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不迎合,不固執,不放棄(2 / 2)

逐漸地,阪本性格裏的獨立與叛逆,在現實的打磨之下成為了他深入思考的源動力。 1984年的《音樂圖鑒》是一個最好的例子。阪本的思考出發點是:不論是創作音樂,或者鑒賞音樂,都可以說是經由腦部思考的工作。那麼何謂音樂?人為何要創作音樂?這類疑問固然可以從腦科學的角度解答,卻也可以在專業音樂人的手裏“向前走一小步”。在那張專輯裏,阪本模仿了布勒東提出的“自動書寫”概念,即每天進錄音室後,就將自己當下潛意識浮現的念頭寫下,前前後後持續了兩年。換言之,他希望拋開邏輯的分析,將潛意識直接轉換為最本真、最赤裸的藝術表現——這在他看來與拉斯科的洞穴壁畫是一樣的,那關係到人類最早開始藝術創作時的神話思維。人們後來所說的那一類“潮水般層層反複直至高潮的電影配樂”,之所以成為了阪本龍一的音樂風格(實際上並非隻他獨有),其實離不開以《音樂圖鑒》為坐標的這一層用意在。

有了米飯和麵包,阪本已經不再蟄伏於一個“小我”,而開始涉足一些更高闊的論題。他的《Neo Geo》專輯發行於1987年,正好是他的名作《末代皇帝》公開上映的時候。《Neo Geo》的特點是采用了巴厘島和衝繩的原住民音樂。阪本的巴厘島之行,最深刻的經曆是當地一位地位崇高的長老告訴他:“巴厘島上沒有任何一位職業音樂家。”他突然意識到,一旦收錢去從事音樂,音樂就不由自主地稱為了商品和消費品,而一直以來,巴厘島的住民小心謹慎地維持著這一傳統,從不敢越過底線。但同時他又覺得,這些少數民族的音樂卻應該麵對這個時代,而不應成為博物館裏收藏的民謠。考古式研究和一窩蜂熱捧的矛盾到底如何才能解決?原始生命力與商業化到哪一天才能握手言歡,齊頭並進?這一係列從音樂誕生伊始就困擾著職業音樂人的問題,讓他苦惱,也讓他進步。

書中阪本龍一特有的“流水賬”風格,讓我們懂得了,每一位成功的藝術家,都並非是以直線形式走過來的。他們和我們普通人一樣,為了生存做了那麼多不感興趣的事,耗費了巨大的時間和精力。但是,那些難道是沒有價值的嗎?其實,沒有哪一位藝術家的作品能完全脫離他所處的社會和個人的經曆,而一部分經曆甚至可以說是刻骨銘心的,比如阪本參加學生運動,比如他的初戀,又或者他與武滿徹大師的”交鋒“。但是,人類DNA的構造本身就決定了人類的進步一定是盤旋中的上升,而非拔地而起。如果我們在最艱難和迷茫的時候,無法像阪本那樣靜下