歸不是她喜歡的那種。
監獄長罵罵咧咧地發泄著怒氣,剛趕到場的醫務人員手忙腳亂地驗證夏莉的話。夏莉直起腰想要站起來。見她有點恍惚,站在一旁的巴托利及時有力地一把抓住她的肘部。要是在平時,夏莉一定會把巴托利的手一把甩開的,但她現在渾身發冷,呼吸困難,膝蓋軟得像傑樂果凍,雙腿直打晃。她低頭掃了自己一眼,發現身上全是賈蘭德的血。
夏莉渾身一陣顫栗。
“你肯定沒事?”巴托利問道。當夏莉小心翼翼地從賈蘭德屍體旁往後退時,巴托利緊緊貼在她身旁。夏莉知道他是好意,但此時的她更希望巴托利從身邊走開。對她來說,得到恢複的最佳途徑是躲到一個無人的地方。不管是她,還是其他任何人,在賈蘭德身上的努力已經於事無補了。賈蘭德現在應該繼續向一個更加美好——也許在他身上,極有可能是更加糟糕——的地方進發。夏莉已經與賈蘭德分開了,她再也不想與他發生任何的關聯。
巴托利對著夏莉不停地皺眉頭,很顯然,他看出了夏莉內心的不安。盡管大家都在為後來的幾個人讓道,但他們的注意力仍然集中在屍體上,隻有巴托利和克萊因例外。其實,夏莉已經不再把那具屍體看作是賈蘭德了,因為她知道躺在地上的屍體隻是一具皮囊而已,賈蘭德已經不在裏麵了。她知道賈蘭德的血正在漸漸發涼,這是因為她驚恐地發現自己整個手一直到手腕,都沾滿了鮮血。眼看著賈蘭德的血從她指尖上滴落到灰灰的水泥地上,漸漸冷卻之後形成了一個個小小的、光亮的、帶著花紋的圓點,夏莉感覺胃像要從裏麵往外翻開。見夏莉這副模樣,巴托利的眉頭蹙得更深了。“你的臉幾乎沒有血色了。”
“一個人給你醫治,但卻死在你的手上了,你的感覺肯定不會好。”夏莉說。事實也確實如此,她這樣非常恰當地解釋了自己剛才情緒低落的原因,用不著搬上一大堆“我一看到死人……”之類的話了。
“你已經盡了力。”巴托利的語氣裏充滿了同情,但表情看上去卻有點怪異。
“也許你該找個地方去洗一下。”克萊因建議道,他的表情看上去也是怪怪的。
夏莉在心裏歎了口氣。巴托利和克萊因顯然注意到了她與賈蘭德幽靈之間的簡短對話,他們非常想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但她還沒想好如何編造一個站得住腳的謊言,把他們敷衍過去。
“是的,我是要去清洗一下。”夏莉由衷地接受了克萊因的建議,這不僅是因為把賈蘭德的血從手上洗去,是她眼下要做的頭等大事,這也能給她一個借口,讓她有機會單獨待一會兒,去修複身心。15年前,夏莉被自己所看到的情景嚇得魂飛魄散。打那以後,她每次給她母親,或是警察,或是其他願意聽她說的人描述帕爾默一家遇害的過程,必然是以她迫不及待地衝到心理醫生辦公室去接受心理診療而結束。但是,在這15年中,夏莉沒有——一次也沒有——把自己不時地與死人幽靈相遇的事情告訴過任何人。經過一段時間的總結,她發現自己並不是看見所有的魂靈,她所能看到的隻是那些死去不久,而且還必須是死於暴力的幽靈。不僅如此,她隻有在熟悉的環境裏才能看到幽靈,時間還必須是幽靈還在塵世間縈繞盤桓的那個短暫期間內。這些暴死的人,他們的靈魂在沒有任何預兆的情況下,被強行從軀體中趕了出來,不知所措。一般來說,這樣的幽靈會附在一個人或是一件物體上,它們在這個世界上停留一個星期左右,這個時間足夠讓它們在適應新的狀態後,繼續前往天國。夏莉沒有把自己能與幽靈對話看作是什麼天賦之才,反而覺得是一種不幸。她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具有這樣的奇才異能是在4歲的時候。她的一個小玩伴在他們住的公寓樓前被汽車撞死了。因為不願就這樣離開媽媽,這個小玩伴在大樓裏徘徊遊蕩了好幾天。在這當兒,夏莉和他一起說話,一起做遊戲,全然沒有意識到他已經死了。她的母親對她新處的“影子朋友”困惑不解,因為夏莉在對話中從來沒有用過那個小男孩的名字“賽吉奧”,她的母親也就沒有把她的行為與那個死去的小孩子聯係在一起,盡管當時這樁死亡事件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她第一次真正相信自己具有能夠見到實際已經亡故者的奇才異能,是在帕爾默一家慘案發生之後。她先是看到了赫莉的母親,然後是赫莉本人出現在她麵前。即便這樣,她當時還是費了好長時間,才弄清在她麵前所發生的一切是怎麼回事。赫莉和她母親都是在夜裏出現在她麵前的,當時還僅僅是一個十幾歲女孩的她,被所看到的一切嚇傻了,隻是把那些慘不忍睹的景象看作是一場令人作嘔、亦真亦幻的噩夢。她首先看到的是帕爾默太太。那是在慘案發生24小時後的子夜時分,夏莉當時還處於警察的保護之下,被安排住在警察局的安全房裏。她看到帕爾默太太出現在她的床前,身上仍然穿著她被害時的睡衣,上麵滿是鮮血,讓她喪命的傷口掀開了她整個喉部,看上去像是陰笑時咧開的嘴唇,令人膽戰心驚。戴安娜·帕爾默緊緊抓住夏莉的手,乞求她幫助找到赫莉。那個時候,赫莉正是警察在全力搜救的目標。幾天以後的一個夜裏,赫莉本人穿著一件夏莉從來沒見她穿過的衣服——那種在班級舞會上才穿的、類似泡泡糖色的粉紅色燈籠舞裙,滿頭的金色長發絞纏在一起,像一根粗粗的香腸圈吊在背後。當時,躺在床上的夏莉被嚇壞了,赫莉哭著喊著從房間的另一頭朝她衝過來,口裏喊著“我要回家,讓我回家”,然後一下消失了。第二天夜裏,第三天夜裏……連續五個夜裏,赫莉都這樣一路過來哭喊一陣子,然後再自行消失掉。直到五天之後,赫莉的屍體被發現,她對夏莉的造訪——夏莉最終弄清楚了,這些都是赫莉的造訪——才停止了。當她試圖說服其他人相信赫莉對自己有過這些造訪時,他們便給她提供心理輔導和藥物治療。麵對這樣的結果,她別無他法,隻好默默地接受這樣的現實。
此後,夏莉身上明顯地多了一份敏感,隔一段時間就會見到鬼魂幽靈。每次見過幽靈後,她都會心力交瘁,痛苦不堪,像生了一場大病。她後來之所以選擇做心理醫生,而非其他專科醫生,原因之一是因為心理醫生在平時的工作中,不需要直接接觸那些新近暴死的人。當然,做這樣的選擇還有一個原因,她想要看看自己是否能夠把那些混在人類中的“大鯊魚”,也就是連環殺手,從人群中甄別出來,並且及時製止他們的胡作非為。她之所以這樣,是因為她總是覺得自己欠著赫莉什麼。
現在,那些“大鯊魚”中的一條正在這個世界上逍遙法外。如果得不到及時製止,他就會把又一個已經被嚇破膽的17歲女孩殺了。想到這裏,夏莉覺得揪心。上帝啊,你怎麼可以容忍這樣一個邪惡無比的人在這個世界上存在呢?
就從這裏開始,我來幫助聯邦調查局……
“你的手,”巴托利在一旁提醒她。夏莉一怔之後感覺回到了現實,她點了點頭。
附近就有個職員專用衛生間。夏莉把自己身上所擁有的每一丁點兒毅力都發動起來,極力遮掩自己糟糕透頂的身體狀況。她朝衛生間走去,小心翼翼地不讓眼睛再去接觸賈蘭德的屍體和周圍亂哄哄的人群。但是,她還是禁不住朝過道另一邊的大廳方向看去。就在那裏,賈蘭德剛才從她辦公室門前消失之前,他看上去還是好好的一個人。盡管夏莉努力不去想,賈蘭德臉上令人懼怕的神情總是停留在她腦海裏。就在他的魂靈和身體分開的瞬間,賈蘭德看到什麼了呢?這樣一個壞人,一個曾經犯下了滔天罪行的壞人,在他死亡的那一刻,他有沒有發現自己將要麵對上蒼的懲罰呢?
她不知道,她永遠也不可能知道。
不過,不管賈蘭德是否是一個邪惡的人,他仍然應該得到憐憫。夏莉默默地為他的魂靈送上自己衷心的禱告。
“你剛才在那邊是不是和什麼人說話?”克萊因好像漫不經心地拋給夏莉一個問題,但他臉上的表情又表明他是有意問的。巴托利和克萊因像兩個古羅馬禁衛軍士兵,一路跟著夏莉往衛生間走去。“你知道的,就是在最後……就是你剛把手從傷口處拎開……就是你還跪在傷者身邊的時候。對,就是在那個時候,你好像……似乎……在和哪個人說話,可那裏沒有人。”
巴托利嚴厲地瞪了克萊因一眼,那意思和他把話說出來一樣準確明了:住嘴!
“我當時正在做祈禱。”夏莉一本正經地回答道。她編造這樣的借口,是受到剛才她為賈蘭德做祈禱的啟發。當賈蘭德的魂靈嫋嫋上升的時候,她確實為他做了祈禱。聽到夏莉這樣解釋,克萊因皺了皺眉頭。巴托利此時又瞪了克萊因一眼,才讓克萊因放棄了這個話題。
“你要不要我們誰跟你一起進去呢?”當他們走近衛生間時,巴托利問道。夏莉意識到,自己想在他們麵前擺出臨陣不亂架勢的努力顯然沒有奏效。
“不要,當然不要。我沒事。”夏莉這時說的話基本上是真的了。她覺得自己比剛才多了點力氣,感覺差不多又找回了自我,回到正常狀態了。當她推開衛生間的門就要走進去的時候,她眼角的餘光瞅到四個獄警正合力把賈蘭德的屍體往擔架車上搬。當他們四個人分別抓住屍體的四肢拎起來時,賈蘭德的頭無力地耷拉在空中晃來晃去,血從胸腔裏淋了下來,啪嗒啪嗒地落在地板上。
衛生間的門在她身後關上,夏莉又一陣惡心。好不容易挨到抽水馬桶邊,她就迫不及待地大口大口地嘔吐起來。
衝走嘔吐物後,夏莉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洗手。沾滿鮮血的手洗下來的水全是紅色的,她盡量移開目光,血水自己打著漩渦流進了下水道。接著,她漱了漱口,衝洗了臉。最後,她褲子也沒褪下來,就一屁股坐到馬桶座上想喘口氣,因為在這個衛生間裏,隻有那裏可以坐下。夏莉閉上眼睛坐在馬桶座上,把頭深深地埋在兩個膝蓋之間。
夏莉感到馬桶間在她四周打著圈旋轉不停。她緩慢連續地做著深呼吸,極力想把情緒穩定下來。
你個無用的東西!你不能暈在衛生間裏,聯邦調查局的特工還在外麵等著你呢。挺住!
但是,才想到這裏,夏莉感覺又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朝自己飄了過來,帶血的傷口仿佛又出現在她麵前,一切都顯得那麼的真真切切,栩栩如生,讓她似乎難以擺脫。她突然睜大眼睛,身子一挺站了起來。
夏莉發現自己膝蓋以下的褲子上浸透了賈蘭德的鮮血。
“哦,天哪。”夏莉嚇得渾身發抖,趕緊把腳上的運動鞋蹬掉,把褲子扒了下來。得益於有規律的跑步運動,夏莉被曬成棕褐色的腿彈性十足,看上去有型有款的,可現在這兩條腿到處血跡斑斑。胃裏的東西又開始攪動不安起來,她趕緊用濕紙巾把嘔吐感頂了回去。處理完腿,她對著鏡子前後左右照了照,感覺自己上麵穿的短袖襯衫沒怎麼被弄髒,但白色短筒襪必須扔掉,因為襪子已經被鮮血染透了。她趕緊把襪子脫下來扔到了垃圾筐裏。當夏莉準備把褲子也扔進垃圾筐時,她轉念一想,不對,等等,不能就這樣穿著襯衫和粉紅色絲質比基尼內褲走出衛生間啊。夏莉現在唯一能想得出來做的,就是趕緊把褲子丟到洗手盆裏,把上麵的血漂洗掉。她小心翼翼地把褲子膝蓋以下的部分浸到水裏,也許褲子上其他地方也有血跡,但那些血跡不會引起注意——她根本不想知道別人會不會注意到這些血跡。她現在所要做的是,盡量把褲子上的血漂洗掉一些,讓她能夠臨時對付一會兒,以免讓皮膚感覺不自在。隻要一回到家,她就會把這條褲子扔掉,永遠也不會再穿它了。但是,夏莉眼下還離不開這條褲子。
“斯通醫生,你那兒沒問題吧?”巴托利透過衛生間的門朝夏莉喊了過來。
夏莉意識到自己在衛生間裏待得太久了,已經大大超過了洗手所需要的時間。她討厭巴托利和克萊因在門外等著她。她不願意去想,他們可能在外麵已經聽到她把午飯吃的東西全吐出來了。她更不願意去思考,他們為何要在外麵等著她,他們究竟要她做什麼。
“我沒事。”夏莉大聲地應道。她所高興的是,她嘴上說的確實已經開始變成現實了。隻要她不去想屍體,不去想從屍體裏劇烈分離開去的靈魂,她的狀態就會漸漸變好,她也希望這樣。謝天謝地,洗手盆的水變得越來越清了。她關掉水龍頭,開始擰去褲腿上的水,她本可以利用幹手機所噴出的熱氣把褲腿烘幹,但時間已經不允許了。她隻好把潮褲子先穿上,一回到家就把它扔掉。
“醫生,你必須幫我。”身後傳來賈蘭德的聲音。
夏莉幾乎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得靈魂出竅。她一陣頭暈目眩,趕緊抓住洗手盆才撐住。她發現賈蘭德正在馬桶間跟前,高大的身材,結實的肌肉,看上去跟他活著的時候一樣健壯有力。他的連衫褲拉鏈被拉開到半胸處,身上的鐐銬鐵鏈不在了,血跡也不見了。他踮著腳站著,一副隨時準備起跑的樣子,透出似乎被人追捕時所產生的恐慌情緒,凶神惡煞的眼睛正盯在夏莉身上。
“你必須把我修理好,把我重新恢複過來,快點。”
夏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天哪,她討厭賈蘭德這個樣子。他明明已經死了,可他現在卻站在這兒,和她一起擠在這個狹窄局促、應該保證絕對隱私的衛生間裏,眼睛死死地盯著她,用南方的拖腔和裝腔作勢的音調和她說話——所幸的是,夏莉非常清楚,不管賈蘭德的拖腔有多長,她絲毫也不會相信他。沒有了那些限製自由的器械,他讓人感到惡魔般的可怕。夏莉知道,賈蘭德有足夠的力氣把她塞進馬桶口裏去。活著的時候,他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連環殺手,不知道死了之後,他會不會有什麼變化。夏莉知道她已經無法躲開賈蘭德了,因為她已經成了某種可怕的宇宙陰謀的犧牲品。
我能看見死人,真是我的莫大不幸。
“我沒有這個能力把你重新恢複。”夏莉盡量保持著平靜、理智的口氣對賈蘭德說。“我沒有辦法給你修理,你已經死了。你現在應該能看到白光,往白光方向去吧。”
賈蘭德的眉頭擰到了一處,他用猜疑的目光看著夏莉。“你以為你是誰?是為鬼魂幽靈指路的人嗎?你難道就隻會說‘往白光方向去’嗎?”
事實上,夏莉自己從來沒有經曆過死亡,她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白光存在的地方。不過她以前也是這樣對其他幽靈說的,他們誰也沒有質疑過。夏莉對死後的生命做過許多研究,根據她的研究——還有,對了,電視上也是這樣說的——那個地方絕對有白光。
“白光會引導你到你應該去的地方,去——天堂。”夏莉的話說到最後有點支支吾吾的,因為她覺得天堂對賈蘭德可能還很遙遠。
賈蘭德不屑一顧地說:“嗯,是。我是要把整個天國之門照得通亮,再給自己裝上天使的翅膀和光輪。可我現在還不想去做這件事。你看看,我才36歲,我還有好多事情要做,還有好多地方要去。我他媽的不能死,趕快幫我複原。”
“我沒有辦法幫你複原。你已經死了,真的,往有白光的方向去吧。”
賈蘭德雙臂交叉抱在胸前,一臉怨氣地說:“打住,醫生,新聞標題是:根本不存在見鬼的白光。那裏全被紫色的霧靄籠罩著。”他迅疾掃了四周一眼,好像突然意識到自己身處何地。夏莉在賈蘭德的眼裏似乎看到了恐慌,是什麼讓他這樣身強力壯、凶惡無比的人恐慌呢?夏莉渾身直起雞皮疙瘩。“你這樣穿著小褲衩子躲在衛生間裏幹什麼?你為什麼不出去給我做心肺複蘇或者采取其他什麼措施呢?”
外麵,巴托利敲著門喊道:“斯通醫生,你沒事吧?有沒有其他人在裏麵?”
該死,巴托利肯定聽到她和賈蘭德的對話了。
“我沒事。”夏莉大聲地回答說。她感覺自己好像連續重複了十幾遍,全然不想掩蓋自己厭惡的語氣。“我正在手機上通話呢。”
巴托利的敲門聲引得夏莉本能地轉頭朝衛生間門口看去。等她回過頭來時,賈蘭德正化作一抹閃爍的亮光,倏地往牆壁上飛去,最後消失在那兒。
“那裏應該有白光,找到它,往那個方向去吧。”夏莉在他身後輕輕地說。
“醫生,你的腿真漂亮。”應答的聲音飄回到夏莉這兒,比呼吸聲還要輕,但她還是聽到了。接下來的聲音更輕,“別老跟我提那個該死的白光。”
第五章
北卡的8月,夜幕一般在10點左右降臨。夏莉這時已經到了聯邦調查局的現場中心指揮部。這個指揮部正在組織對貝莉·埃文斯全天24小時不間斷的搜救。所謂指揮部,其實就是灰狗大巴大小的房車。房車停放在一條車道上,車道的盡頭通向一處海景房。這處被粉刷成淡粉紅色的海景房坐落在斬魔山下,緊挨著謀殺現場。聯邦特工租下了這幢海景房,作為他們調查期間的行動基地。現在,房車成了整個行動的指揮中樞,海景房則被用作特工——包括夏莉——的臨時住處。她的行李箱已經被送到二樓她的房間裏去了,但他們沒有讓她到房間去,而是徑直把她帶到房車上來了。夏莉是和巴托利、克萊因一起乘私人飛機抵達這個熙熙攘攘的海濱小鎮的。現在,她的周圍除了聯邦特工以外,還有警察、地方治安官、治安警、法警等等,幾乎代表了人們所能列舉出的所有執法機關。這時,天空的暮色漸漸褪去,外麵開始變得漆黑一片。到小鎮來旅遊的人已經離開了沙丘那邊寬闊的白色沙灘,去享受美食和夜生活去了。更多的執法人員卻在此時擁到房車上,報告情況、交換信息,或是為調查提供他們力所能及的支持和幫助。這時的房車就像聖誕節前的梅西百貨店,人來人往,一片繁忙。夏莉現在身處房車的臥室裏,這個臥室位於房車的後部,空間逼仄,但他們設法把它轉變成了一個效率驚人的辦公室。夏莉把剛剛看完的一堆硬皮封麵文件推到辦公桌的一邊,坐到電腦跟前快速瀏覽顯示屏上彈出的驗屍照片。夏莉知道,在賈蘭德死後接下來大約一個星期的時間裏,她隻要一轉身,就會碰到賈蘭德的幽靈。即使是在華倫斯嶺被她視為安全避難所的家裏,這樣可怕的景象也會把她嚇得喪魂失魄。鑒於這樣一種現狀,夏莉從趨利避害的角度考慮,最終還是同意過來幫助巴托利和克萊因了。
夏莉一踏上房車,參加搜救貝莉·埃文斯的行動,就強烈感覺到貝莉是多麼需要她的幫助。她簡直不相信自己居然曾經猶豫過。與這個失蹤女孩的糟糕現狀相比,她的任何痛苦——她現在確實感覺很痛苦——都算不得什麼了。
如果我們不能在盡可能短的時間裏找到貝莉,她將必死無疑。
這樣的想法像一塊石頭似的壓在她的心頭。
“你腦子裏有沒有跳出點什麼想法呢?”問題是克萊因問的,他倚在離夏莉幾英尺外的車身板壁邊上已經有好一會兒了。第一張證據照片一出現在顯示屏上,克萊因就一直在夏莉身旁看著,像一條狗蹲在旁邊等著肉骨頭。他所站的地方旁邊是一扇狹小的窗戶,拉下的百葉窗簾把黑夜隔在了外麵。頭頂上直射過來的燈光給夏莉帶來要命的頭痛——即使沒到要命的程度,也已經離要命不遠了。如果不是頭頂上的燈光給她帶來頭痛,那電腦顯示屏上的亮光、午飯(還吐掉了)後僅僅隻喝了兩杯咖啡和吃了一塊糖——這些都有可能讓她頭痛不已。除此而外,為了在這樣一個令人壓抑的氣氛中不至於垮下來,夏莉強迫自己毫無保留地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麵前的這些照片上,不讓任何一個細節溜走,這也有可能是造成她頭痛的原因之一。
照片上所展示的內容讓人看得毛骨悚然,那是因為凶手本身就是讓人毛骨悚然的家夥。夏莉清楚,這樣的照片一定總是令人錯愕不已的。所以,在麵對這些照片之前,夏莉已經反複告誡自己要挺住。但這不等於說,她就能安之若素地把它們看完。
我討厭做這個事情。但她沒有選擇,隻能去看。
夏莉手撐下巴,繼續仔細研究著麵前這些照片上的每個細節,一絲一毫也不肯放過。
這個時候,她頭痛的程度又向上爬了一格。
她感覺這一天太長了。不管這是不是她頭痛的緣故,但這兒的氣氛過於緊張,每個人必須不遺餘力、全身心地投入才能應付,夏莉也不例外。
一個被嚇破膽的十幾歲小姑娘現在不知身在何處,她的生命正在以秒計算。
就像當年赫莉的情形一樣。不過,當他們搜尋赫莉的時候,夏莉正在警察的保護下,蜷縮在醫院的病房裏。
我不能放任自己去想過去的那些事情。否則,我就會陷進去不能自拔的。
“我們才把那些照片上傳完。讓我喘口氣,好不好?”還沒等夏莉回答,麗娜·卡明斯基就先惡聲惡氣地對克萊因說。卡明斯基也是來自聯邦調查局的特工,接近30歲的樣子,個子不高,卻有著一副曲線畢露的身材。她一頭烏黑的短發剪得齊頜長,橄欖色的皮膚,人長得靚麗性感,加上具有異國情調的海軍藍緊身裙和超高後跟的皮鞋,更給她平添了幾分迷人的風情。相對於超級玉女的外在形象,她的個性卻很具攻擊性,這讓人覺得不可思議。對於要她協助夏莉工作的要求,她明確表明不願配合,她認為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卡明斯基正坐在房間裏的另一張桌邊,與夏莉的桌子正好形成了斜對角線。她可以順勢斜過身子,跟在夏莉後麵一起看著電腦顯示屏上的照片。
“對不起。”克萊因見卡明斯基滿眼怒氣地看著自己,趕緊高舉雙手,做了個鬼臉。很明顯,這裏麵有故事,但夏莉現在沒興趣去搞清這是怎麼回事。她必須把每一絲注意力都用到麵前的電腦顯示屏上。
也許隻有我才能找到挽救這個姑娘性命的信息。
這個想法剛一冒頭,就被夏莉自己強壓了下去。她一直在有意擺脫她應該對受害者有特殊擔當的想法,這樣的感覺隻會給她要做的事情帶來障礙。如果她老是在回想發生在赫莉身上的事——夏莉意識到自己總是在潛意識裏試圖這麼做——她就不可能做到客觀地觀察問題,這對貝莉·埃文斯來說是沒有好處的。
她是專家。作為專家,夏莉必須要把自己過去的遭遇與現實發生的案子分開,必須立足當前。她應該為這個失蹤女孩做出自己最大的努力。
看著朱莉·米德身上陰森可怖的傷口,夏莉既憤憤不已,又傷心難過。這個幾乎把貝莉·埃文斯的母親——朱莉·米德的頭砍得掉了下來的刀傷,看上去和戴安娜·帕爾默的致命傷口是如此相似,夏莉把渾身上下每一丁點兒意誌力都集中到一起,才沒有被麵前照片上的慘狀嚇得閉上眼睛轉身逃走。過去的恐怖記憶又要擠進夏莉的意識裏來了,她趕緊把這樣的回憶強壓在外麵——盡管很勉強。她屁股下麵的辦公座椅被壓擠得吱吱作響,她麵前的白色金屬辦公桌因為桌腿長短不一而搖晃不定,還有頭頂上監控攝像頭一閃一閃的亮光,都在不時地提醒夏莉要專注,把注意力集中到麵前的這些照片上,努力不讓任何一個細節從她眼皮底下逃過。
貝莉·埃文斯讓夏莉老是聯想起赫莉,這恰恰又是她要努力克服的。如果老是把貝莉和赫莉放到一塊去,她擔心自己的判斷會受到影響。當然,要她不去聯想也不容易,因為在她辦公桌上方的公告欄裏,工字釘釘著一張這個金發女孩麵相甜美的照片。
啦啦隊隊長漂亮伶俐,棕褐色的皮膚,金色的發絲,貝莉看上去酷似赫莉,就像一對親姊妹。
貝莉看上去是那麼年輕,那麼幸福,那麼無憂無慮。這讓夏莉傷心透了,她自己也曾經擁有過這樣的模樣;還有赫莉也同樣如此。但是,災難從天而降,毀了她們的一切。
隻有到了這一次,夏莉才處在了反擊的地位。
“我已經準備好了。”夏莉對著克萊因點了點頭。克萊因趕緊推上了手中攝像機上的錄像按鈕。他們先前已經商量好了:他們會把夏莉的見解看法錄下來,以便其他調查人員早上開會時一起觀看。不僅如此,隻要有了錄像,他們隨時隨地都可以重新回放。
“開始吧。”克萊因說。
“這個凶手仇恨他的母親。”夏莉對著攝像機說。“正因為如此,受害人或許成了他母親的替代對象。凶手極有可能是由單親母親撫養大的,可能出生於經濟狀況處於中產階級到上中產階級之間的家庭,但更有可能是被這樣的家庭收養過或是在這樣的家庭裏長大的。他的母親或者母親角色的人從他小時候就開始虐待他,包括身體上的虐待和精神上的虐待,甚至還可能包括性虐待。”
“看了這麼幾張驗屍照片,你就能下這樣的判斷?”卡明斯基一臉狐疑地打斷了夏莉。
夏莉瞥了卡明斯基一眼說:“是的。”她把身子轉到電腦顯示屏跟前,指著米德脖子上的傷口。克萊因趕緊跟了過來,把攝像機的鏡頭對準她所指的部位。“看,這個傷口的深度和嚴重程度表明,凶手當時正處於極度憤怒和仇恨的狀態。這個情況說明:凶手要麼認識受害者,並且跟她積怨很深;要麼受害者在他眼裏成了某個人的替代對象,那個人才是凶手在生活中痛恨的人。我的推斷是後者。在受調查的案件中,米德是受到暴力傷害的第三個母親輩的女人。在這三個受襲的家庭裏,凶手自己未必都認識或者仇恨這些母親,她們隻是成了凶手痛恨之人的替罪羊。”
“嗯。”克萊因把攝像機的鏡頭從電腦顯示屏上移過來對著夏莉。“那怎麼解釋中產階級到上中產階級之間的家庭呢?”
“受害者的家庭性質說明了這一點。貝莉·埃文斯的家庭是——應該說,三個家庭都是——中產階級到上中產階級之間的家庭。凶手之所以選擇襲擊這樣的三個家庭,也是有特殊原因的。很有可能是這些家庭在某些方麵勾起他對自身成長環境的記憶。他這樣做,部分地是在報複他的過去。”
卡明斯基依然不太相信,夏莉有點生氣了。
“還有嗎?”克萊因問道。
“凶手有可能是家裏的獨子。如果家裏還有其他孩子的話,他們一定比他年長得多。在他長大成人的時候,那些孩子早已離開家了。”
卡明斯基皺了皺眉頭問道:“你是怎麼從這些驗屍照片中看出這一點來的呢?”
夏莉極力保持著耐心。“等你把貝莉·埃文斯一家的照片全都整理出來後,我再來告訴你。”卡明斯基來到這個房間,是因為一個電腦程序出現了異常,而他們都不熟悉這個程序,隻有卡明斯基會使用。夏莉電腦用得很熟,她覺得自己用不了多長時間就能搞清楚。是的,她可以多花點時間去弄懂這個程序,但貝莉·埃文斯已經沒有時間再等了。
至少巴托利命令卡明斯基過來幫夏莉搞程序的時候是這樣說的。
一眨眼的工夫,朱莉·米德、她的丈夫托馬斯·米德、他們的兒子,也是貝莉同母異父的弟弟,特雷佛·米德的照片,一張挨著一張地排在了電腦顯示屏上。
夏莉努力克製住自己,不去想那個可愛的特雷佛·米德還是一個11歲的小孩子。要做到這樣,她就必須把感情因素從心裏趕走,對受害者做出客觀的描述。
“這兩個人致命的傷口是刺傷,而非砍傷。”夏莉指著托馬斯和特雷佛身上的傷口說。“唯一被砍死的是朱莉·米德。”她依次指著朱莉的手臂、胸部、左臉頰上被砍的傷口,還有砍在脖子上致命的一刀。“他隻是要父親和兒子的命,方式越快越好。而他殺害母親的時候,卻帶著更多的情緒,刀口的形狀清楚地說明了這一點。”
“這個家夥應該身強體壯,比托馬斯·米德的力氣還要大。托馬斯本人就已經6英尺1英寸高了,體重差不多有230磅,以前還當過足球運動員,現在仍然是一所高中的足球助理教練員。你看,他身上沒有哪個傷口能說明他當時做了什麼反抗的努力,是不是?”
夏莉搖搖頭繼續說:“我不能對此做出推測。但是,我要告訴你,人在幻覺的支配下所采取的行動,會導致腎上腺素急劇上升。一般認為,腎上腺素急劇上升能夠讓人表現出超乎尋常的力量。連環殺手往往就是這樣。”
“根據傷口的位置、深度和角度,我們在這之前已經推測出凶手應該有6英尺1英寸高,體重大約190磅。”卡明斯基瞄了克萊因一眼,極不耐煩地說。“沒有斯通醫生的幫忙,我們也已經掌握了這些信息。但是,我們現在要搞清楚的是,凶手是如何如此不費周折地把米德以及其他成年男子殺掉的。你可以想象,他們應該要做殊死搏鬥的。”
“他用了高壓電擊槍。”巴托利這時出現在了門道裏。他半個小時前一聲招呼沒打就走開了,等到現在回來,他看上去和夏莉一樣筋疲力盡,像個被提線牽著的木偶般無力。他的眼睛裏布滿了血絲,襯衫領口的扣子解開了,領帶斜撇在一邊。盡管如此,夏莉依然覺得巴托利英俊瀟灑。雖說夏莉此時的思維全部集中在這個該死的案子上,但她還是忙裏偷閑地走了神,關注到巴托利本人身上去了。“這是我們剛剛才得到的證實。電擊槍的傷痕留在脖子根部發際線上麵一點點,一下子不怎麼容易被發現。案件中的其他幾個成年男人身上也有這樣的傷痕。”
在第一起案子中,首先遇害的是布雷耶夫婦。接著,他們18歲的姑娘丹妮爾,先是被綁架,後來也被殺掉了。在那個案子中,被害的成年男子是丹妮爾的父親——她一時記不起這個男人的名字來了。第二起案子是克拉克一家。受害者中包括一對未成年姊妹和她們的母親,還有一個十幾歲的男孩,以及凶手攻擊的主要目標——17歲的卡洛琳。這些案子都發生在北卡沿海三個不同的小鎮上,時間相隔三個星期,案件中的主要攻擊目標均被確定為這些家庭中的十幾歲的小姑娘。丹妮爾和卡洛琳的屍體都是在家人被害和她們被綁架的十天之後,被發現埋在了附近的步道下。直到第三起案件發生,也就是貝莉·埃文斯一家遭襲後,聯邦調查局才介入調查的。在這之前,沒有人把這些命案串並起來,沒有人想到,跟他們交手的是一個連環殺手,更沒有人想到把這些命案與發生在15年前、一直未曾到案的“步道殺手”聯係起來。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地方聯邦調查局機構依照程序,聯係了聯邦暴力犯罪緝捕項目組。這個部門專門致力於追捕那些特別危險的暴力罪犯,包括連環殺手。巴托利、克萊因和卡明斯基等人都是聯邦調查局特殊環境部的優秀特工,他們被作為暴力罪犯緝捕項目組的拳頭,被派往全國各地,參與針對連環殺手的調查。他們這次到這個海濱小鎮來,就是要協助地方特工來處理這起命案的。巴托利在飛行的過程中,一刻不停地把案情給夏莉作了一一介紹,讓夏莉不得不敬佩聯邦調查局的工作效率。在不到24小時的時間裏,所有能夠動員的破案力量都已集中到位。
其中也包括夏莉在內。
“這樣一說,許多事情就解釋清楚了。”克萊因說。
卡明斯基見自己的判斷得到了印證而洋洋自得地看了克萊因一眼。“你之前還認為他們是被下了迷藥的。我跟你說過,要給這麼多的人一起下迷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你總是過於自以為是。”克萊因辯駁道。
“你覺得這條信息對你有用嗎?”巴托利看著夏莉問道。夏莉正看著電腦顯示屏上的另外兩個成年女性——兩位母親的驗屍照片。雖然夏莉並不太願意朝那個方向去想,但她們的傷口已經為她的判斷提供了證據。
“你們要追捕的是白種男人,在單親媽媽的撫養下長大。”夏莉把屁股下麵坐著的轉椅轉了過來,整個身子麵對著巴托利說。克萊因趕緊跟了過來,把攝像機的鏡頭對著夏莉。“他母親性格武斷,有虐待傾向。包括肉體虐待、精神虐待,還有可能性虐待。這家夥常常尿床,極有可能12歲以後還這樣。他因此受到過非常嚴厲的責罰。長大成人之後,他在學校的學習又遇到了困難,常常被同學晾在一邊。他不管到哪兒的高中上學,都會留下被處分的記錄,有的是因為縱火,有的是因為偷窺女生隱私。結合他的出身背景,他有可能還具有虐待動物的傾向。諸如此類的行為可能會引起執法機關的注意,所以,他還有可能留下了青少年矯正記錄。我幾乎可以肯定,他生活或工作的地方,應該是在以這些受害者住所為中心的幾英裏的半徑之內。案件發生在三個不同的小鎮上,說明他具有流動作案的可能性。大概在第一次謀殺之前的一個月內,他身上應該還發生過一件什麼事情,這件事情觸發他開始無節製地殺戮。他極有可能是在離婚、約會受挫之類的事情中被女人甩掉過。於是,那些受害者就成了這些女人的替罪羊,讓他在她們身上揮刀亂砍來出惡氣。”
巴托利對她揚揚眉毛說:“你的工作效率真高。”
“這是我的專長。”
巴托利把自己嚴肅有餘的臉放鬆下來,幾乎露出了笑容。“這就是我們要你協助破案的原因。”
“我推斷凶手應該在25歲到35歲之間,是否仍為‘步道殺手’,我還不能確定。如果確實是,那他應該還要大一點兒,在40到50歲之間。”
“你不可能從這些照片中把凶手的年齡也看出來。”卡明斯基帶著明顯懷疑的神情看著夏莉。
“我是沒辦法從這些照片中看出凶手的年齡。”夏莉承認了這一點。“但是,我知道‘步道殺手’的年齡,因為我親眼見過他,他那個時候大約30歲。”
卡明斯基睜大了眼睛,隨後擺出一副故作驚訝的誇張表情說:“噢,我怎麼忘了這個呢?對不起。”
“這是你被我們請過來的另外一個理由。”巴托利不緊不慢地說。“我們已經得到一張你15年前協助警方完成的嫌犯模擬畫像。我們現在所說的年齡是從那個時間往後推出來的。”
“我仍然無法說服自己,這起案件的凶手與‘步道殺手’就是同一個人。如果事實確實如此,那‘步道殺手’的蟄伏期也太長了。”夏莉極力想保持語氣平穩正常,但是,她每次一想到當年協助警方畫像師畫出嫌犯模擬像時的情形,就感覺手心裏直出汗。夏莉那時候住在醫院裏,正在努力讓自己從慘案的陰影中恢複過來。就在這個時候,警方的畫像師來到醫院找她。等到畫像師把罪犯的模擬像畫出來後,夏莉看了一眼就嚇得渾身發抖,號啕大哭。
但是,模擬畫像和眼淚都沒能救得了赫莉的性命。
我不能讓自己再去回想那件事情了。
“我們也不是百分百地完全相信。這隻是一種可能,一個我們正在查證的可能。”巴托利對夏莉說。
夏莉抬頭看著巴托利說:“凶手一般會從他的主要攻擊目標身上拿走一件物品,如一件珠寶或是一件衣服,每次都是類似的物品。他會把這件物品作為紀念物保存下來。你們查到這是一件什麼樣的物品了嗎?這件物品能夠為我們提供一些與凶手有關的信息。”
“到目前為止,我們還沒有發現這樣的東西。”巴托利示意克萊因關掉攝像機後看著夏莉說。“你現在還能不能到犯罪現場去看看呢?當然,如果你確實累得不行了,我們也可以推遲到明天。可是……”
巴托利把最後兩個字拖得很長。用不著再說什麼了,房間裏的每個人都知道,把貝莉·埃文斯活著救出來就是一場賽跑。在這場比賽中,分分秒秒都是寶貴的。
夏莉努力克製住自己,不去想更深地介入到這起案子裏去會給自己帶來怎樣的麻煩。“是該到現場看看去了。”
“那我們現在就走吧。”巴托利又回頭看著克萊因說,“你去把前25—35年和前7—17年之間的兩組青少年犯罪檔案整理出來。不管這個家夥是不是‘步道殺手’,他的曆史總會涉及到他十幾歲時的所作所為。盯住斯通醫生所說的那些行為找:縱火、虐待動物、暴力搶劫等等。還有,根據斯通醫生提供的原始模擬畫像,在青少年罪犯數據庫裏查查,看看能不能找到相似的人。”
克萊因點點頭說:“遵命。”
“還有你,”——巴托利又把目光迅速移向了卡明斯基——“去查找那些有犯罪前科,但在過去15年中一直銷聲匿跡卻在最近又浮出水麵的人。還有那些合乎斯通醫生所說的年齡、在過去15年中一直住在國外、住在醫院或是蹲在監獄裏但剛被釋放的白人男子。你知道該怎麼做。”
“知道了。”卡明斯基答道。
十分鍾後,夏莉和巴托利肩並肩地一起往米德一家租住的海景房走去。米德一家租住的那座海景房被粉刷成了淡藍色,距離房車停靠的這座被粉刷成粉紅色的海景房最近。夏莉已經聽說了,巴托利他們之所以租用粉紅色的海景房,就是因為它是最鄰近犯罪現場的建築物,盡管兩座房子之間有一大片被海燕麥草所覆蓋的開闊沙灘。巴托利和夏莉沿著在沙丘之間蜿蜒向前的人行步道一路走向目的地——巴托利放棄駕車而改走步道,是因為他不想驚動媒體(媒體眼下正被當地的警察擋在外麵)。夏莉也正好想利用海上吹來的習習涼風,讓自己平靜下來。海風夾帶著鹽味和海水味,不斷地撩起夏莉的發梢,漸漸吹散了她頸背上的發髻。海風還從短袖上裝的V型領透進去,輕輕地摩挲著她胸口的肌膚。盡管有海風吹著,天氣還是有點熱,夏莉搭在手臂上的黑色運動夾克沒有派上用場。她今天又穿了一條黑色褲子——一條幹淨的黑色褲子,她有許多這樣的黑色褲子——配上一雙高跟鞋。這身穿著是她的職業女性裝束,她一般都是以這樣的穿著出現在監獄裏。
米德一家租住的海景房現在被圍成一圈的黃色警用隔離帶隔開了,外邊有人輪班站崗把守。見到隔離帶擋住了步道的去路,巴托利貓下腰從隔離帶下鑽到另一邊,隨後提起隔離帶讓夏莉跟了過去。
到了隔離帶的另一邊,夏莉抬頭細細地審視了這座被美麗夏夜籠罩著的房子。這是一座占地麵積很大但布局不夠規則的兩層建築,二樓上有許多窗戶和寬寬的走廊。像大多數海邊的建築物一樣,它是反向建的:房子的主要部分,如客廳等,麵對著大海,而輔助部分,如車庫、洗衣間等,則建在靠馬路的這邊。現在,房子裏麵是燈火通明,盡管窗戶被窗簾遮得嚴嚴實實的,但從外麵看過去,窗子上還是不時地閃現出點點亮光。夏莉心想,與房子裏等著她的事情相比,她更願意待在房子外邊的黑暗裏,盡管她也知道自己這樣的想法是多麼不切實際。有那麼一會兒,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完全沉醉在夏日的夜景裏:黑色天鵝絨般的天空上,繁星閃爍;沙灘上的沙子在星光下顯得晶瑩透亮,一邊的海浪送來隆隆的響聲。也就是片刻的猶豫,夏莉又打起精神跟著巴托利走進了這座淡藍色的海景房裏。
房子裏還是處於勘查中的犯罪現場,到處都是忙碌的技術人員,到處都是在看的或是在聽的人。
“我們隻是過來走走看看。”巴托利告訴那個把他們放進來的警察。這個警察顯然知道巴托利是誰,他看上去很年輕,還不到30歲,黑頭發理成了個士兵模樣的頭,瘦高個子,穿著一身深藍色製服。“這位是斯通醫生。斯通醫生,這位是普裏斯警官。”夏莉隻是禮貌地點了點頭,但沒有吱聲,眼見即將麵臨的工作,她正在內心裏忙著給自己鼓著氣。
普裏斯警官也點點頭說:“那你們隨便看。”
“我們推斷凶手是從車庫裏進來的。”普裏斯警官走開後,巴托利對夏莉說。“邊門的鎖是個便宜貨,有證據表明那個門是被信用卡給撥開的。”
夏莉正忙著四處觀察,隻是點點頭表示了回答。
他們穿過麵向露台的落地窗,徑直走進了廚房。這個廚房很寬敞,也很先進。巴托利示意夏莉往冰箱旁邊的門走過去,這扇被油漆成白色的門虛掩著,夏莉瞟了一眼,發現門裏麵是車庫。車庫裏的燈亮著,裏麵停放著一輛紅色小型廂式貨車。調查人員在車庫裏搜尋到的證據已經出來了,但這些證據並沒有引起夏莉的興趣。夏莉轉過頭來把樓下審視了一遍。用餐的地方緊鄰廚房,裏麵擺放了一張桌麵上鋪著玻璃板的餐桌和四把椅子。再過去是客廳,裏麵的家具以白藤條製品為主,地上鋪的是白地磚,牆壁被粉刷成了淺藍色,藤條椅子的坐墊上都是些吸引眼球的海濱圖案。一切看上去並沒有什麼異樣。
一切如常。
但夏莉卻感覺胃陣陣發緊。
我在這裏好像遇到一個人,也許他們都已經跨過陰陽兩界升入天國去了。
“我們應該先到樓上去看看。”巴托利走在夏莉的身旁,領著她往房子前半部分走過去。夏莉首先看到的是門廳,然後是一段通向樓上的樓梯。“受害者是在臥室裏被發現的。”聽到巴托利的解釋,夏莉這才理解了為何樓下看上去一切都很正常。
夏莉深深地吸了口氣,跟著巴托利往樓梯口走去。她向前廳一眼望過去,看到一個技術人員正在輕輕地撣拭著門柱,試圖在上麵尋找出指紋的痕跡。當夏莉和巴托利一前一後地走上樓梯時,她隱約聽到二樓什麼地方的電視機正開著。但等他們快到樓梯頂上時,電視機的聲音又消失了。再等到他們走到二樓過道裏,一個男人從其中一個房間裏走了出來,她推斷那應該是一間臥室。這個男人大約50多歲,花白的頭發理著個平頭,臉上毫無表情,走起路來有點輕微的跛腿。他看上去很壯,大腹便便的,像個過氣的足球運動員。盡管他穿了一身便裝——上邊是海藍色運動服,下邊是灰色寬鬆褲,但任何人都會一眼看出他是警察。
“巴托利,”他招呼了他們,但明顯地缺了點熱情。他的眼睛躲在厚厚的黑框眼鏡後麵,讓人覺得莫測高深。“你回來了?”
“哈尼,”巴托利也像他一樣,語氣平平地回答道。“這位是斯通醫生。這位是盧·哈尼探長,斬魔山警察局的。”
“目前的案件調查是我在負責。”哈尼瞥了巴托利一眼後繼續說道,“或者至少說,在聯邦調查局來人之前,我在這兒是負責的。”
“我們來這兒主要是提供幫助的。”巴托利答道。
夏莉本來想主動與哈尼握手,可她感覺自己手心裏全是汗,於是隻對哈尼點了點頭。哈尼正上下打量著夏莉,從他的表情來看,他好像對他麵前看到的這個女人並不怎麼待見。
“這就是你帶來的連環殺手研究專家?”哈尼投在巴托利身上的目光滿是不屑。
“對,我就是。”沒等巴托利開口,夏莉就搶先回答了。哈尼的這一套她並不陌生,她必須維護身份。夏莉知道,她的年齡、模樣,還有性別,往往得不到別人對她的重視。這也是她一直讓巴托利和其他人稱呼自己“斯通醫生”,而不是主動要他們喊她“夏莉”的原因。如果期望得到別人的重視,她首先必須讓他們尊重自己。
“哦,真沒想到。”哈尼說。
“我也很高興有機會與你相見。”夏莉冷冰冰地說。
“有新的進展嗎?”巴托利問道。當哈尼把目光轉向巴托利時,夏莉環視四周。她的心髒跳動開始提速,她不知道這是因為她對即將麵對的一切感到恐懼的緣故,還是因為她在現場嗅到了什麼隱藏得很深,而她內心又真的不願意直麵的東西。
哈尼搖搖頭說:“我們正在對現場再做一次勘查。這個家夥應該會留下點什麼。”
“你是應該這樣去考慮。”巴托利一邊應著哈尼,一邊伸出手來扶在夏莉的後腰上,暗示她往前走。
但夏莉沒有挪步,或者說,她至少沒有向巴托利顯然要帶她去的方向走。她又一次聽到了電視機的聲音。眼前有四個房間的門對著樓梯上寬敞的過道開著,電視機的聲音是從左邊離他們最遠的房間裏傳來的。在巴托利和夏莉走到樓梯上麵的時候,哈尼就是從那個房間裏走出來的。夏莉撇下巴托利暗示方向的手,小心翼翼地循著聲音的方向走了過去。
她身上的每一點意識似乎都被迅速喚醒了,感覺自己像一隻處於高度戒備狀態的獵鳥犬。
“主人臥室在這邊,我們先從這裏開始吧。”巴托利在她身後說,但夏莉好像什麼也沒有聽進去。
“電視……”夏莉屏住呼吸,頭也不回地往那個傳來電視機聲響的房間走了過去。她剛一跨進房間的門,腳下就頓住了。環顧四周,夏莉看到房間裏的牆壁是海藍色的,一幅以航海為主題的壁畫占據了一邊的牆麵,僅在下邊留下椅子背高度的空白,光亮的硬木地板被擦得像玻璃鏡。雙人對床上的床墊被掀掉了,隻剩下船舵形的黑木床頭板擱在一頭。房間一邊還有一個同樣由黑木製作的櫃子,上麵放著一台尺寸不大的平板電視機,麵對著電視機的牆角落裏,放著一把木條靠背的扶手椅。
電視機還開著,熒屏上顯示的是與龍相關的奇異畫麵。
一個小男孩——就是驗屍照片上出現過的那個11歲金發兒童——正蜷縮在扶手椅裏,雙手抓著一台遊戲機,眼睛落在麵前的電視機熒屏上。他看上去瘦瘦的,比同齡的兒童個頭要小。他穿著一身點綴著足球圖案的藍色睡衣,臉上透出一股十分投入的神情。
夏莉看到小男孩在遊戲機上忙著按按鈕。
“這個該死的電視機老是一會兒自己開自己關的。”哈尼的聲音好像是從老遠的地方飄過來似的。“我不知道它惹了什麼鬼。”
夏莉努力保持意識清醒,她知道巴托利正緊緊地看著自己。突然,哈尼唰地從她身邊閃過,一步跨到電視機跟前,狠狠地按下開關按鈕,關了電視機。其實,他根本用不著費那麼大的力氣。蜷縮在扶手椅裏的小男孩抬頭四周望望,他的目光落在了不知道什麼東西上,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夏莉知道小男孩的目光肯定不是在他們三個人身上,也不在什麼真實或是現場的東西上,他的眼睛似乎落在夏莉身後的什麼東西上,盯在那兒不動了。緊接著,恐懼扭曲了他的臉,讓他急急地扔掉遊戲機,跳下扶手椅,往嵌在牆壁裏的門逃了過去,那扇白色的門顯然是衣櫥的門。小男孩一把抓住衣櫥門上的球形把手……
小男孩隨後不見了,消失了,連亮光也沒閃一下就消失了。
夏莉還沒反應過來,一陣嘔吐感如浪潮一般向她襲來。
第六章
“斯通醫生。”巴托利一把抓住夏莉的上臂,讓她立即感到一股溫暖的力量穿透了自己正打著寒顫的皮膚。她轉過頭來發現巴托利的目光正落在自己的臉上,趕緊鼓足心勁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把嘔吐感噎了回去。是的,她又看到幽靈了!她現在又惡心了。可眼前沒有洗手間可去,也沒有什麼隱蔽的小地方讓她去吐出來。還好,她還沒有真的吐出來。對夏莉來說,看見幽靈這樣的事說來就來,她沒有一點辦法控製自己。盡管夏莉不願見到幽靈,但這似乎已經成了她難以擺脫的厄運。
“怎麼回事?”巴托利的眼神似乎在問夏莉。他沒有說出來,可能是因為哈尼正看著他們,也有可能他知道夏莉會怎麼回答:沒事。他們在這之前就已經有過類似的對話了。
“這是那個小男孩的房間,是不是?他的屍體被發現的時候是在什麼位置?”夏莉努力保持著平常的語氣問道。就在這當兒,她似乎不經意間把手臂從巴托利手中悄然抽了出來。她的皮膚又冷又濕,脈搏狂跳。巴托利剛才出手抓住夏莉的時候,他心裏事實上就已經知道她的世界裏有什麼不對勁的事情發生了。對夏莉來說,把自己偽裝起來,一點也不讓別人看出她看到了什麼,確實是一件讓她為難的事。事實上,她自己實在是有各種各樣具有說服力的理由,不想去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但看到後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卻無法掩蓋又是其中的原因之一。夏莉環顧四周,看到雙人對床之間的硬木地板上有一道用粉筆畫出來的輪廓線。還沒等到哈尼上前走到靠近他們這邊的一條床腿跟前指著地上的輪廓線回答她的問題時,夏莉心中就已經有答案了。
“特雷佛就是在這兒被發現的。”哈尼說。
天哪,我真的無法接受剛才看到的那個小男孩就是特雷佛。
地板上,特雷佛死的地方,還留下了一攤血跡。
夏莉感覺發際線周圍冒出了一陣冷汗。
“根據我們的推斷,他是在熟睡中受到嫌疑人攻擊的。”哈尼繼續說道。“床單上留下的血量表明,他是在床上被刀刺中的。隨後,他有可能想站起來,結果翻倒在了地板上,也有可能是滾到地板上的或是被拖到地板上的。總之,他最後死在了地板上。”
“有搏鬥留下的傷嗎?”巴托利問道。
哈尼搖搖頭說:“完全沒有。隻有胸口上有兩處刀傷,但刀刀致命。”
“那女主人的屍體是在哪兒發現的呢?”夏莉問道。她其實是想以此找個借口,把大家的視線從地板上那處讓人看得心裏難受的血跡上轉移開去。夏莉對自己問話時所表現出的鎮定態度和冷靜語氣非常滿意,但在內心裏,她的胃已經開始翻滾了。
“是在主臥室裏,”巴托利回答說。“她的丈夫也死在那兒。”
哈尼在前麵帶著路,他們幾個一起往房間外走去。就在這時,電視機又亮了。眼睛一瞥,夏莉看到那個小男孩又像先前一樣,安安穩穩地坐回到了扶手椅裏。他雙手捧著遊戲機,兩個大拇指在上麵忙著按個不停。
“見鬼,”哈尼嘟噥著猛地一轉身,朝電視機方向衝了過去。這一次,他不但把電視關了,還狠狠地把電源線從牆上扯了下來。“真把我氣死了。”轉過身來看到夏莉和巴托利都在看著他,哈尼略顯尷尬地說。
特雷佛——也就是那個小男孩——依然坐在扶手椅裏,全神貫注地在遊戲機上按來按去,好像還在繼續打著他的遊戲。
夏莉是這樣推想的:特雷佛現在所處的空間為另外一種現實所主宰。對於這種現實,夏莉還不能完全參悟理解。但夏莉可以肯定,在那個空間裏,特雷佛仍然可以打他的電子遊戲,他撥弄遊戲機的樣子說明事實確實如此。沒有任何跡象表明,特雷佛注意到了她和巴托利、哈尼他們來過他的房間。根據她多年的經驗,就像大多數活人看不見幽靈一樣,大多數幽靈也看不見活人,這種現象既有好處,也有壞處。
“他還是個孩子。”這樣的話從夏莉喉嚨裏不自覺地冒了出來。盡管表麵上竭力保持淡定,但她到底還是沒能忍住,露出了對孩子的同情。該死。
“這樁命案不管是什麼人犯下的,我們一定要把他拿下。”巴托利對夏莉說。哈尼這時又跟上了他們,一起朝門口走去。
“這個操他祖宗八代該死的雜種。”哈尼也義憤填膺地詛咒著。
就在哈尼跟在巴托利和夏莉後麵一起剛要走出門口時,特雷佛突然滿臉驚恐,跳下扶手椅,迅疾溜進衣櫥裏,把自己藏了起來。
夏莉意識到,麵前她所看到的是一個反複輪回出現的場景。在這個場景裏,特雷佛受戕的幽靈總是在忙著反複輪回地體驗生命最後一刻發生在他身上的事。
夏莉感覺似乎有個東西堵在喉嚨裏,雞皮疙瘩爭先恐後地爬滿了全身。
這麼小小年紀的孩子真不該這樣死掉。
“小男孩死之前是躲在衣櫥裏的。”夏莉告訴巴托利和哈尼。這個時候,她正和這兩個男人一起穿過過道,往另外一個房間的門口走去。哈尼走在他們前麵一點兒,巴托利則和她並肩走著。“他當時坐在扶手椅裏打遊戲,聽到或看到什麼嚇人的東西後便跳下椅子,跑到衣櫥裏躲了起來。凶手發現小孩子躲在那兒,也許是因為小孩子聽到衣櫥門被打開就想逃跑,也許是凶手直接把他從衣櫥裏拽出來的。但不管當時的情形如何,你應該對衣櫥進行痕跡勘查,尋找證據。”
兩個男人都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看著夏莉。巴托利冷酷的目光裏充滿了好奇,而哈尼的臉則扭到一處,粗粗的眉毛擰成了一個疙瘩。
“你這樣說有根據嗎?”哈尼問道。
“這是我的專長。”夏莉回敬道。“相信我,我不會弄錯的。”
“我比較傾向相信她,”巴托利向哈尼亮出了底牌。“因為她是專家。”
“好吧。”盡管語氣裏滿是狐疑,哈尼還是轉身走到樓梯口,把手放到嘴邊卷成喇叭狀朝樓下吼道,“鮑爾溫。”
“什麼事,老板?”樓下傳來答話聲,聽來有點悶。
“你和拉特利奇到樓上來,帶上你們的儀器和工具。”
又一聲答話從樓下飄了上來。很快,樓梯上就傳來上樓的腳步聲,夏莉看到兩個穿著危險品防護服的警察拎著重重的工具包上樓來到他們跟前。兩個警察先和哈尼說話,然後盯著夏莉看了一眼。接著,他們又說了些什麼,就到特雷佛的那個房間裏去了。但是,此時的夏莉似乎對這個過程並不是太清楚,她隻有朦朦朧朧的感覺。
那是因為夏莉又陷入到另外一個場景裏去了。透過主臥室開著的門,她看到朱莉·米德的幽靈從大床的另一邊爬了起來,繞過這張沒有床墊的大床,穿過房間,朝她飄了過來。夏莉驚呆了,她看到朱莉渾身鮮血淋漓,身上穿的——有可能是什麼睡衣,長度隻遮到膝蓋上麵——也已經被血浸透了。鮮血把她亂糟糟的齊頜金色短發黏在一起,形成了一條條發亮的小紅辮子。這個女人喉嚨上的傷口深達耳後,看上去像剛被砍開似的,因為鮮血還像小溪一樣淌過肩頭,往下流到胸口,最後全都淤積在胸前的睡衣上。朱莉·米德的嘴唇哆嗦著,眼睛被嚇得睜得很大——並且,死盯在夏莉身上。
她知道我能看見她。夏莉感覺一股似兩根帶電電線連接時所產生的電顫,從上到下穿透了脊柱骨。她的心在胸腔裏亂衝亂撞,呼吸也像被卡住了。
“你得幫幫我們。”這個女人哀求道,她手遠遠地伸在前麵朝夏莉飄了過來。“求求你!”
一股腦兒地全都來了!夏莉先是感到又一陣強烈的嘔吐感無情地朝自己襲來。盡管這麼多年過去了,但隻要一回想起戴安娜·帕爾默受難的可怕情景,她就會心力交瘁,虛弱得要癱倒下去。當她還在想著戴安娜和朱莉兩個死相完全相像的時候,隨著一陣冰涼刺骨的氣流迎麵朝她吹來,朱莉·米德飄到了她的跟前。朱莉似乎被某種情緒包裹在其中,就是這種情緒的力量,把夏莉衝擊得踉踉蹌蹌地後退了幾步。
夏莉的後背撞在了站在她身後的巴托利身上。巴托利一見夏莉身子朝自己倒過來,急忙伸手托住了她的腰。
“你沒事吧?”巴托利在她耳邊問道。夏莉聽到了他的問話,她同時也感受到了巴托利結實的身體和有力的手臂。她有這樣的知覺,是因為朱莉·米德這時已經不在她跟前吸引她的注意力了。她此時已經飄到主臥室的門檻前,隨後在空中消失了。
夏莉感覺自己又能呼吸了。
“我感覺要嘔吐。”她說,因為事實也確實如此。現在,她不想再忍了,她已經瞥到主臥室裏麵有一個帶浴室的衛生間。“對不起,我得——”
話沒說完——事實上,夏莉再也說不出哪怕一個字來了——她就一手甩掉巴托利托在自己腰上的手臂,宛如離弦的箭直衝主臥室而去。她迅速把身後的門關上並推上了鎖,一下子撲到抽水馬桶邊。
夏莉差點沒來得及。
等到嘔吐完,放水衝了馬桶、漱了口之後,夏莉拖著打戰的腿,回到主臥室裏。她渾身虛脫無力,冷汗直冒,頭疼得像有人正用鐵錘敲打著頭蓋骨似的。在這個無邊無垠的世界裏,夏莉現在什麼也不冀求,唯一想做的就是能讓自己遠離當下深陷其中的恐懼,飛回到她在山裏的家裏去。在那個小屋裏,她可以與恐懼保持一個安全距離,安心做她的連環殺手分析研究。從此以後,今生今世,都擺出一副對死後所發生的事情了解得並不比其他人——如巴托利——多的樣子。
噢,挺住!這裏沒有人能代替你,沒有人能做你所能做的事。
夏莉一臉的無可奈何。明白了這個事實不可改變之後,她於是開始做另一件事,這是她把自己關在主臥室裏麵要做的第二件事。朱莉·米德的屍體被發現時是躺在床邊的硬木地板上的,他們用粉筆沿著她躺的痕跡邊上畫出了一道輪廓。
夏莉知道留給她的時間並不多——巴托利不可能在過道裏永遠等下去,她清楚,哈尼,還有其他人,也在那兒牢騷滿腹地等著她,他們對她把他們關在主臥室外麵這樣的行為難以理解——她趕緊站到粉筆畫出的輪廓前小聲地說:“是朱莉嗎?你聽到我說話嗎?我到這兒來是要幫助你的。”
朱莉·米德的幽靈在她麵前顯形了。鮮血、淤塊、喉嚨上觸目驚心的傷口,一切看上去是那麼的真實,那麼的觸目驚心,活靈活現得就像她的真人一樣。朱莉身上流出來的血看起來非常新鮮,但夏莉在朱莉身上絲毫聞不到那種肉製品專用儲藏箱的味道,通常來說,那種味道意味著殺戮是剛剛才發生的。雖然房間裏的空調低得讓人感覺寒氣逼人,血還是像小溪水似的從她身上往外流。當朱莉的幽靈伸出手來抓她的時候,夏莉竭盡全力穩住自己,站在那兒沒有後退。那雙死人的手從她肉體中間穿了過去,給她帶來一種特別的感覺,像冰凍的霧靄漫過了她全身的肌膚。夏莉身上所有的本能似乎都在尖叫著要她趕快逃離這兒,但是,麵前這個女人眼裏的痛苦讓她止住了試圖逃跑的腳步。
“我的孩子,小特雷佛,還有貝莉,他們遇到了可怕的事情,是不是?噢,求求你,你得幫幫我呀!”
夏莉把自己繃得緊緊的,拚命抵禦住幽靈的能量。朱莉現在顯得非常狂亂淒切,對發生在她和她一家身上的事情,充滿了恐懼和悚然。夏莉過往的經驗告訴她,如果自己這個時候不能挺住,她馬上就會被朱莉身上的那些情緒擊倒。
為了不讓門外的人聽到她在說話,夏莉幾乎是用耳語的聲音對朱莉說:“我會竭盡全力幫助你的,但你得告訴我這樁事情是誰做的?”
朱莉·米德舔了舔嘴唇。“一個男人——當時光線很暗——我看不見。他——他傷了我,他用刀砍了我。我流血了。噢,天哪,我流血了!我的托馬斯在哪兒?噢,我的孩子在哪兒?”
朱莉聲音裏所透出的痛楚剮割著夏莉的心。她的所有本能都在催促她提醒朱莉往有白光的方向去。因為隻有循著白光而去,朱莉才能結束痛苦。但是,隻要見不到貝莉,朱莉——不管她現在是以什麼樣的形式存在——都要堅持留在這個世界上。
“朱莉。”夏莉仍然壓著聲音,卻有力地呼喚著這個女人的名字。她希望朱莉就像現在這樣繼續站下去,讓她有足夠的時間來回答自己的問題。“貝莉在哪裏?你看到貝莉遇上什麼事了嗎?”
朱莉好像有點茫然。“貝莉——貝莉在睡覺,不是嗎?”
臥室的球形門把手發出哢噠哢噠的聲音。顯然,有人想要開門進來……這是一個警告:她的時間已經快用完了。
“是不是呀?”朱莉的聲音幾乎變成了尖叫。她的目光開始變得遊離起來,夏莉感覺她的能量正在發生變化。“她回到家。她上了床。貝莉!貝莉!”
“你能把攻擊你的那個人描述一下嗎?”夏莉努力讓幽靈的注意力集中在她這兒。為了防止被偷聽,她把聲音壓得很低很低,幾乎不比呼吸聲高出多少,但同時還得給朱莉·米德一個從容鎮定的感覺。
“我沒看清他。我跟你說,他長得身強力壯的,個子很高。天哪!他有刀!”
說到凶手有刀,朱莉的聲音又一次變成了尖叫,聲音裏透出那種令人憐憫的驚駭。夏莉知道,朱莉就要不由自主地回放那天遭襲的噩夢了。
“他看上去有多大歲數?”
“我已經跟你說過,我沒看清楚。”
“他說過什麼嗎?”
“沒有,他什麼也沒說。我醒過來了——看到他用刀在刺托馬斯!托馬斯!托馬斯!我的天哪,托馬斯死了!”朱莉·米德歇斯底裏的聲音越來越大,她雙眼圓瞪,鼻翼扇個不停。很顯然,幽靈是在重新回放她丈夫那天被害的場景。看著朱莉的表情,夏莉心頭陣陣發緊。
“你看到什麼了?你提供的任何信息,隻要與攻擊你的那個人有關,都能夠幫助我們把他找出來。”夏莉急促地命令她說。
“我撕開了他的手套——是醫用手術手套,他戴著醫用手術手套。他有一顆心形印記——紅色的——在手背上。”朱莉·米德警覺地四周望了望。“天哪,不!”在一聲令人戰栗的尖叫之後,她從夏莉麵前突然消失了,嚇得夏莉身上的每一根毛發倏地全都豎了起來。
孤零零地一個人聽著朱莉·米德的尖叫,夏莉倍感恐懼。其實,除了她以外,其他人是聽不到這個把空氣都能撕裂的聲音的。夏莉緩緩地做了一個深呼吸,才沒有跟著朱莉·米德一起去尖叫。等到尖叫的最後一個音符消失後,夏莉才有力氣重拾毅力,暫時把剛才所經曆的一切拋到一邊去,轉身去應對那個一定要把房門敲開的聲音。
她把門鎖扭開,一拉開門就發現自己幾乎與哈尼碰了個鼻子。哈尼正舉著拳頭,準備再往房門上砸。
“全能的上帝啊,這究竟是哪門子事啊?”還沒等夏莉開口,哈尼就劈頭蓋臉地朝她吼了起來。他瞪著眼睛,把夏莉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才恨恨地把拳頭落了下去。“你覺得這是專業人員幹的事嗎?你這樣會破壞這個主要犯罪現場的。”
“我要嘔吐怎麼了,你要讓我吐得地板上到處都是?那樣才會破壞犯罪現場呢。”夏莉還在拚命地與頭疼搏鬥時,又有一股寒氣鑽進了她的骨髓,再加上對受害者的悲憫無時不在齧啃著她的心,讓她心力交瘁。當然,夏莉並不是為了得到這樣的結果才衝進房間的,她必須打起精神,把她所得到的其他東西掩藏起來,避免引起他們的懷疑。當她從哈尼身邊走過去的時候,夏莉還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眼神是說:你就一邊去吧。巴托利站在門外過道裏,手臂交叉抱在胸前等著她。一見夏莉出了房門,他馬上放下手臂,朝她走了過來。他臉上的神情告訴夏莉,他並不十分相信她要嘔吐之類的說辭。但是,他非但沒有跟著哈尼一起責怪夏莉,而且還把目光從她身上移向了哈尼,與哈尼的眼睛交上了火。
“一邊去你的,哈尼。她根本沒有破壞犯罪現場。如果我們帶她進去,也差不多就是這樣。”巴托利此時已經站到了夏莉和這個警察之間。一般來說,夏莉不希望別人這時候跳出來保護她,但此時此刻,她感覺自己完全不是哈尼的對手,所以,隻要有人施以援手,她還是打心眼裏歡迎的。
“她碰了門把手,碰了鎖,她還他媽的碰了抽水馬桶上的衝水把手。”哈尼氣得吹胡子瞪眼的。“她還不止碰了這些地方。”
“怎麼啦?如果你手下的人已經做了他們該做的事,這些表麵都應該已經做過指紋勘驗了。”巴托利反駁道。“據我所知,我們的實驗室早就開始對這裏發現的痕跡證據做分析了。”
“這樣的凶手一般都會戴手套的。可能還是醫用手術手套。”夏莉頭腦裏閃現出朱莉·米德的話。“我懷疑你們是不是能夠找到任何指紋。即使有可能,那也是因為手套給劃破了之後留下的。”
哈尼十分敵意地瞪了夏莉一眼。
“探長!”他剛要繼續說什麼,突然從兒童臥室裏傳來的一聲叫喊把他的話打斷了,大家的眼睛都齊刷刷地朝那個方向看了過去。“你能過來一下嗎?”
“來了。”哈尼高聲地回答道。他黑著臉瞪了夏莉一眼,又忿怒地瞪了巴托利一眼,嘴裏還在不停嘟噥著。“她是你的專家。我建議你把她管管好。”說完,頭也不回地朝兒童臥室走了過去。
“他們如果在衣櫥裏找到什麼法醫痕跡的話,你得謝謝我。”夏莉在他身後喊道。
哈尼輕蔑地擺了擺手以示回答,然後走進了兒童臥室。
“得注意點方法。”巴托利露出不易覺察的苦笑。
“我覺得他不怎麼喜歡我。”夏莉這麼說,是想緩和一下氣氛。
“我懷疑在不受哈尼歡迎的人當中,我一定名列榜首。這些地方警察對我們到這兒來參與案件調查比較反感,他是其中之一。他認為這是他調查的事,我們好像是劫機的,把事情搶過來做了。這樣的衝突時有發生。有人告訴我,好多年前的一次車禍讓他的腿受了重傷,打那以後,腿部的疼痛一直把他折磨得不淺。”說到這裏,巴托利意味深長地把夏莉從上到下掃視了一番。“你嘔吐了還是怎麼的?這是你今天第二次把零食從胃裏倒出來了,怎麼回事?”
夏莉聳了聳肩,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她覺得自己裝得非常像。“我在想我是不是有點食物中毒了,也有可能是感冒了。很難說,真的。”
“是的。”巴托利的目光又從她身上移了過去。“下一步你是準備到女兒的臥室裏去看看?”
不——是夏莉內心的回答,但她現在必須去。她挺起身子點了點頭。
第七章
夏莉發現米德女兒的臥室裏沒有什麼值得看的。這個房間不大,牆麵被粉刷成了淡藍色,裏麵放了一張沒有任何鋪蓋的大床,大床的床頭板和旁邊的櫃子是用白柳條編的。房間裏不見血跡,也沒有留下任何搏鬥的跡象。衣物和女孩的其他物品都已經被警察拉走了。這個房子本來是用來出租供人度假的,因此,夏莉原本就沒有指望在這裏找到什麼能夠說明貝莉·埃文斯個性的東西。事實上,她也確實沒有在這裏找到什麼有價值的東西。不但如此,夏莉在房間裏也沒有遇上貝莉·埃文斯的幽靈。
當然,這並不一定說明貝莉·埃文斯還活著,雖然夏莉希望事實確實如此。夏莉也沒有看到托馬斯·米德的幽靈,他肯定已經死了。其實,有些魂靈不需要在這個世界上盤桓就能平靜地前往天國,不管他們死得如何慘烈。當然,托馬斯·米德的魂靈極有可能還沒有離開這個世界,但也沒有附在房子裏的什麼東西上。在夏莉的經曆中,從屍體裏硬衝出來的魂靈附在什麼東西上是無法預見的,她曾經見到過一個魂靈附在鄰居家的貓身上。
“行了,我們走吧。”巴托利說完,和夏莉一起走出了貝莉的臥室。巴托利的眼睛仍然在夏莉身上掃來掃去的,那神情讓夏莉懷疑自己現在究竟是個什麼樣子。她懷疑自己內心的感覺是不是表露出來了,如果確實像她感覺的那樣,那她現在的臉色應該和沃登麵包一樣慘白,眼睛一定瞪得大大的,臉上還泛著一層光亮的細汗。而這一切都是與鬼魂幽靈遭遇帶來的焦慮所造成的。當然,巴托利是不可能知道這些的。“我們該結束今天的工作了。”
夏莉搶在巴托利前麵先下了樓梯,她並沒有為此感到有什麼不好意思。她今天不得不一再經受煉獄般的磨難,她眼下需要讓自己盡可能地遠離鬼魂的世界。
但她還是要把一件事情做完。
“貝莉·埃文斯還活著。”當巴托利跟著夏莉穿過落地窗走到外麵時,她麵無表情地轉過頭來對巴托利說。對夏莉來說,她眼下最不情願去思考這個失蹤女孩身上正在發生的事情。她知道,隻要思維一接觸貝莉,她就會掉進令人顫栗的恐懼之中。她知道自己這樣的狀態對誰都是有害無益。盡管不易做到,她還是必須保持堅強,保持注意力集中,努力把恐懼拒之身外。唯有這樣,她才能做好工作。
任何其他的做法隻能適得其反。
當帶著涼意的海風又一次輕輕地吹在身上時,夏莉感覺渾身冷得發抖,好像走進了北極風暴。她這時真的要感謝那件夾克了。她一邊把夾克套上,一邊越過露台,順著台階走到下麵的人行步道上去了。盡管已經把夾克上的紐扣扣上了,夏莉仍然感覺很冷,不得不把雙臂抱在胸前來抵禦寒意。她朝哪個方向看去,夜都是黑黝黝的,令人望而生畏。海灘上已經不見人影,海風吹刮得海邊的海燕麥草發出陣陣響聲,聲音大得幾乎是他們剛才過來時的兩倍。大海裏的海浪奔騰咆哮,滾滾而來。腳下備受風雨侵蝕的人行步道向遠方幽暗的深處延伸過去,好像沒有盡頭。甚至天上的星星也變小了,變遠了,變得冷冰冰的。
夏莉知道,剛才與朱莉·米德、特雷佛幽靈的相遇讓她痛苦不堪,那種反應仍然在折磨自己。
主啊,你真是選錯人了,我沒有那麼堅強來應對麵前的這一切。
巴托利說:“我們有一個特工小組,一周7天、全天24小時不間斷地在搜尋貝莉。你已經完成了今天的任務,你現在可以正式下班了。”
夏莉在心裏歎了口氣。她已經筋疲力盡,渾身發冷,老想嘔吐,頭也很疼。所有這些不適都影響到她的思維過程。要她這時候找出一個適當的借口,解釋她怎麼知道那些信息的,可能已經讓她勉為其難了。但是,夏莉還是得把這些信息告訴巴托利。
“凶手手上戴了醫用手術手套。更重要的是,他手背上有一個紅色的心形印記。也許是個紋身,我不太確定。”
巴托利和夏莉並排向前走著。聽到她說這些信息,巴托利不覺停下了腳步,而夏莉則自顧繼續往前走去。她低著頭,雙臂抱在胸前,以抵禦迎麵吹來的海風。盡管腳下深一腳淺一腳的,她還是堅定地朝他們所租住的那座粉紅色海景房那邊走去。謝天謝地,夏莉終於感覺房子離她越來越近了。幾秒鍾後,巴托利又趕上了她的腳步。
“能不能告訴我,你是如何了解這些信息的?”
不行,不能把這個秘密告訴他。“我也就是知道了而已。這些信息都很可靠,可以幫助你們去挽救貝莉·埃文斯的性命。”
“你剛才離開我們單獨待在房間裏,是不是就是一個人躲在那兒做這種神奇的專家分析去了?”
“可以這麼說。”
“你能不能解釋一下你所用的方法呢?”
“這樣說吧,你們的調查會從我多年積累的經驗中獲益的,夠了吧?”
巴托利一時語塞,隻是揚了揚眉頭,但夏莉可以感覺到他內心的思索如滾滾的海浪,洶湧奔騰。腳下的人行步道延伸到車道就結束了。車道上停放著一些公務車輛,房車裏仍然燈火通明,整個就像正午的蜜蜂窩,人們進進出出地一派繁忙。夏莉知道即使她自己現在準備去休息了,但針對貝莉·埃文斯的搜救工作依然還在全力以赴地進行之中。
夏莉意識到自己其實隻是這個巨型機器中的一個小齒輪。這麼一想,她頓時覺得輕鬆多了。
夏莉要讓自己把貝莉·埃文斯、她的一家,以及其他受害者暫時忘掉,至少在接下來的幾個小時裏。她現在需要的是休息,以便讓思維重新恢複正常,然後再用自己超強的才智,去幫助執法機關抓住犯下這樁命案的雜種。
求求你,上帝,讓時間再充裕點吧。
“你說我們正在全力緝捕的這個嫌犯手背上有一顆紅心印記,如果你確有把握,那我就要把這個信息充實到官方正式發布的凶手背景介紹裏去了。”巴托利最後說。從他的語氣聽下來,他並非真的是在征詢她的意見。
他們這時已經走到了後門門廊的台階下,上麵寬寬的門廊被窗簾遮得嚴嚴實實的。“至少說,米德一家被害的那天晚上,他手背上有一顆紅心印記。”夏莉掉過頭來對巴托利說。“我對此十分有把握。但是,我不能確定這顆印記是什麼性質的。還有,這顆印記是不是天生的,我也沒有把握。但不管性質如何,嫌犯手背上肯定有一顆紅心印記。”
“那好,隻要你能肯定就行。”
“我敢肯定。”夏莉感覺喉嚨陣陣發緊。自從朱莉·米德提到心形印記後,她就一直在和記憶搏鬥,不讓自己去回想往事,但心形印記還是不停地往她記憶的前區裏鑽。現在,她再也無法回避了。
夏莉又回到了17歲那年:她在地下室門口偷偷地張望,正好趕上看到凶手下刀砍斷戴安娜·帕爾默的喉嚨。就在內心驚駭狂跳的片刻之間,夏莉已經在腦海裏把那個場景再次清清楚楚地複現了一遍,如同再次身處當年的現場一樣。
走到通向後門門廊最上麵一級台階時,夏莉的腳底絆了一下。就在她即將摔倒的最後一刻,巴托利及時地伸出手臂,一下子攬住她的腰把她扶了起來。
“小心。”巴托利扶正了夏莉的身子。
“謝謝。”她非常感激巴托利及時的幫助。借著巴托利還扶在她腰上的臂膀,夏莉站穩了腳跟。她深深吸了口氣,努力想把剛才的回憶從腦海裏趕走。可是,她很快又不得不強迫自己再次回想起過去的遭遇了。“‘步道殺手’——我在17歲那年見到過的那個人——手背上沒有心形印記。他的手背上真的沒見什麼印記,什麼也沒有。”
“你肯定?”
他們邊走邊說,穿過了被窗簾蓋住的昏黑門廊。等他們到了門口,巴托利才鬆開扶在她腰上的手臂。夏莉突然覺得,自己是多麼想擁有這樣一個溫暖的支撐啊。
“是,絕對肯定。”生怕有人看到自己正在發抖,借著巴托利開鎖的當兒,夏莉匆匆地掃了四周一眼。窗簾落下的門廊比外麵的黑夜還要昏暗,裏麵的一切隻有黑黢黢的影子。愈發強勁的海風夾著鹽味從海上吹來,刮得附近的椰子樹葉互相拍打著,傳來似飛鳥振翅的陣陣聲響。
“也許他後來弄了這麼個印記呢。”
“有可能。”
巴托利至少沒有繼續深挖細究,沒有用“你肯定嗎?”、“你是如何知道的?”之類的問題對她窮追猛打。夏莉非常感激他能如此體諒別人。黑夜裏好像有什麼東西讓她局促不安,但她真的不願意再去分析其中的原因了。她現在體力上筋疲力盡,心情上糟糕透頂。她事前已經知道,她和巴托利,還有克萊因、卡明斯基一起住在同一幢房子裏,這是巴托利在來小鎮的飛行途中告訴她的。但她不清楚具體是怎麼安排的,她也不太在意他們的安排。不過,她現在迫切需要的是兩粒“他慕斯”防胃酸咀嚼片和一個熱水澡,還有一張床。她知道此行可能遇上幽靈讓她惡心,已經事先帶了防胃酸片。但不幸的是,她在離開大石縫家之前吃的兩片藥,到她見到坐在扶手椅上的特雷佛時,藥效已經過了。
躺到床上之前絕對不能倒下。她對這個聲音太熟悉了,她母親喝多了後回到家時,總是重複著這句話。雖說感受差不多,但夏莉還是不能相信,在這樣完全不同的境遇下,她居然聽到她母親那個含混不清的聲音在自己腦袋裏回蕩。
“你要吃點什麼嗎?吃點東西可能會讓你感覺好一點的。”巴托利邊說邊推開大門,打著手勢示意讓夏莉先進房子。“如果我的鼻子沒有出錯的話,他們應該已經叫了比薩餅外賣。”
像米德一家租住的那棟房子一樣,他們所租住的這棟粉紅色海景房的主體部分也麵朝大海。夏莉走進廚房,環顧四周,看到一張桌子上有一隻熟悉的硬紙盒子。像巴托利預見的那樣,這是一隻裝比薩餅的盒子。剛才打成結的胃還沒有恢複過來,食物是夏莉現在最不想見到的東西。她屏住呼吸走到桌子的另一邊,躲過了比薩餅的辣香味。夏莉發現房子的整體布局和米德家基本相似,所不同的主要是這家地上地磚部分鋪的是赤陶土燒製的地磚,牆上被粉刷成了明亮的黃色。除此之外,廚房、餐廳、客廳、門廳、樓梯,一切看上去都沒有什麼兩樣。
就在想著這些的時候,夏莉差點就要尖叫一聲轉身逃出去了。她使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壓住了自己這樣的衝動。
原來是有個人突然從通向二樓的樓梯上下來,把她嚇成了這個樣子。
“我要了比薩餅外賣,意大利辣味香腸的。我給你留了不少。”說話的是卡明斯基,她在樓梯的中間停下了腳步。盡管時間已經很晚了,她依然一身正裝,腳蹬高跟皮鞋站在那兒,盯在夏莉身上的目光也不那麼友好。“或者如果你喜歡,冰箱裏還有一些食品,有雞蛋、奶酪、午餐肉,還有其他一些東西。今天晚上,你隻能用這些東西對付了。”
“我不餓。”現在隻要一提食物,夏莉就感到胃痙攣。為了分散注意力,夏莉跟著把話題岔到她一時沒有明白過來的事情上去了。“我房間裏還有冰箱?”
“給你的房間原來是供臨時來客住的,是一個配有家具的套間,有冰箱。”
“如果你現在準備上樓進房間,卡明斯基會帶你去的。”巴托利說。
夏莉確實想進房間,一刻也不能拖延。她對巴托利點了點頭。
“有什麼進展嗎?”當夏莉往樓上走的時候,巴托利問卡明斯基。
“在以案件發生地為中心的250英裏半徑範圍內,有27個人符合條件。針對這27個人,我正在作進一步的篩查。可沒辦法,我現在不得不暫時放下手頭上的工作,來充當照看小孩的臨時保姆。”卡明斯基這時已經走到夏莉的跟前,她說著又把目光盯著夏莉看了過來。“別見怪。”
此時的夏莉已經非常困乏,根本不想去“見怪”別人。她搖了搖頭說:“沒什麼好見怪的。”
“你不是在做臨時保姆,你是在擔當保護證人的職責。”巴托利嚴肅地對卡明斯基說。“記住,斯通醫生極有可能見過我們正在追捕的嫌犯。如果這個嫌犯知道斯通醫生曾經見過他,又發現她在這兒協助我們工作,他就有可能來追殺她。”
巴托利的話讓夏莉不由得停下了腳步,她的心開始東倒西歪地在胸腔裏直晃蕩。完美的一天應該以愉悅的心情來結束才算得上完美。可夏莉惱怒地發現,她沒有攤上這樣的好事。她一隻手死死地抓住樓梯的扶手,轉過身來看著巴托利。
“‘步道殺手’知道我見過他。或者說,他至少應該知道我跟他照過麵。”她說。“他當時並沒有看到我,但事情發生後,滿世界都是相關的新聞。像他這樣的殺手一般喜歡通過新聞報道來跟蹤了解調查的進程。如果眼下這起案件的凶手還是同一個人,他應該有一個剪報簿或者其他什麼裝物理檔案的東西,裏麵裝滿了與‘步道殺手’案件有關的報道剪報。執法機關當年想為我保守身份秘密,但後來還是被媒體給泄露了。我敢說,與我有關的信息,包括我的照片,肯定都會出現在他所收集的資料裏。”
巴托利點點頭。“如果目前這起案件的嫌犯真的還是那個‘步道殺手’——我是說如果是——我們希望他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發現你已經參加了我們的工作。我們一定會盡可能地保守這個秘密。除了我們三個之外,還有我的老板,其他人並不清楚你的身份。我是說,他們不知道你與‘步道殺手’案件之間有何聯係。”
“即使他有你的照片,那也是一個17歲少女的照片,並不是現在站在我們麵前的這位著名的夏洛特·斯通醫生的照片,一個連環殺手研究專家的照片。”卡明斯基一臉輕蔑地掃了夏莉一眼。“我想那可能是有天壤之別的。即使他現在一頭撞在你身上,他也不一定就能把你認出來。”
“他也有可能多年來一直在跟蹤我的行蹤。”夏莉說。當然,這也是她這麼多年來一直不願多想的事情。自從15年前遭遇了那次襲擊之後,她內心一直深藏著恐懼,擔心哪天一轉身,“步道殺手”已經在那兒準備收拾她了。他會像殺掉帕爾默夫婦一樣,把她也給殺掉。借助心理治療和大量的自我對話,夏莉一直小心翼翼地把那種恐懼藏到頭腦深處的一個小角落裏,避免放它出來騷擾折磨自己。可是,這樣的恐懼現在又出來了,而且她還無法無視它的存在。
我應該遠離這個是非之地。
“我們會負責你的安全的,別擔心。”巴托利這樣說倒讓夏莉頓生疑惑:他是不是從她臉上的表情裏看到什麼了?巴托利接著把目光移向卡明斯基,朝她揚了揚頭。夏莉對此的理解是:還不快走啊。
“好的,知道了。”卡明斯基帶著點不得不認命的語氣回答道。她一邊掉過身子往樓梯上麵走,一邊又回過頭來對夏莉說,“我的房間在過道的另一邊,正對著你的房間。巴托利和克萊因一起擠在一樓的臥室裏。你現在可以上床美美地睡上一覺,什麼也別去想了。”
“我會乖乖的。”夏莉跟著卡明斯基往樓上走。
“明天早上8點開始工作,行不行?”巴托利在她們身後喊著,夏莉明白他是對自己說的。
沒有多少時間讓自己減壓了——但是,怎麼辦呢?事情已經到了最關鍵的時刻了。“好,就這樣。”
“你自己下樓來,我們有人在樓下等你。”
等她們兩個人走到樓梯頂上一級台階時,夏莉掉頭看著樓下的巴托利說:“好的。”
“你的房間在這兒。”卡明斯基打開二樓過道右邊的一扇房門。夏莉從眼角邊上看到樓下的巴托利頭也不回地出了大門,他好像還沒有就此準備去睡覺休息的打算。
夏莉又禁不住地在心裏想,參加搜救赫莉的團隊要是這麼敬業就好了。不過,她很快就把這個想法丟到一邊去了。
“順便給你提個建議,250英裏的半徑太大了。”夏莉邊說邊從卡明斯基身邊擦過去進了房間。一眼望過去,她發現這是一個相當大的套間,占據了二樓的整個左邊。“凶手生活——或者工作——的最大半徑應該是30英裏,換句話說,是在半小時車程的範圍內。三起案件發生的現場是在三個不同的地方,用30英裏的半徑都能解釋得通。查查你名單上的那些人中,有沒有在這個半徑裏慣於住在自駕車露營地或是野營地的人。要是我來做的話,我會從調查這些人入手的。”
“謝謝你的建議。”卡明斯基的語氣冷冷的,說明她對夏莉的建議並不認可。雖然夏莉感覺卡明斯基的態度不夠友好,但她現在實在太累了,不想再去跟她計較。“如果你需要什麼,我就住在過道對麵的房間裏。”卡明斯基對著過道對麵開著門的房間甩甩頭作了示意。夏莉從門口看過去,發現那也是一間臥室。“你大喊一聲就行了。”
夏莉點了點頭。卡明斯基轉身走出房間,順手把身後的門帶上了。夏莉趕緊上前把門鎖上,謝天謝地,終於可以單獨一個人了!她把自己新的居住空間環顧了一遍。她站的這個地方是一個小會客間,裏麵放了一張黃色印花布麵子的長沙發,一把深綠色的躺椅,一把彎木製作的搖椅,加上幾張格調相配的桌子和幾盞台燈。會客間角落裏是一個竹料做的電視櫃,上麵放著一台平板電視機。房間的另一邊,一張玻璃桌麵的圓桌,加上四把弧形木椅,形成了一個用餐區。用餐區左邊有一段半高的隔斷牆,把用餐區與廚房隔開了。廚房雖小,但配置卻很先進。一溜的白色櫥櫃,不鏽鋼的廚具,還有剛才卡明斯基提到過的冰箱和煤氣灶具。地上鋪的是米黃色的地毯,房間的三麵牆被粉刷成了青花瓷色,剩下的一麵牆被落地窗簾蓋住了,窗簾用的麵料是和沙發一樣的黃色印花布。有窗簾的這一邊麵朝大海。夏莉心想,窗下肯定是一處由花冠構成華麗圖案的後花園,遠處應該就是大海壯觀磅礴的景象了。但她現在已經疲憊不堪,根本不想去看個究竟。
擺在沙發兩邊的圓形白瓷台燈發出的柔柔亮光,把整個會客間籠罩在溫馨愜意之中。夏莉轉身離開會客間,沿著廚房旁邊的小過道走進臥室。臥室裏有一張大床,上麵的棉夾心鋪蓋用的也是與沙發麵料一樣的布料。床頭板是竹料的。床的兩邊按照常規擺置了床頭櫃。房間裏還有一個帶鏡子的竹製梳妝台。見到自己的行李箱放在梳妝台旁邊的地板上,夏莉三步並作兩步跑到箱子跟前,一下子把化妝盒和白色毛巾浴袍扯了出來,又隨便抓了一件睡衣。“他慕斯”的藥瓶正好擠在跑步鞋的旁邊,她急急地打開瓶蓋,抖出兩粒白色薄荷味的藥片,接著又從另外一個瓶子裏抖出兩粒強力伊克賽錠藥片倒到嘴裏,一邊嚼著藥片,一邊踉踉蹌蹌地走進了臥室的內衛生間。把箱子裏的東西收拾整理出來是明天早上的事,除了衝個澡後倒到床上去睡覺以外,她已經沒有一點氣力再做其他事情了。
衛生間整個兒就是單一的白色:白色的瓷磚、白色的架子、白色的鉤子,還有白色的浴巾。除了浴缸,衛生間裏還有一個用玻璃門隔開的淋浴房。夏莉先是用手掬了一口水,把伊克賽錠吞了下去,期望能夠減輕自己一直無法解脫的頭痛。然後,她像一個收了錢後準備在裸體狂歡舞會上表演的舞女一樣,毫不猶豫地把身上的衣服剝了個精光。她用發夾把頭發夾了起來,戴上透明的塑料浴帽,走進淋浴房打開水龍頭。夏莉對熱水的感覺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好過。她閉上眼睛,任由熱水從肌膚上一瀉而下,驅散了肌肉裏的緊張。肥皂就是普通的多芬香皂,但味道很好聞。等到洗完後,她感覺不能說百分百地完全……至少可以說百分百地感覺好多了。
至少說,在走出淋浴房伸手去拿掛在一邊的浴巾之前,夏莉還是這個感覺——猛然間,在關著的衛生間門裏,她看到一個男人站在那兒,看著她。
第八章
夏莉身上的每一根毛發都豎了起來,腳下一個踉蹌倒退了一步,嘴裏冒出火車汽笛般的尖叫。
“聖靈的主啊,醫生,是我!”
如果這樣的答話是要讓夏莉感覺好一點的話,那就很不幸了:麵前這個人的話完全沒有起到任何效果。實際的結果是:夏莉被嚇得往後倒退時,腳後跟被淋浴房門檻一絆,一屁股重重地摔倒在鋪著瓷磚的衛生間地上。這時,她看清了出現在她麵前的這個男人:賈蘭德。
沒錯,是賈蘭德的幽靈!他身上原來的橘黃色連衫褲囚衣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白色圓領短袖衫,貼身的牛仔褲,牛仔式的皮靴子。之前的囚犯平頭變成了濃密的黃褐色細發,長長地披了下來,幾乎把兩個肩頭全都蓋住了。夏莉絕對不會搞錯的!就是他,就是那個她所見過的最性感的家夥。
不管是在他死了以後還是在他活著的時候。
他的表情可以說是滑稽可笑。顯然,死亡並沒有對他的聽力產生什麼影響:夏莉的尖叫讓賈蘭德不由得一愣。在衛生間這樣一個足以讓人染上幽閉恐懼症的小地方,他突然像一個北美大腳野人似的冒出來,引得夏莉的尖叫聲足以震翻整個地球。
夏莉四腳朝天半躺在地上,身子的一半在淋浴房的外麵,一半在淋浴房的裏麵。她立即意識到兩件事。第一,自己光著身子;第二,賈蘭德像所有有生命的男人在這種情況下都會做的一樣,目光死死地盯在她的胴體上。光著身子的夏莉,體型優美,苗條、健康,還有一雙修長的腿。乳房也許小了點兒,但卻傲人地挺在胸前,露在外麵的毛發整潔光亮,服服帖帖地待在該待的地方。賈蘭德的目光沒有放過夏莉胴體的每一寸肌膚,天藍色的眼睛裏閃爍著欲火,把因為驚嚇而上升的腎上腺素灌滿了夏莉的血管。
“你有個惹火的身子,醫生。”賈蘭德拖長著聲音對夏莉說。
這個時候受到幽靈的騷擾真是糟糕透了。更有甚者,這還是一個好色的、嗜血的幽靈。太過分了!夏莉頓時怒火中燒。
“滾出去。”她怒不可遏地咆哮著,趕緊把摔倒時順手抓過來的一條浴巾蓋到胸前,想把女人最敏感的部位遮住——但這十分勉強,隻好留下更多的胴體沒有東西遮蓋。她身上那些裸露在外的皮膚還是濕的,燈光一照,看上去亮閃閃的,讓她十分不自在。
“嘿,別——”
他沒有能把話說完,因為房門上傳來急急的敲門聲把他的話打斷了。
“斯通醫生?斯通醫生,你沒事吧。”那是卡明斯基在喊叫。她的音調告訴夏莉,如果夏莉再慢半拍,她就要把房門給踢開了。
“我沒事。”夏莉邊拚命地喊叫應著卡明斯基,邊從地上一骨碌地爬了起來。她手裏仍然死死抓著浴巾擋在胸前,並且惡狠狠地瞪著賈蘭德。“我在淋浴間裏滑倒了。”
“斯通醫生?你快給我把門打開。馬上就打開。”
“我來了。”夏莉隔空高聲喊叫著答應了卡明斯基,她提高了聲音是要保證讓卡明斯基一定能聽到。她接著又對麵前這個令人望而生畏的幽靈狠狠地瞪了一眼。賈蘭德的幽靈似乎比其他任何人的幽靈都要實在具體,他現在正站在夏莉和衛生間的門之間。對夏莉來說,她現在無論做出什麼樣的決定,賈蘭德都是她難以逾越的巨大障礙:如果她要出去開門,賈蘭德有可能會擋住她;如果不去開門,她就得給卡明斯基搬出她不能離開衛生間的理由。即使她想從賈蘭德身邊溜過去,即使她把根本擋不住身子的浴巾捂緊了,她也無法避免再次把敏感部位暴露在賈蘭德麵前。雖說賈蘭德剛才已經看到了,但夏莉不想讓他再看一次。從另一個方麵來說,假如夏莉設法就這個樣子從賈蘭德旁邊溜過去,即使她確實溜過去了,那他就有機會把她露在外麵的——還是活動中的——後背看個一清二楚。
絕對不行。
“斯通醫生!”
“來了。”夏莉的聲音已經尖得刺耳了,震得她耳膜都疼,卡明斯基不可能聽不到。
“這是誰呀?”賈蘭德問道。看著夏莉被激怒的樣子,他好像覺得很好笑。
“快把浴袍扔給我,”夏莉壓低聲音對賈蘭德說,因為浴袍就掛在他身後——掛在衛生間的門背後。賈蘭德順從地轉身伸手去替她拿浴袍,可手指卻從厚厚的毛巾浴袍中間直穿而過,看上去連一根線頭也沒碰著似的。
他的動作就是這樣的結果,因為他死了。
“該死,”賈蘭德顯得非常詫異。
“斯通醫生,快讓我進來。”
“我來了。”夏莉聲嘶力竭地對卡明斯基吼了一聲之後,又對賈蘭德壓著聲音說,“趕快走,我不跟你開玩笑。滾啊!”雖說她的聲音比呼吸聲還要低,但斜刺過來的目光卻似刀子般的鋒利。
她帶著一臉的憤怒,一手抓著毛巾,一手在空中揮舞著,雙腳故意在地上跺著,口裏不停“噓、噓”地叫著朝賈蘭德走過去:這是她過去在家裏驅趕鄰居家雞群時常用的技法。
賈蘭德對夏莉這副架勢感到困惑,但最終還是後退了,這倒讓夏莉多少有點驚訝。隻見賈蘭德穿過衛生間的門之後消失了,或者至少說,夏莉暫時看不到他了,夏莉現在瞪著眼睛隻看到掛在白色門板上的浴袍。她一把從掛鉤上扯下浴袍,哆哆嗦嗦地穿上之後,才丟開捂在胸前的浴巾,她這是害怕賈蘭德還在那兒看著自己。夏莉隨即一邊把腰帶束上,一邊猛地打開衛生間的門,小心謹慎地兩邊望了望,一看沒見賈蘭德的蹤影,便急急地朝房門一路小跑過去。就在這時,卡明斯基從門口蹦了進來。
房門不是給踢開的,夏莉看到門鎖裏有鑰匙。
一看到夏莉,卡明斯基剛跨進會客間的腳步猛地收住了。卡明斯基仍然正裝在身,除了鞋子——她現在是襪子著地。她滿臉漲得通紅,黑色的頭發亂得不成樣子,上氣不接下氣地站在夏莉麵前。很顯然,卡明斯基正處於高度戒備狀態。見到對麵的女人雙手端槍,夏莉被嚇得目瞪眼圓,呆在那兒了。
“裏麵還有其他人嗎?”卡明斯基疾言厲色地問道,她的眼睛把夏莉的全身飛速地掃了一遍。
“一個可愛的朋友來了。”夏莉的身後傳來一個磁性十足的男人聲音,惹得她不由自主地四周望了望。賈蘭德剛才不知道躲到什麼地方去了,可現在他又回來了,這讓夏莉愈加緊張。他雙臂交叉抱在胸前,寬寬的肩膀斜倚在門道的牆上,他看起來和卡明斯基一樣真實、一樣實在。天哪,自從被殺之後,他做了什麼了?在過去短短的幾個小時裏,他甚至把皮膚也弄成了健康的棕褐色了。“她真的玩得轉她手裏那把槍嗎?”
她是聯邦調查局的。夏莉剛要把話說出口,卻突然想起,不管從哪個方麵來說,賈蘭德都不能算是在現場:現場隻有她和卡明斯基。
“沒有,當然沒有。”夏莉不再理會賈蘭德了,她轉而麵對卡明斯基說。因為要努力控製自己不再與賈蘭德說話,讓她對卡明斯基的語氣裏帶了幾分的刺。
“我以為你遭到襲擊了。你是不是要告訴我,你那樣地尖叫就是為了逗著玩?”卡明斯基忿怒地問道,她說著向夏莉背後投去懷疑的目光。夏莉知道,也就是在那個方向,她剛剛給賈蘭德投去了厭惡的目光。“斯通醫生,你是不是在測試緊急報警係統的反應能力啊?”
賈蘭德一聽這話,笑得齜牙咧嘴的。夏莉努力裝作沒有看見他的反應。“我在淋浴房裏摔倒了。”
“摔了一下就值得那樣尖叫嗎?大多數人也就‘哎呀’一聲就夠了。”
“摔得很疼。”
卡明斯基又朝夏莉的身後掃了一眼。“你不介意我到房間裏麵看一眼吧?”
“你不想把你自己累死,你就去吧。”夏莉知道,自己的話裏充滿了怒氣。但是,有著這樣一個6英尺6英寸高、身強體壯、可能還帶著邪惡企圖的幽靈站在跟前,對著她冷嘲熱諷地說著話,已經讓夏莉緊張得要命,再要她不動火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以為我在跟你撒謊嗎?”
“我對你了解還不夠,不知道你會做出什麼樣的事來。”
“這個小雞雛要幹什麼呀?”賈蘭德饒有興趣地看著卡明斯基把手槍低低地端在胸前,旋風般把整個套間走了個遍。卡明斯基檢查了房間的每個角落,衣櫥和衛生間也沒放過。卡明斯基有兩次從賈蘭德身邊走過時——賈蘭德為了給卡明斯基讓路,他這時已經退到會客間裏去了——她離賈蘭德隻有幾英寸,但她一點兒也沒覺察到賈蘭德的存在。“她是個警察,是不是?我從一英裏外就能把他們這種人嗅出來。喂,你是不是被關在這兒了?還是出了什麼其他事情?”賈蘭德搖搖頭問道。“該死,醫生,你究竟玩的什麼鬼把戲?”
賈蘭德本來以為他的話會換來夏莉一頓白眼——還會加上一句閉嘴,可夏莉這次卻根本沒有理睬他。
“這樣說來,你剛才尖叫得驚天動地的,真的是因為在淋浴房裏摔倒了。”等到卡明斯基完成了搜查回到會客間時,她好像有一種匪夷所思的感覺。她的臉上再也不是剛才那副高度戒備的樣子,而是掛滿了鄙夷厭惡的神情。她把手槍收回到藏在夾克裏的肩背槍套裏。“衛生間裏摔倒一下就值得那樣叫喚,等到哪天遇上讓你嚇得屁滾尿流的事兒,你該怎麼辦呢?”
“要我說,叫得再尖一點才好呢。我知道你也隻能叫得這麼響了。”賈蘭德樂不可支地對夏莉說。“你的那聲尖叫真到位,把我的靈魂也嚇得要出殼了。”
卡明斯基這時正好站在賈蘭德跟前,這給了賈蘭德低頭看她的機會。夏莉絕對相信,賈蘭德垂下眼瞼看著卡明斯基,讓他有機會又一次把卡明斯基裏裏外外看了個透。
夏莉本來又要尖叫起來,喊出房間裏有個連環殺手,現在就在你背後之類的話。但她沒有這樣做,因為她知道,把這樣的話喊出來對誰都不會有好處。
卡明斯基看不到賈蘭德,卡明斯基也不會相信她的話。卡明斯基隻會認為她有神經病,而這樣的話很快就會傳開去的。
即使卡明斯基相信了她的話,她又能怎麼樣呢?
毫無辦法。事情就是如此:你既不可能把這個人抓起來,也不可能把他給殺了。
一想到這裏,夏莉頭腦裏露出一個讓她倍感恐懼的結論:死去的連環殺手比活著的連環殺手更難對付。
更加令夏莉沮喪的是,賈蘭德的麻煩隻是她一個人的麻煩,隻能靠她自己一個人來解決。
“對不起。”夏莉很不自然地應付著,她竭力把目光集中在對麵這個女人身上。盡管賈蘭德的眼睛已經從卡明斯基屁股上——雖說夏莉隻是猜想而已,但從他剛才目光所指的方向來看,賈蘭德的眼睛應該是落在卡明斯基屁股上——又回到了夏莉身上,夏莉還是沒有理他。“這樣的尖叫——是不自覺地冒出來的。下回要是再摔倒,我就不會這樣尖叫了。我一定記住隻喊‘啊呀’。”
“你本來就該這樣。”卡明斯基說著朝門口走去。到了門口,她又回過頭來對夏莉說,“你能不能讓我們兩個都消停一會,馬上上床去睡覺?”
沒等夏莉回答,卡明斯基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你把她搞得上火了。”當夏莉走上前關門上鎖的時候,賈蘭德站在一旁發起了議論。聽到他的話,夏莉轉過身來,後背緊貼在門上。麵對著賈蘭德,她感覺脊椎骨發硬,差點喊出是我讓她上火,還是你嚇得我尖叫才……之類的話,但她還是忍住了,換了一個比較溫和的問題。“你怎麼會到這兒來的?”
想起卡明斯基,夏莉把聲音壓得如同耳語。
賈蘭德聳聳肩。“我也不知道。”賈蘭德用的是完全正常的語調在說話,因為他根本不存在那種擔心會被別人偷聽的顧慮。其實,除了夏莉以外,沒有其他人能聽到他說話。想到這個情況,夏莉恨得咬牙切齒的。
為什麼是這樣,天哪,為什麼是這樣啊?
“這個不是回答。”夏莉怒氣衝衝地說。
“這是我的最佳回答。喂,警察幹嗎來了?就在我翹辮子之前,聯邦調查局的特工出現在華倫斯嶺找你去了。你遇上麻煩了嗎?”
“她不是警察,她是聯邦調查局的特工。他們到監獄找我是要我來幫助他們。”
“幫助他們幹什麼呢?”
夏莉知道,她應該預先想到賈蘭德會問這樣的問題。老老實實地說是來幫助他們追捕連環殺手的?在目前這樣的狀況下,承認事實,誠實地回答他的問題好像是最不明智的選擇,更不用說麵前和她對話的這個人——或者說這個幽靈,不管怎麼稱呼他——本身就是一個連環殺手,或者說是一個“前”連環殺手。卡明斯基剛才的舉動差點就演變成了一場驚天動地的大救援行動。剛剛從那場驚嚇裏走出來的夏莉這才記起,賈蘭德才是那個給她帶來恐懼的人。事實上,她對他一直懷有恐懼之感。
他是個幽靈,他不可能傷害我,是不是?
夏莉目光警覺地看著賈蘭德說:“一起案件。”
“什麼樣的案件?”
“你關心這個幹嗎呢?跟你又沒關係。你已經死了,知道嗎?”夏莉邊說邊離開門背往裏麵的臥室走去。這麼多年受到幽靈沒有規律地反複騷擾折磨,她也慢慢地學會了如何控製痛苦。她遇到的大多數幽靈沒有什麼惡意,到目前為止,她還沒有遇到過哪個幽靈能夠傷害活人的肉體。但是,誰也說不準以後會怎樣。有那麼一些幽靈不懷好意,他們發出的負能量會給周圍的環境和人造成負麵影響。有些幽靈——賈蘭德就是其中的典型例子——不管是不是真的會給別人帶來傷害,他們的模樣本身就令人望而生畏;還有一些幽靈沒有惡意,隻是在地球上流連,不肯離去而已。多年來,夏莉做了大量的研究,仔細收集整理了大量新聞、心理治療案例和超視力者的資料,試圖幫助人們有效應對突然出現的幽靈。在她同意跟巴托利和克萊因一起過來之前,就已經知道,在此次的行程中,一定會遭遇新近暴死者剛剛從肉體中分離出來的魂靈。正是有了這樣的預見,她在出發之前,就已經把一個被她稱為“百寶箱”的盒子塞進了行李箱裏。她現在就是想取這個“百寶箱”。可是,這個她準備永遠送往天國的幽靈,卻擋在她和那個盒子之間。
第九章
所幸賈蘭德並不知道夏莉還藏著一個可以對付他的東西。
“哦,對了,我想起來了,”他說,“你是想用你那點破本事來救我的命的。”
“你流血過多,我回天無力。”
賈蘭德仍然站在離臥室門口隻有幾英寸的地方。假如夏莉要到臥室去拿放在那兒的行李箱,她就必須從他身邊過去。如果賈蘭德還是一個大活人,夏莉今生今世也不會冒險去做這個事情,因為那就會給賈蘭德提供一次讓他抓住她的絕好機會。可是,賈蘭德現在的狀態已經沒有能力抓住任何人了——夏莉心裏是這麼想的——因為她記得他剛才想拿浴袍但卻沒抓得住,這讓她繃得要斷的神經舒鬆了些許。夏莉一邊用眼角的餘光緊緊地盯住賈蘭德,生怕他突然發動起來,一邊從他身邊走過去,沉著冷靜得讓她自己都感到驚奇。甚至在賈蘭德轉身跟著她過來時,她也沒有表現得驚慌失措。
“談到那個事,你肯定你就沒有辦法了?你就不能給我上生命呼吸機之類的設備把我救過來?”
感覺肩胛骨之間的皮膚刺刺的,夏莉猜想這是因為賈蘭德的目光在往自己背上直鑽的緣故。但是,這種感覺瞬間又消失了,那可能是賈蘭德不再看著她了,更有可能是他的目光移往了她身體的下半部——有可能是在屁股上。
夏莉眉頭緊蹙。
“我敢肯定,我確實已經窮盡辦法了。我不得不告訴你,除了身體上的傷以外,你的肉體到了這個時候已經無法維持你的生命力了。”
“什麼意思?”
夏莉心想,有時候你還是得把話給他說破了。“你聽過腐爛分解一說嗎?”
“廢話。”
“是這樣的,”她的語氣裏夾帶著某種幸災樂禍的情緒。“你該繼續往前走了,因為你所理解的屬於你的生命已經結束了。”
“去他媽的,”賈蘭德說,“那個狗雜種納什,我真希望他爛在號子裏。”
夏莉想起,納什就是那個要了他性命的在押犯人,據說是他殺了賈蘭德。
“他會爛在號子裏頭的。”
“可事實恰恰不是這樣。他們極有可能獎了他一枚勳章,我氣得屁眼都疼。”
“是的,”夏莉想都沒想就對他表示了同情。“你是該氣憤。”
“可我從來沒有對你做過一件壞事,醫生。你說,是不是一件壞事也沒做過?”
賈蘭德身子堵在臥室門口的裏麵,看著夏莉抓起行李箱扔到床上。就在這時,夏莉從梳妝台的鏡子裏瞥到了自己的形象,驚得臉色霎時白了。她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自己:腳上是光的,洗澡水還沒來得及揩幹的身子上隻有一件白色毛巾浴袍,臉上的化妝全被洗掉了,留下一張疲憊、慘白的臉。雪上加霜的是,頭上的浴帽還沒除掉。
結論:一點也不性感。
在本能反應的支配下,夏莉一把扯掉浴帽,一頭深栗色發絲一下子滑下來披掛到了肩上。頭發上用熱燙冷氣定型技法做成的發波,立即給她的性感係數添加了不少分,這讓夏莉輕鬆了許多。就在抬手捋平額頭前幾綹翹著的頭發時,她在鏡子裏看到了賈蘭德的眼睛。
欲火又在賈蘭德的眼睛裏閃爍。他的眼睛看上去出奇地藍,唇線上充盈了淫欲,盯在夏莉身上的目光裏透出的——如果要她說的話——也全是淫欲。夏莉感到呼吸不暢,脈搏加快,被賈蘭德的情欲引發的燥火在她血管裏熊熊燃燒,但她還是設法穩住了自己。是的,這個家夥魅力四射,這是毋庸置疑的。但她非常清楚他的老底,包括他是一個精神變態患者和他現在是一個死人這樣的事實。這兩個事實就足以把他們之間就要發生的化學反應澆滅了。夏莉很沮喪,她剛才急急地除掉浴帽,全然是因為她現在隻在意自己在他眼裏的形象了。
姑娘,你肯定病得不輕。
夏莉真恨不得把浴帽重新套到頭上去——假如這樣做不會讓人覺得莫名其妙的話。她知道,一旦這樣做了,她就徹底暴露了自己內心的想法。
還有,如果她把浴帽重新套回到頭上去,就會讓賈蘭德知道她覺得他很有魅力,這不僅會讓她尷尬無比,更會把她置於危險之中。
她還沒有完全弄清引發他殺人的原因,但是,她知道自己現在也不願再去尋找這個答案了。
“你在做墨跡測試的時候說了謊話。”夏莉一邊擺出嗔怪的樣子想分散賈蘭德的注意力,一邊把手伸到行李箱的深處,在內衣、運動服和跑步鞋下麵摸索著,努力尋找她唯一能對付賈蘭德的武器。
“我也許說了謊,也許沒說謊。你是專家,你會看出來的。”賈蘭德說著朝四周望了望。“見鬼,我們現在在哪兒?這是你的家嗎?”
“這是一棟海景房套間,緊靠著北卡的斬魔山。”
“我們怎麼會到這兒來了?”
“我乘飛機飛過來的呀,我不知道你是怎麼來的。”就在這時,夏莉手裏摸到了她所要尋找的東西。她一隻手把這個東西緊緊地攥在手心裏,另一隻手拿出“他慕斯”藥瓶後,又把它故意掉到地板上。
“啊呀,”藥瓶往地上掉的時候,夏莉故意大喊了一聲,不過,連她自己都覺得這聲喊叫有點做作。怎麼辦呢?她別無選擇,隻能這樣。賈蘭德好像並沒有注意到這些。她在彎腰去撿藥瓶時,利用旁邊的床做掩護,躲過了賈蘭德的視線,把手心裏的東西偷偷塞進了浴袍口袋裏。夏莉拾起地上的藥瓶後直起腰,非常誇張地打開藥瓶,把兩粒藥片抖到手掌上。到目前為止,與賈蘭德待在一起還沒有讓她的胃有什麼不舒服。但是,與幽靈相遇充斥著許多不確定的因素,她沒有必要去冒嘔吐的危險。而且,她也需要找個借口走到廚房去。
“那是什麼呀?”
“藥片。給我讓個道行不行?我要到廚房裏取杯水,把藥服下去。”這個藥片本來是嘴嚼的,但夏莉實在更願意撒個謊說吃藥需要水,這樣才能有個借口到廚房裏去。
“你為什麼要吃藥啊?”
“鬼魂幽靈總是讓我惡心。”她說著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朝賈蘭德走過去。其實,她內心裏非常緊張,抓著藥瓶的手已經攥成了一個拳頭。夏莉對將要做的事情毫無把握,但她更願意賭一把,因為她覺得對付賈蘭德這樣一個捕食者的最佳方法不會改變,那就是:永遠不要露怯!更何況他現在已經不是一個活人了。
“你是不是說我的出現會讓你惡心?”賈蘭德一邊對著夏莉訕笑著,一邊閃開麵前的道,讓夏莉從自己身邊走過去,這讓夏莉心裏偷偷舒了口氣。“你一定得克服這個壞毛病。”
“我要的是不再見到鬼魂幽靈。”夏莉猛地轉過頭來對賈蘭德說。“像你現在這樣跟屁蟲似的跟著我的幽靈也不例外!”
但賈蘭德還是跟在她後麵過來了。當然,與她嘴上說的正好相反,夏莉現在倒是希望賈蘭德跟過來。想著他對自己計劃要做的事情將會做出如何的反應,夏莉心裏緊張得要死。
“相信我,看見鬼要比做鬼強。”賈蘭德說。
“這話說得有意思。”
“你是能看見所有的鬼魂幽靈呢,還是就隻能看到我?”
“我能看到那些新近暴死者的鬼魂幽靈。當然,我也不是總能看到他們,隻是有時候而已。”
“我不得不說,你是個絕頂聰明的天才女人,醫生。我沒想到,那個在華倫斯嶺一本正經、不苟言笑、說一不二的精神病理醫生,關起門來,自己卻原來是個巫師。”他好像想了想後又接著說,“不過,撇開這個不談,你光著身子的樣子看起來真不錯。”
“你知道嗎,賈蘭德?如果我是你的話,我就會就此打住,不再往下碰這個話題。”
夏莉走進廚房。廚房裏的爐頭、水槽、冰箱都抵著後牆邊上放著。她把防胃酸的藥片扔到嘴裏,打開櫥櫃門拿出一個玻璃杯後,把水龍頭打開了。
“醫生,你難道不想讓我告訴你,你的胴體很漂亮嗎?瞧瞧,你要是不讓我看,那真是可惜死了。”
夏莉把玻璃杯伸到水龍頭下麵接了水,端起水杯啜了一口咽下去,給賈蘭德一個好像她起碼確實是要用水來消除藥味的感覺。其實,她是要消除賈蘭德的戒備,讓她可以把她要做的事情準備到位。她現在需要的是一團明火和一點決心,而這兩樣東西她都已經準備好了。
“那是你心術不正。”夏莉放下玻璃杯,話裏帶刺地回敬了他。
“哎哎,醫生,我說的都是真話。我知道,你也喜歡惹火的身材,就像我這樣的身材。”
夏莉注意到賈蘭德的眼睛一直死死盯在流水上,就把水龍頭關掉了。轉過身來,她又見賈蘭德把目光移到自己身上來了。夏莉這個時候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賈蘭德的存在,他們兩個靠得很近,夏莉手一伸就能碰到他的身體。賈蘭德站在廚房和會客間之間,擋住了廚房的唯一出路。他那輪廓分明的臉龐和宛如雕塑的身材,處處性感襲人,但也讓人望而生畏——因為夏莉知道他是一個什麼貨色。賈蘭德看上去力大無比,身材高大得讓人心生驚訝,他的幽靈如同一堵牆,實實在在地立在夏莉麵前。要是他還是個大活人,不管夏莉如何反抗,他肯定會一把把她抓過來幹掉的。
他已經不是活人了!盡管如此,焦慮和擔心仍然讓夏莉血脈僨張,五髒翻動。
“我告訴你,一個女人毫無戒備地在衛生間洗澡,遇上你突然闖進來會嚇死人的。”夏莉厲聲地對他說。多虧了厚厚的毛巾浴袍和浴袍上的大口袋,夏莉這才能把那麼一個實實在在的東西藏住。她定了定神,把一根粗粗的白蠟燭從浴袍口袋裏取了出來,擺在玻璃杯旁邊的櫥櫃台麵上。蠟燭直直地豎在那兒,蠟燭芯看上去完好無損。
“你以為我是專門尋你而來的呀?醫生,你可千萬別這麼想。我是碰巧從你衛生間裏冒出來的。”他說著注意到了豎在櫥櫃台麵上的蠟燭。
“你說你是從哪兒出來的?”夏莉打開爐頭,煤氣的嘶嘶聲不可能讓她把想要做的事情繼續遮掩下去,這不僅是因為煤氣燃燒的聲音引起了賈蘭德的注意,事實上,他一直緊緊盯著夏莉。
“見鬼,我要是能弄清楚就好了!就是那個地方。如果你認為我還會回到那個地方去,那你就是個瘋子。”賈蘭德雙臂交叉抱在胸前,眉毛蹙在一處地問道,“你這是在幹嗎?”
“點蠟燭。蠟燭點起來產生的氣味能夠幫助我止住作嘔的感覺。”夏莉這麼說是在找借口,不過也有真實的成分。蠟燭的氣味能夠幫助她止吐,主要在於蠟燭能夠幫助她把賈蘭德驅趕走。灶頭上打火裝置蹦出的火星引燃了煤氣,火頭迅疾沿著圓圓的灶頭吐出火焰。見到灶頭上的火光,夏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此時的夏莉脈搏如野馬奔騰,手心攥著一把汗,心裏填滿了急切的焦慮和擔心。當然,她的感覺也不全然就是這些,事實上,她還為即將實施的行動感覺有點負疚,她也難以相信,自己怎麼會有這樣的感覺的。夏莉抓起蠟燭,感覺像一個殺手似的無情無義。她不得不反複地提醒自己:賈蘭德才是殺手。“不管怎樣,你得回到那兒去。你從那兒可以找到路去……”她猶豫了一下,“……另外一個世界。”
賈蘭德高高挑起眉頭。“什麼另外一個世界?”
是的,夏莉不能保證另外一個世界就是天堂。“你知道,就是身後的世界,就是天國。或者……隨便叫什麼吧,反正就是那個地方。”
“哼,反正就是那個地方!聽起來像回事似的。”賈蘭德的聲音幹巴巴的,說明他很不高興聽到這樣的話。
夏莉把蠟燭斜靠到爐頭的火焰上,看著蠟燭芯子引上了火。“那裏應該有白光——”
“別在我麵前再提什麼白光。相信我,那裏沒有該死的白光。”
“有的,你隻是還沒有找到而已。”夏莉舉著蠟燭,轉過身來麵對著賈蘭德,看著淡淡的茉莉花香味嫋嫋地向上飄去。
“這味道太難聞了。我他媽的肯定不會去找那個什麼白光。”
“為什麼不呢?”
“因為他媽的那裏沒有啊。我甚至懷疑有沒有這個說法存在。”
隨著蠟燭的茉莉花香味越來越濃,夏莉不得不努力壓住自己的負罪感。“那你說那個地方究竟有什麼呢?”
“隻有薄霧,霧靄,永恒的紫色暮光。”賈蘭德久久地看著夏莉。“那兒是有東西。那裏還有人——但我看不到他們,我隻能聽到他們在尖叫。他們好像被什麼東西追著趕著,我覺得追趕他們的東西也在追趕我。”
一抹驚悚讓賈蘭德的眼睛變得昏暗下去。他這麼一個身強體壯的人、這麼一個心狠手辣的人,竟然被什麼東西嚇著了。夏莉心想,不管這東西是什麼,她實在是不想見到這些東西。
她馬上又記起來:賈蘭德現在已經不是活人了。在他現在所處的那個世界裏,他的身強體壯和心狠手辣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夏莉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把賈蘭德嚇成這個樣子。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這跟她沒有任何關係。在她來到這個世界之前,宇宙已經正常運轉了千秋萬代,那個“來世之說”已經是成熟之說了。麵對賈蘭德這樣一個家夥,一定會有一個比他更加強大的力量來規約他,她隻要相信這個過程就行了。
“你必須回到那個地方去,你別無選擇。”夏莉在內心裏告訴自己要昂頭挺胸。她舉起蠟燭朝賈蘭德走過去,小心翼翼地防止蠟燭的火苗被吹滅掉。
賈蘭德沒有給她讓路。“我肯定還有其他選擇,我剛才已經決定不到那個地方去了。”
夏莉被迫停下了腳步,因為賈蘭德擋住了她麵前的去路。理論上說,她可以從他身子中間直接穿過去。但是,除非萬不得已,她不想去做這樣的嚐試。她於是眯起眼睛問道:“你什麼意思?”
“我就要繼續待在這個地球上。”
“你不可能繼續待在這個地球上。”
“我當然能。”
“你不能,你做不到。那些在這個世界上盤桓的幽靈,一般也就是待上大約一個星期後,就開始上路了。喂,讓個道,好不好?”夏莉知道和賈蘭德爭論沒有什麼意義,用不了多久,他就會把爭論變成爭吵的。她現在要做的就是把蠟燭放到他身後去,然後像趕牲口一樣,設法把他趕到蠟燭邊上去。她對自己用這種幾乎算得上巫術的力量來對付賈蘭德,感覺有點對不住他。但不管怎麼說,這樣做的結果無疑對他們兩個都有利:夏莉自己能把麵前這個連環殺手的幽靈驅趕走,而賈蘭德則能到他應該去的天國去。“我要把蠟燭放到桌上去,蠟燭的蠟受了熱會滴到地板上的。”
“這個東西能幫你止住嘔吐?”賈蘭德滿腹狐疑地問道,但他腳下還是給夏莉讓了路。
“是的。”夏莉從他身邊擦過去,把蠟燭放到玻璃麵的餐桌上。她理了理蠟燭芯子,讓燭頭燃得更旺。然後,她又折回到廚房去了。
“灶頭上還有火燒著呢。”
“我知道。”她回到煤氣灶邊。賈蘭德不似剛才那樣堵在廚房門口了,而是跟著她走進了廚房。他饒有興致地看著夏莉,臉上沒有一絲懷疑的神色。罪過罪過,讓他站到我身後去吧。夏莉從浴袍口袋裏抽出一束熏香。她把熏香的頭子伸向灶頭的火苗上引上火,一團火花一閃,熏香立即就劈裏啪啦地燒上了。
“見鬼,這是什麼玩意兒?”
“熏香。”夏莉轉過頭來告訴他。
為了保證氣味的效果,她必須要讓熏香充分燃燒起來。所以,夏莉把它放在灶頭上燒了一會兒才把煤氣關掉。她深深吸了一口帶著土味的熏香味,轉過身來麵對賈蘭德,發現賈蘭德的眼睛正死死盯在她手裏陰燃著的熏香。
“醫生,你這是要用巫術把我趕走。”隨著熏香的氣味越來越濃,細密綿長的煙絮從香的頂頭升起,嫋嫋向天空飄去。賈蘭德的目光移到了夏莉臉上。“這個狗屁東西比被碾死的動物在路上擺了三天三夜還要臭。你是不是真的說這個玩意兒能幫你止吐?”
賈蘭德舉起雙手在自己麵前揮來舞去的,想把熏香的氣味趕跑。這種氣味顯然讓他不舒服,但他這時並沒有搞清楚夏莉所做的這一切將會給他帶來什麼樣的危害。夏莉抿了抿嘴唇,心像打鼓似的等著可怕的結果發生。熏香不僅能把賈蘭德趕出這個房間,還能讓他從這個地球的表麵上徹底消失,而茉莉花味蠟燭的燭光則能幫他打開通向彼岸天國的通道。無論這個魔法的效果如何,至少在與鬼魂的鬥法中,她的導師是這樣教給她的。夏莉自己的經驗也告訴她,至少說熏香是有效的。當然,永恒的天國對賈蘭德意味著什麼卻是她不願多想的事情。
他本來就應該去那裏的。夏莉在心裏為自己開脫著。盡管如此,她還是禁不住地為他難過。
“對不起,不過你該走了。”夏莉語氣堅定地對賈蘭德說。她慢慢地挪著嬰兒般的小步子朝賈蘭德走過去,控製著不讓自己過快地到他跟前,也讓煙氣能夠在她與賈蘭德之間形成一道屏障。“你在人世間的日子已經結束了,你該繼續往前走了。”
“什麼該死的東西?”當熏香的煙霧飄到賈蘭德麵前時,他的眼珠漸漸膨脹,臉也被扭成了一團。從他的表情反應來看,在他麵前揮舞熏香,就等於是用芥子氣那樣可怕的毒氣來進攻他一樣。賈蘭德雙手亂舞著直往後退,想躲開夏莉和她手中熏香的煙霧。“見鬼!醫生,快把那個鬼玩意兒滅掉,你聽到嗎?我不跟你開玩笑。”
他的聲音裏明顯帶著潛在的威脅。
夏莉幾乎把自己每一丁點兒的勇氣和決心都發動起來了,她不能半途而廢。“白光在那兒等著你呢。蠟燭的作用就是這個,它能幫你走近白光。隻要你認真去找,你就一定能找到白光。”
“天哪,你在我身上玩什麼巫毒是不是?”賈蘭德不斷地往後退著,嘴唇歪到一邊,好像正在遭受著某種痛苦折磨。廚房與用餐區之間被一道門檻分開,門檻裏的地麵上鋪的是地磚,門檻外麵鋪的是地毯。賈蘭德的後跟在那個門檻上磕了一下。“哦,天哪!醫生,你不能這樣做。”
夏莉的胃開始痙攣起來。“真的對不起,賈蘭德。但我這樣做是為你好,相信我。”
“你這完全是為你自己好。”驚悚之火在他眼睛裏燒得越來越旺。夏莉在賈蘭德麵前揮舞著熏香,步步緊逼,毫不手軟地把他從廚房門口往餐桌那裏趕。蠟燭離他的距離已經可以開始把他往天國牽引了。夏莉看到他的頭發梢開始向上豎起,她甚至都微微地感覺到了吸力的能量。“啊!”賈蘭德又一次發出痛苦的哀嚎。麵對眼前的一切,夏莉隻能無情地狠起心來,她知道自己此時絕不能有絲毫的心慈手軟。“真的該死!疼啊!趕快把蠟燭火滅掉!”
“真的對不起。”夏莉又一次感到虧欠了賈蘭德。她確實覺得對不住賈蘭德,因為她討厭看著他受到折磨。事實上,她事先並沒有估計到這一點。
但她現在已經停不下來了。夏莉一想到已經惹惱了這樣一個令人生畏的連環殺手,一想到他到現在還仍然遊蕩在這個活人的世界想報複她,她不得不繼續手舞熏香前進,堅決要把他趕走。“向前走,去尋找白光吧。”
“叫你別再耍我,醫生。”賈蘭德警告道。賈蘭德伸手去抓夏莉,夏莉被他肌肉結實的膀子嚇了一跳,手裏的熏香差點掉到地上。賈蘭德一看無法抓住夏莉,眼裏透出的不僅是驚恐,更是憤怒。謝天謝地,煙氣仍然具有足夠強大的能量,保護夏莉免受賈蘭德的攻擊。“不要逼我做我不願意下手的事情。”
“你是在威脅我嗎?”夏莉沒有讓步,她竭力把最後一點架勢全都端了出來。看到賈蘭德暴戾的一麵,讓夏莉對剛才自己所做的一切感覺好多了。夏莉對著賈蘭德搖動著熏香。煙氣先是盤旋著穿過賈蘭德的身子,繼而被蠟燭吸引著飄了過去。賈蘭德也正被步步牽引到蠟燭附近,他的頭發向後飄去,好像有個吸塵器在他身後開著。他臉上的皮膚繃得越來越緊,高高的顴骨看上去像兩把刀似的插在臉上。這時的賈蘭德看上去粗鄙、嚇人,一副失去理智的樣子。夏莉在心裏不斷地提醒著自己:這就是他本來的麵目。
“見鬼。你現在無論做什麼都不會起作用的,我會……啊呀。”
“走吧,繼續往前走吧。”夏莉幾乎對著賈蘭德號叫著。賈蘭德的臉痛苦地抽搐了一會兒,對夏莉的威脅也在漸漸消失。他好像正在那兒咬緊牙關,竭力與一股能量巨大,但夏莉卻無法感受到的颶風搏鬥著,拚命地想抵住這股拉著他往後退的力量。
“我絕對想不到你會做這樣……啊,滅掉!啊。”
夏莉感到自己心快要塌下去了,這是因為她對賈蘭德懷著深深的同情;但她同時又喉嚨陣陣發緊,這是因為她對賈蘭德充滿了恐懼。
她感覺自己快要發瘋了,好像整個人就要從自己的皮囊裏蹦出來。恐懼、憐憫、後悔、絕情——她真不知道此時哪一種情緒在她身上最為強烈。
“為了上帝,不要再做無謂的抵抗了。你這樣隻會讓你遭受更多的折磨。”
賈蘭德好像還要開口說話,可他還沒有說出口來,馬上又警覺地望了望四周。夏莉跟著他的目光,看到桌上的燭火幾乎直直地向上點著,在空氣中形成了一個氣體漩渦。
“老天啊,你聽到了嗎?你聽到尖叫的聲音了嗎?”
“賈蘭德,求求你,”夏莉感覺淚水偷偷爬進了眼窩。“往有白光的地方去吧。”
“去你媽的白光。”
賈蘭德身子又開始動了。盡管心有不甘,他還是被一股無法抵禦的力量拉著,幾乎一英寸一英寸地挪著步子不停地往後退著。麵對眼前的情景,夏莉感覺來不及呼吸,渾身顫抖不已。她對自己現在所做的一切厭惡透頂,但她別無選擇。她一路把賈蘭德趕著往後退到桌子邊——說時遲,那時快,賈蘭德突然雙目圓瞪,張牙舞爪,衝破了麵前由熏香煙霧所形成的屏障。眼見他凶神惡煞地向自己撲過來,夏莉像一隻突遭開水燙傷的小貓,“吱”地叫了一聲,但她仍然堅持著保持意識清醒:她沒有把熏香丟開,也沒有後退,更沒有尖叫。就在他們倆撞在一塊兒時,賈蘭德一把抓過夏莉,對準她的身子好一陣亂撞。碰上賈蘭德那麼結實硬棒的肌肉,夏莉感覺身子好像撞在石頭牆上。她看著賈蘭德過來,看著自己被他包裹起來,她意識到,像往常一樣,襲擊即刻就要發生了。不過,除了身體撞擊和隨之迸發的一陣本能恐懼給她帶來瞬間絕非虛幻的感覺外,夏莉真正感受到的隻是某種電擊般的刺痛和能量衝擊空氣所引起的氣浪。
“想想!你會——”賈蘭德對著夏莉的耳朵咆哮著,可才說了一半就沒聲音了。他邊旋轉邊發出陣陣號叫,好像有人正在把他的心髒往外掏。
還沒等夏莉把手伸到嘴邊去堵住尖叫,賈蘭德就已經消失了。
就這樣消失了。
除了桌上一支普普通通的蠟燭外,什麼也不見了。夏莉放下哆嗦不已的雙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希望深深的呼吸能夠平複自己此時的心境。
終於結束了。
她的腿不由自主地軟了下來,整個人像被抽去骨頭似的癱在了地板上。
第十章
第二天傍晚8點。夏莉已經累得身子耷拉在白色塑料桌前的椅子裏。這把沒有扶手的椅子,是根據人體工學原理設計的,下麵配的輪子既可以前後左右移動,又可以旋轉式地轉動。塑料桌麵上擺著一台最新型號的電腦和一台大尺寸的顯示器。顯示屏上正一張接著一張地展現著照片,這些照片囊括了每一個曾經在與謀殺案有關的公眾場合中出現過的男人,每一個曾經在其中某個犯罪現場駐足觀望過的男人,甚至某個從犯罪現場旁邊路過的男人——不管是現在的還是過去的,隻要他們能收集到的照片,都一一出現在顯示屏上。他們窮盡各種渠道收集這些照片——報紙、電視、監控、手機、之前警方調查的檔案——他們找遍了所有證據材料,隻要上麵有那些在凶殺案發生之後,或者是後來當主要受攻擊目標——那些失蹤女孩——的屍體被發現時,到過現場去看事情進展人的照片,都被他們收集過來了。在過去的幾個小時裏,夏莉一直待在這個被她看作是中央司令部作戰室(也就是房車的臥室所改成的辦公室)的房間裏,一幀不落地審看這些照片。
所有這些照片都是受到夏莉的啟發才去收集整理出來的。前一天上午,夏莉告訴巴托利,她幾乎可以肯定凶手曾經回到過犯罪現場。“我們應該注意那些像是在看熱鬧的人。”她是這樣對巴托利說的。
所以,審看照片的工作就必然落在了她的頭上。她看得太累了,幾乎要從椅子上滑下來。眼前這個逼仄的空間充斥著咖啡味、久放的食物味,再加上腐臭的空氣,讓夏莉透不過氣來。長時間盯著顯示屏,讓她覺得眼前盡是紫色的亮點在晃動。她不但要忍受頭疼給她帶來的無情折磨,她的腰也不舒服,連屁股也疼得要命。
透過房車上的小窗子,她看到外麵的燦爛晚霞正在召喚著自己:她真的十分渴望能走出房車,出去跑個步放鬆一下。
但貝莉·埃文斯仍然下落不明。當然,她還活著的可能性依然很大。隻要她還活著,他們就有機會。夏莉和其他人一樣,隻要需要,他們一定會堅持把他們正在做的工作做到底。
“怎麼樣?”巴托利走進了房間。夏莉對他這時來“打攪”還是歡迎的。她一邊眨眨眼睛,試圖把眼睛的聚焦恢複到正常狀態,一邊把屁股下的椅子往外推了一把後看了他一眼,隻見巴托利緊閉雙唇,眼角和嘴邊上生出了許多夏莉之前從來沒有見過的皺紋,看上去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但密密麻麻地蓋住了整個下巴的胡須茬,卻給他平添了幾分迷人的風采。緊跟在他後麵進來的是克萊因,他看上去滿頭大汗,滿臉通紅,頭發像蒲公英似的亂糟糟地豎在頭頂上。因為天熱,克萊因脫去了外套,把襯衫袖子高高地擼在手臂上。巴托利卻不像他那樣。雖然他的領帶打得有點歪,黑頭發上的發波也沒有那麼平整,但他仍然齊整地穿著炭黑色正裝,給人一種鎮定自若的感覺。他們的到來給房間帶進了一股新鮮的大海氣味。自從巴托利前一天上午11點不到把她領進這輛房車之後一直到現在,夏莉就沒有享受到一丁點兒這樣新鮮的空氣。在這期間,夏莉還和巴托利一起匆匆地去了最近發生的另外兩起案件的犯罪現場。所幸的是,她在那兩個地方沒有遭遇到流連在這個世界上不肯離去的鬼魂幽靈,那是因為死者的魂靈應該已經上路了。她在過去的這段時間裏沒怎麼吃上飯,也就是和卡明斯基一起倚在房車廚房區的小桌邊上啃了點麥當勞漢堡——那還是下午1點鍾的時候,縣治安官手下的人幫她們出去買的。自從巴托利把她留在了房車上之後,卡明斯基就一直一步不落地跟她在一起,她這時正坐在相鄰的桌子上往電腦裏輸入照片。
“我們忙到現在仍然是一無所獲。”還沒等夏莉回答,卡明斯基就麵無表情地搶先開了口,語氣裏像塞滿了釘子。她好像覺得夏莉沒有能從人群中找出“步道殺手”是夏莉自己一個人的錯。
“那天夜裏我在帕爾默家看到的那個人,不在我看過的這些照片裏。”夏莉這樣說是為了回答巴托利的問題。她竭力保持耐心。她覺得卡明斯基的態度已經開始讓她煩躁不安了。當然,她也在努力提醒自己,卡明斯基這樣的態度可能緣於她僅僅睡了四個小時的覺,並且還沒有睡得安穩。在這樣的狀態下工作,要她保持平靜和注意力集中也許是有點勉為其難了。正因為如此,她才忍住了自己,沒有去跟卡明斯基吵個天翻地覆的。卡明斯基剛才坐在電腦前把照片一張接一張地往電腦裏輸,但她還是不忘在夏莉看完一張照片切換另外一張照片時插上一句,“怎麼樣了?你還沒把他認出來?”
“你應該記得那個人的長相。”卡明斯基黑著臉看著夏莉說。
“我是記得他長什麼樣。”夏莉氣咻咻地回敬了卡明斯基。“可是,15年過去了,他肯定變了。至少說,如果他還是同一個人,他已經——等等——長了15歲了。”
“有個年齡放大軟件非常實用,圖標就在你顯示屏的右上角。”卡明斯基指的是根據夏莉對那天夜裏在帕爾默家裏看到的“步道殺手”的描述,用年齡放大軟件做出來的一個圖像。這個圖像縮小成圖標放在電腦桌麵上供隨時調用。“我做的那個圖像與你正在找的那個人非常接近。我把它放在電腦桌麵上了。”
“可是,你做的這個圖像究竟有多準確,我們並沒有什麼把握。”夏莉把卡明斯基的建議直接駁回去了。“他的頭頂現在可能謝得更厲害了,他有可能發胖了,他還有可能戴著帽子。誰說得清呢?甚至這次作案的凶手和以前的‘步道殺手’根本就不是同一個人,這次的凶手可能就是一個‘步道殺手’的模仿者。”
“照你這麼說,我做的整個東西就沒用了。”卡明斯基看來想就此打住,不再跟夏莉討論這個話題了。
整個東西就是你,你才沒用呢。夏莉在心裏說。
“我們有可能從手背上的心形印記找到一個突破口。”巴托利沒等夏莉把對話繼續下去就插進來說。夏莉覺得這樣也好,因為她對卡明斯基的氣憤已經到了無以複加的程度了。“桑德林飯店夏季每周五晚上一般都要舉辦燒烤舞會。”
“米德一家的遇害和貝莉·埃文斯的失蹤發生在星期四。”卡明斯基提醒巴托利說。
巴托利舉起一隻手示意卡明斯基,“請你讓我把話說完。”他顯然是個禮貌寬容的男人,比此時的夏莉要耐心多了。夏莉知道自己欣賞巴托利的這個優點。事實上,夏莉對在托尼·巴托利身上所看到的一切都很欣賞:從他充滿男人氣息的英俊外形,到他的工作熱情,再到他為拯救失蹤女孩的性命所付出的全身心投入。
“對付過費進場的顧客,桑德林飯店的接待人員都會用刻著心形圖案和日期的圖章,在他們的手背上蓋上一個紅色印記。”巴托利繼續說,“我們已經找貝莉·埃文斯的朋友了解過情況了。上周五晚上,他們一群人曾經一起去過桑德林飯店,其中就包括了貝莉·埃文斯。”
“如果按斯通醫生所說的嫌犯手背上有顆紅心印記,那就意味著他極有可能也到過桑德林飯店。”克萊因跟著巴托利說,他對自己能做出這樣的分析有點激動。
“能不能請斯通醫生給我們再明確一下,她是用什麼方法得出嫌犯手背上有顆紅心印記這樣一個結論的?我到現在仍然不太明白她是如何得到這個信息的。”卡明斯基提出了不同看法,扔給夏莉一個不夠討喜的目光。
“這就是我們要邀請專家加入到我們工作中來的意義所在。”不等夏莉開口,巴托利搶先給了卡明斯基一個回答。“專家能夠告訴我們所不知道的東西。專家就是專家,而且這一次還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專家,這也是引發我投入興趣的關鍵點。”
巴托利的責怪藏而不露,但卡明斯基肯定還是聽出來了。她咬著嘴唇,目光變得晦暗下去。
“今天是星期五,”明明知道大家曉得今天是星期幾,克萊因還是說了。夏莉心裏思忖著克萊因為什麼要這樣做,他是不是想轉移大家對卡明斯基沮喪神情的關注?“他們今晚又要舉辦舞會了。”
“那我們是不是該到現場去一探究竟呢?”卡明斯基突然站起身子說。顯然,她已經緩過神了。“我正好也想去看看舞會。”
夏莉知道她的想法:現在這個時候,任何能讓他們離開麵前的電腦、離開這個鐵皮罐子(房車)的事都會受到大家歡迎的,況且這還是一場舞會——一提到舞會,夏莉的腦海裏突然又閃現出赫莉的身影:臘腸似的辮子掛在背後,一身粉紅的燈籠舞裙。多年前,當她還躲在醫院裏時,赫莉就是以這樣的形象在她麵前出現過。凶手有可能逼著她打扮成去參加舞會的樣子……
夏莉的脈搏跳動又開始提速了。
“是的。”巴托利帶著難以覺察的微笑看著夏莉。“斯通醫生,你還願意再去做一次‘現場勘查’嗎?”
“當然可以。”對夏莉來說,既然已經置身於他們的工作,扭扭捏捏地不隨和就有點生分了。但是……“我們還是得注意一個問題:假如凶手確實是在這個地方與貝莉·埃文斯接觸的,那就意味著貝莉·埃文斯現在還在他手裏,他極有可能還沒有加害於她。這樣一來,這個家夥現在就沒有理由再到那兒去獵取另外一個獵物了。他此時不應該再到那兒去,他沒有理由再出現在那個地方。”
“除非他的工作就在那兒,”克萊因說出了他的想法。“或者還存在著其他什麼原因,讓他必須出現在那個地方。”
“他也有可能不會和他的加害對象整天待在一起。”夏莉說話的時候已經把所有的可能性都思考了一番。赫莉穿著燈籠舞裙的形象好像粘在她腦海裏,怎麼也揮之不去。當然,她不可能把自己所知道的所有信息都毫無保留地拿出來與他們分享。“他會像平常一樣,該幹什麼還幹什麼。這樣,他就不會把人們的注意力吸引到他身上去了。你說得對,假設他在那兒有一份工作,他就應該在那兒出現。”
“那我們現在就走吧。”卡明斯基毫不掩藏自己迫切想到桑德林飯店去一探究竟的願望,她一把抓起擱在椅背上的外套就朝門口走去。卡明斯基今天換了另外一套合身的裙裝。這套裙裝中的裙子是海軍藍的,上麵的短袖襯衫則是白色的,槍帶斜背在襯衫外,好像在襯衫上加上了一條斜杠。看著克萊因眼睛盯著卡明斯基走過去的樣子,再看看他臉上流露出來的表情,夏莉又一次在想他們之間的關係:他們之間肯定有故事,但這個故事與她毫不相幹——而且,她也不感興趣。想到這裏,她最終還是站起身來:有這麼一個出去活動活動的機會,她也覺得很高興。
“我們到了那兒是不是能吃點什麼啊?”卡明斯基轉過頭來問道。“我已經餓極了,上次買的外賣放的時間太長了。”
“到了那兒不可能沒吃的。”巴托利說著,禮讓夏莉在前麵先走,他自己則緊隨其後跟著走出他們現在的房間,進入了這個中心指揮部的其他部分,那裏一片亂哄哄的,讓他感覺組織還不夠到位。“當然,前提是我們得吃快點。”
房車的主要活動空間被改裝成了一個沒有隔斷的辦公室。空中飄蕩著電話的鈴聲和電腦的嗡嗡聲,裏麵的幾個人或是在打著電話,或是在敲打著鍵盤;另外還有幾個來自不同執法部門的人正埋頭做著各自的事。在房間另一邊的角落裏,當地的聯邦調查局探員西·泰勒和弗蘭克·戈德堡——早前已經有人把他們介紹給夏莉認識了——正在用黑色的大標記筆,在被畫成網格的地圖上用“×”標記著位置。
“他們這是把已經搜查過的地區標出來。”見到夏莉的目光落在他們倆身上,巴托利便告訴她說。“地方警察正在實地一邊搜尋失蹤的女孩,一邊搜尋有助於我們拯救行動的線索。上千人的誌願者隊伍正在野外像篦頭發一樣,把附近每個社區、每塊沼澤地、每塊樹林都搜了個遍。”
夏莉點了點頭。看到人們投入如此巨大的努力來拯救貝莉·埃文斯的性命,她又一次備受感動。
“有什麼進展嗎?”巴托利看到泰勒轉過頭來看他們,順便問了一句。
“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發現值得一提的信息。但是,我們隻要找到一條有用的信息就夠用了。”泰勒下垂的眼瞼在他臉上形成了許多蒼白的皺褶,在他那雙鬥牛犬似的眼睛周圍形成一個包圍圈。泰勒看上去40歲不到,可頭頂已經謝了,突在前麵的肚子活像起重機的底盤。卡明斯基告訴過夏莉,泰勒是在聯邦調查局地方辦事處幹了20年的職業探員。戈德堡看上去比他小上十來歲,高大精瘦,深棕色的頭發平滑地向後梳著,鷹鉤鼻子更讓小夥子臉上透出幾許英氣。
“這個女孩子好像人間蒸發了,”戈德堡不無沮喪地說。“那個家夥他媽的會把她弄到哪兒去了呢?”
“為了找出這個答案,我們已經忙了四天了。”巴托利冷酷的回答提醒在場的每個人:時不我待。泰勒嘟噥著轉過身去,聲音裏透出的半是疲憊,半是忿怒,戈德堡又回到地圖上繼續做他的標記去了。
卡明斯基推開房車的門。透過車門,夏莉看到絢麗多姿的晚霞下,藍色的大海波光粼粼;海灘上,砂糖般雪白的沙子,在霞光的反射下,銀光閃閃。一路向海灘衝過來的海浪發出柔柔的吼聲,蓋過了房車裏傳出的嘈雜聲。濃濃的海腥味飄蕩在稠稠的潮濕空氣裏,條條薰衣草樣淡紫色的光芒開始出現在空中,預示著黑夜即將降臨。朵朵白雲在遠處地平線上飄動著,毛茸茸的好似浪尖上的滑水板,逐浪隨波,上下翻騰。
“卡明斯基,還有一件事情我得提醒你,在我們到達桑德林飯店之前,你得把你身上的槍套卸掉——還有你現在這個態度。如果我們要找的嫌疑人就在那兒,我不想我們腳才踩進門,他就知道特工來了。”巴托利對卡明斯基說。
“你是要我不帶槍去?”卡明斯基和克萊因已經走到了柏油鋪的車道上了,聽到巴托利這麼一說,她馬上不無慍怒地掉頭問道。夏莉的腳剛跨出房車車門,金色的晚霞迎麵朝她直射過來,讓她不得不眯起眼睛,小心翼翼地踏過車門邊搖搖晃晃的金屬台階下到地上。天已經快要黑下來了,但外麵的溫度還是不低,濕度也不小,夏莉感覺像進了蒸汽浴房,身上的衣服一下子全粘在了皮膚上,讓她立即感覺穿多了。事實上,她今天上麵隻穿了一件薄薄的真絲天藍短袖衫,下麵是一條細細的黑色輕便褲,腳上配了一雙低跟輕便鞋,一身職業女性的打扮。夏莉早上把夾克留在了房間,本來以為今天有一個涼爽宜人的天氣,可是,等到她現在走到了這樣一個悶熱的空間裏,她的第一感覺是自己好像穿多了,尤其還是在這樣一個瀕臨海邊的小鎮上。走在最後的巴托利順手把身後的車門給關上了。夏莉的腳踩到地上時回過頭來瞄了巴托利一眼,發現他仍然穿著正裝外套和長袖襯衫,打著領帶。一看他這個穿著,夏莉也就不為自己的穿著感到不自在了。在耐熱這個方麵,巴托利顯然要比夏莉強了許多,甚至都沒見他出汗。
“這是場舞會,不是槍戰。”巴托利哢嗒哢嗒地從台階上下來時生硬地對卡明斯基說。“我保證你出不了什麼事的。”
“如果真的需要,我和巴托利會做你的後盾。”克萊因跟上來說。“我們帶了武器。”
“哦,是這樣的啊,那我會感覺好一點兒的。”卡明斯基很不高興地說。“不帶了!”在卡明斯基和克萊因鬥著嘴的當兒,巴托利也已經到了走道上了。
“我們要把這次行動看作是一次隱蔽行動。”巴托利走到前麵領著路,其他人跟在他後麵往房車的尾部走去。“我們現在是來這個地方旅遊的人,晚上出來參加一次社交活動。如果嫌疑人開始懷疑我們是到那兒尋他去的,他就會像這樣——消失掉。”
他說著,啪的一聲打了個響指。
“您是巴托利特工嗎?能不能請您談談調查的進展?或者說,您現在有沒有什麼值得與我們觀眾分享的消息?”當他們從房車與房子之間形成的小夾道裏走出來的時候,一個不知道從哪兒鑽出來的記者,手拿麥克風跳到他們麵前突然把他們攔住了。這個一頭金發、蜂腰肥臀的女記者後麵還跟著一幫攝影攝像記者,當她把話筒伸向巴托利等他回答時,攝影攝像記者馬上就把鏡頭對準了他們四個人。
第十一章
夏莉一看麵前的女記者身上穿著薄如輕紗的橘黃色連衣裙,頓時心生妒忌:如果自己今天也這樣穿該多好啊,現在就可以輕鬆應付如此燥熱的天氣了。
還沒等巴托利回答記者的問題,夏莉右邊的什麼地方又傳來了叫喊聲。她側過頭朝那個方向望過去,可西沉的夕陽朝她直射過來,刺得她的眼睛難以睜開,讓她不得不把手擱到額頭上遮住耀眼的晚霞。眼前的情景著實把夏莉嚇了一跳:各路媒體記者潮水般地向他們擁了過來。顯然,他們這個外請團隊的“秘密”工作地點再也不是什麼秘密了。
“巴托利特工!有沒有發現與貝莉·埃文斯有關的信息?”
“你認為貝莉還活著嗎?”
“你們采取了哪些措施來尋找受害者呢?”
“這次是不是又是‘步道殺手’所為呢?”
記者們把他們四個團團圍在中間,大呼小叫地向他們提出各種各樣的問題。攝像用的弧光燈光線比西沉的夕陽還要炫目,逼得夏莉不得不低下頭去看腳下被熱化了的柏油路麵。他們的周圍現在是一道由人腿和腳組成的牆。隨著攝影攝像記者們爭搶他們的位置,這道由挪來挪去的人腿和腳組成的牆還在不斷地往外擴大,變得越來越厚。
“調查正在進行中,我現在無可奉告。”巴托利一邊簡潔精練地回答著記者的提問,一邊一隻手抓住夏莉的手臂,帶著她使勁地在人群中往前擠。
“罪犯有沒有提出贖金的要求?”
“案件中還有其他女孩受到傷害嗎?”
“受害者是怎麼死的?”
記者們大聲地提出各種各樣的問題,速度之快,情緒之激動,就是巴托利有心回答也難以做到,更何況他根本就不想回答。他板著臉,拖著夏莉努力在人群中犁出一條道來,卡明斯基和克萊因緊緊地跟在他們倆後麵。無處不在的照相機、攝像機把夏莉搞得暈頭轉向的,她隻好眯起被弧光燈閃爍得難以睜開的眼睛,一路低著頭跟著巴托利向前挪著步子。
那輛把巴托利、克萊因和夏莉一起從機場載過來的黑色越野車就停在距房車尾部隻有幾碼遠的地方。巴托利用遙控鑰匙開了車鎖,上前拉開副駕駛一側的車門,直接把夏莉塞進了車裏。盡管車子裏麵充滿了令人窒息的熱浪,巴托利還是砰的一聲把車門關上了。所幸的是,車窗是貼了膜的,夏莉非常清楚,攝影攝像的閃光燈無法穿透這樣的車窗玻璃。盡管如此,她還是低下頭把臉藏了起來。
“我們的公民待在自己家裏還安全嗎?”
“你能不能起碼告訴我們,你們是否已經確定了嫌疑人目標?”
當車子的其他車門被同時猛地拉開時,圍在四周的各路媒體記者提問的嘈雜聲像冰雹來襲,塞滿了夏莉的耳朵。
“我們會不會還會遭遇到更多的謀殺?”
“這些受害者有哪些共同的特點?”
為了把洶湧的人群堵在車外,他們三個一坐進車裏,巴托利就鎖上了車。夏莉一時還沒能從剛才的場景中回過神來,她覺得他們四個人好像被一群暴民堵在悶熱難熬的車子裏了。巴托利啟動車子緩緩地向後倒著。他側過頭來看著車後,小心翼翼地不想碰著哪個不肯放手的記者。一番努力後,越野車終於擠出了人群,加速向房子前麵的街上倒去。
“見鬼。”巴托利瞟了夏莉一眼。“你覺得他們有可能不把你的照片擠滿今夜11點檔的新聞節目嗎?”
夏莉的臉上寫滿了無奈。“他們也許隻是把我當作一名普通特工。”
“我知道他們遲早會知曉你的身份的。”和克萊因一起坐在後排的卡明斯基接過話說。車子外麵,記者們還在拚命奔跑著想跟上來。他們一邊叫喊著,一邊對著車子繼續攝影攝像。卡明斯基根本不管這些,她放下車窗玻璃想放點新鮮空氣進來。夏莉對卡明斯基的做法也不反對,因為車子裏麵著實又熱又悶。況且,這時的照相機、攝像機已經離他們有了一些距離,夏莉坐的又是副駕駛位置,他們這個時候要想從車後拍到她的可能性太小了。巴托利打開空調,空調出風口的嘶嘶聲和車外的嘈雜聲混在一起,讓他必須提高嗓音才能讓卡明斯基聽到他說話。
“我在這之前一直希望夏莉的身份不要這麼快就出現在媒體上。”巴托利猛地一打方向盤閃過擋在前麵的新聞采訪車,把車開上了通向外麵公路的連接道。夏莉拉下麵前的遮光板,對著嵌在裏麵的化妝鏡看了看自己。跟在後麵的記者見跟不上巴托利他們的越野車,便一哄而散,急急忙忙地奔向他們的車子,想開車跟著巴托利他們過來。“我倒是希望他們把注意力放到設在鎮上的地方搜尋總部去,不要逮住我們不放。”
“想想看,對他們來說,認出了斯通醫生是我們請來的著名連環殺手研究專家,會是一件多麼榮幸的事呢,他們能這麼輕易放手嗎?”
“是這回事。”巴托利麵無表情地說。“可到目前為止,我們的調查還沒有找到一個突破口。而且,我們到現在還沒有充分的理由說服自己,我們就一定有把握找到突破口。”
“你們認為媒體會把我作為早前‘步道殺手’係列案件中唯一幸存者的身份公開嗎?”夏莉一想到這個可能,心髒血流的流速又開始加大了。突然間,纏繞她多年的噩夢好像又回到現實中來了,她簡直無法承受腦海裏再次閃現出帕爾默一家遇害的情景,感覺血管裏擠滿了冰凍般的驚駭。要是凶手知道她現在在這兒,知道她極有可能把他認出來,他會采取什麼行動呢?
追殺我。這是夏莉的第一反應,也是本能的反應。緊接著的想法就是:我應該遠離這兒。
恐懼讓她心胸陣陣發緊。
我得趕快逃離這兒,我得躲藏起來。
但是,一想到貝莉·埃文斯的命運,她又努力鼓起了勇氣。她需要我的幫助。
“我覺得這樣的可能性很大。”巴托利憂慮地說。
“你覺得我們是不是應該跟媒體聯係一下,解釋一下目前的形勢,要他們暫時不要公開夏莉的背景?”當他們的車子接近最近的一個十字路口時,克萊因邊說邊急忙係上了安全帶——他是車裏最後一個係上安全帶的。巴托利抓住綠燈熄滅的最後一刻,猛地加大油門衝過路口,差點就撞上了前麵一輛車的屁股,惹得駕駛那輛車的人憤怒地猛按喇叭,發泄著對巴托利的不滿。在這樣一個空無一人的海灘邊上,車子追逐著朝鎮上狂奔,夏莉嚇得坐在那兒一點也不敢動。她從後視鏡裏看到那些新聞采訪車在後麵路口的紅燈前停下了,暗暗佩服巴托利的機敏。
“如果你認為那樣做有什麼效果的話,那你是在告訴我,你還真的天真可愛。”卡明斯基不無嘲弄地看了克萊因一眼。
“假如他們知道了斯通醫生的身份——不管是因為我們告訴他們的,還是他們自己通過其他渠道了解到的,指望他們保持沉默那可就是個太美妙的故事了。”巴托利插上來說。“如果與夏莉有關的消息擴散了,那我們就必須對她采取保護措施。我們至少可以先做一件事,卡明斯基,看來你晚上必須搬到斯通醫生的套間裏去和她一起住了。”
“我認為沒有這個必要。”夏莉一想到這樣做的後果,趕緊表示反對。
“我住在她的對麵,中間也就隔著一個過道。”卡明斯基同樣對巴托利的提議表示反感,她毫不掩飾地提出了反對意見。她和夏莉都陷入了沉默,隻是在遮陽板上的化妝鏡裏交換著揣測對方的目光。
“有特工卡明斯基住在對麵,我感到十分安全。”夏莉說。“為了能以最佳的狀態投入工作,我需要有充足的休息。如果沒有足夠的私人空間,我會休息不好的。”
“其實,那些牆壁薄如紙板,房間裏的一切聲音我都能聽到,真的,相信我。”卡明斯基接過夏莉的話說。兩個女人互相揣測的目光又在遮陽板上的化妝鏡裏對視著,不僅如此,夏莉還在心裏琢磨著卡明斯基究竟聽到了什麼聲音。
不會是賈蘭德吧,卡明斯基不可能聽到他的聲音。是她與賈蘭德對話中她所說的部分?如果是這樣的話,夏莉就必須說自己是在打電話。
“咱們看看事態的發展再做決定吧。”巴托利的語氣表明,她們兩個並沒有把他說服。
卡明斯基最終把車窗玻璃搖上了。他們沿著北卡12號公路——也稱為海濱公路——一路南下往老馬角開了過去。夏莉看到車的左邊風景如畫:一座挨著一座的沙丘,奔騰不息的大海,還有布滿晚霞的紫色天空。車的右邊是居民區,靠近海濱的社區擠滿了一排排設計新穎、五彩繽紛的房子,中間穿插著一些便利店和加油站,偶爾還有個長長的購物中心。隨著居民區向遠處延伸,建築物變得越來越稀疏了。沿著70英裏長的海灘,人們修建了廁所、淋浴房、洗澡間、燒烤棚等設施。他們的車行進在半島的路上,越往南開,路的兩邊變得越窄,直到越過一座橋,到達了一個手指彎曲狀的狹長地方。站在上麵,他們看到右邊是阿爾比馬爾灣,左邊是大西洋。可能是因為警察沒有放新聞采訪車越過斬魔山,抑或是因為巴托利成功地把他們甩掉了,總之,他們後麵再也沒有見到新聞采訪車跟過來。大約20分鍾後,夏莉感到徹底放鬆了。
“你們有沒有人接觸過我發現的那兩個與此案可能有關聯的人?”卡明斯基問道。“一個是馬丁·布羅曼索,一個是D. L. 瓊斯。布羅曼索曾經住過精神病院,瓊斯蹲過監獄。他們兩個在過去的15年中,一直就靠住在當地野營地的旅遊車裏過夜。”
“我見過他們兩個。”克萊因說。“但他們兩個人的年齡都不對,而且瓊斯還是黑人。他們兩個人都有不在現場的證據。”
“我也知道,如果是他們,那也太容易了。”卡明斯基不無泄氣地說。
“我們到了。”巴托利把車開進了一條林蔭大道,路邊的指示牌清楚地標出了前方目的地:桑德林飯店。夏莉從他們剛才對話的點滴中得知,桑德林飯店是北卡娛樂休閑的最佳去處。她把麵前的遮陽板推了上去,以便讓自己視線能夠更加清晰些。她看到前麵擠了一長溜的汽車,他們的車不得不放慢速度慢慢地跟著。車下的道路兩旁是兩排巨大的橡樹,附生在樹上的銀白色鐵蘭像吊須似的爬滿了樹幹。橡樹以外,是延綿好幾公頃的草坪,看上去修剪得整整齊齊的。草坪中間點綴著大塊大塊的花圃,灰色石頭圍成的花圃中間繁花似錦,爭奇鬥豔。遠處的高爾夫球道上,擊球手正把球放到球座上準備開球,高爾夫球車在球道間往來穿梭。他們的車駛過了一個彎道之後,夏莉驚奇地發現,麵前突然出現了一座18世紀種植園式的古老建築。新到的汽車一律停在大門入口帶有棚頂的門道裏,身穿紅色夾克的門童走上前來,先把車裏的人請下車後,再幫他們把車開到停車場的泊位上去。源源不斷的顧客登上寬大的台階,穿過全景外廊,向飯店前門走去。
“老板,希望你是帶了皮夾子的哦。”卡明斯基的語氣很清楚,她和夏莉一樣認為這是一個花費不菲的地方。夏莉回過頭看到卡明斯基正把車窗的貼膜玻璃當作化妝鏡理著頭發。
“克萊因付錢。”巴托利從後視鏡裏瞟了克萊因一眼,他好像沒有理解卡明斯基的幽默。
“聯邦調查局既沒賞我一張運通信用卡,也沒有給我開個什麼授權支付賬戶讓我隨便支用。”克萊因回應道。
“那就少吃點。”巴托利聽起來部分地是在開玩笑,更多的卻似命令。“我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聽說,山姆大叔最近正在壓縮開支呢。”
“看來我是喝不上法國唐·培裏儂香檳王了。”卡明斯基意興索然地說。
“我覺得你可以喝杯烈酒,”克萊因接著卡明斯基的話說,“因為你是信科學神教①的。”
“你的這個說法不對。”卡明斯基反駁道。聽說過這個女人的宗教信仰,夏莉隻好“嗯”、“啊”地應付著。她對具體情況不是太清楚的,但她可以肯定科學神教不相信精神治療法,這也從一個側麵佐證了卡明斯基對她的態度。“不錯,我從小就受科學神教的教育,但這不等於說,我一定是科學神教的信徒,我現在已經不再按科學神教的教規行事了。”
“我覺得你做不到。”克萊因說。越野車前終於沒車了,巴托利把車停在了門道前的紅色棚頂下麵。
“你根本不懂什麼是科學神教。”卡明斯基挖苦地回敬了克萊因。“你永遠也無法理解什麼是科學神教的。”
兩位熱情禮貌的門童走上前來,幾乎同時打開了駕駛員一側的車門和夏莉一側的副駕駛車門。一出車子,夏莉馬上就注意到前麵台階上有一對夫婦後麵跟著一個人。她被眼前這個看上去年齡不小的人嚇得目瞪口呆,因為這個人是半透明的,周圍的其他人根本不會注意到在他們當中有這麼一個人的存在。夏莉十分肯定,這個半透明的人是個幽靈。她在心裏歎了口氣,對她來說,看見死人是一件經常發生的事情。但是,這並不等於說她就喜歡看見死人。她的胃開始發出不安的抱怨聲,不過還好,也就限於抱怨聲。眼前看到的幽靈對自己的胃部影響還不算太大,沒有嚴重到引得她大嘔大吐的地步。她趕緊跟上巴托利,但又不由自主地把這個幽靈仔細地打量了一番。夏莉在他身上沒有找到什麼標記,但這個人明顯就是幾天前以某種暴力方式死去的(新近暴死者的幽靈身上一般都有標記,告訴你他是怎麼死的,他們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時間一般不會超過一個星期)。夏莉認定,這個人的魂靈不是附在什麼建築物上,而是附在那對正在他麵前登著台階的夫婦中的一個人身上,還有可能是同時附在他們兩個人身上。那對夫婦人到中年,氣質不錯,但他們身上沒有什麼特別之處,說他們兩個是殺手,或是某個凶案的受害者,夏莉覺得兩者好像都與他們相距甚遠。也許跟在他們後麵的這個人是死於車禍……誰知道呢。不管怎麼說,麵前這個後背正對著夏莉的幽靈並不知道夏莉能夠看見他,他也沒有明顯的懊惱沮喪的情緒。夏莉覺得他好像並不需要自己的幫助,所以說,這個幽靈現在與她毫不相幹。因此,對於夏莉來說,她現在最不想去挑起他來關注自己,特別是周圍有這麼多人——包括三個聯邦特工——的情況下。因此,夏莉往飯店裏走的時候,她的眼睛有意避開了那對夫婦後麵跟著的幽靈,朝另外一個方向看去。而那對夫婦,後麵帶著一個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的人,被引進了一個房間。這個房間的四麵牆壁是用木板裝飾的,給人一種溫馨舒適的感覺,裏麵傳來玻璃杯叮叮當當的聲音讓夏莉相信這應該是一間酒吧。等到她回過頭來重新加入到他們自己人的談話中時,他們四個已經到了門口迎賓引座員的桌旁,而他們的越野車則被開往停車場去了。
不一會兒,巴托利付錢給他們買了入場券。他們都注意到了,他們手背上多了一個50美分大小的紅心圖案和日期的印記。
這和朱莉·米德描述的一樣,夏莉在心裏想。但是,她不能把朱莉·米德告訴她這個信息的秘密告訴他們。她於是低下頭,裝著一個勁兒地看著自己手背上的印記。
“我到現在仍然不明白,你是如何知道嫌疑人手背上有一個紅心印記的。”卡明斯基好似對著夏莉這個方向在喃喃自語。就在這時,一個身著無尾禮服的引座員領著他們出了邊門,穿過外廊,來到外麵的露天平台上。平台邊上是磚頭砌成的垛牆,沿著垛牆整齊規律地排列著一塊塊圓形小花圃,每個花圃周圍放了十來張玻璃麵桌子。露台下麵是一大片翠綠的沼澤草地,再遠處就看見阿爾比馬爾灣深藍色的海水了。從海麵上吹來的習習涼風,伴著漸漸變濃的夜色,趕走了潮濕,緩解了悶熱,讓人們從萎靡不振中走了出來,感覺特別舒適愜意。空氣裏散發著小火慢烤的肉香味,原來在一排長長的自助餐桌旁,兩個黑鐵烤爐正冒著青煙,好似向顧客發出的盛情邀請。木質地板搭成的舞台把露台中間原有的遊泳池蓋在了下麵,舞台的一旁是現場演奏的樂隊。
“我怎麼對你說呢?這是我的專長。”夏莉回應了卡明斯基的疑問。引座員把他們安排在南邊的一張桌子上。服務生見到他們到了桌邊,趕緊過來把放在桌子中間玻璃瓶裏的小號心願蠟燭點了起來。就在夏莉伸手接過服務生遞過來的菜單時,他們麵前圓形花圃中間那個高大的鑄銅朱鷺尖嘴裏突然往外噴出水來。
“噴泉。”夏莉高興地喊道。她跟著其他人一起,興致勃勃地看著朱鷺噴水。
可話還沒完全離開唇邊,夏莉卻看到賈蘭德的身影出現在了花圃的對麵。
第十二章
夏莉剛開始還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看到他了。定了定神,她才明白過來,自己確實千真萬確地看到賈蘭德了。是的,他站在那兒,身穿牛仔褲和圓領短袖衫,和她上次見到他時一個打扮。賈蘭德無論在什麼情況下,總是給人一種堂堂男子漢的氣勢:結實得像一堵石牆似的身材,穿著靴子的雙腳微微叉開,堅實有力地立在地上。他緊攥拳頭,昂昂地扛起肩頭,好像隨時準備迎接攻擊。無論何時,夏莉隻要眼睛一落在他身上,心就不自覺地怦怦直跳。隔著姹紫嫣紅、香氣襲人的花圃,他站在兩張四人座桌子之間,幾乎正對著夏莉坐的地方。賈蘭德正四處張望著,他的動作看上去有點緊張。他似乎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該做什麼是好。坐在他身邊桌子上的顧客,笑容滿麵地一邊啜吸著飲料,一邊看著手裏的點菜單,他們顯然沒有意識到賈蘭德的存在。賈蘭德現在離她的距離大概有30英尺遠,天漸漸地完全黑下來了,噴泉把細小的銀色水珠噴灑在他們中間的空中,但這並不影響夏莉的視線,她絕不會把別人錯當成賈蘭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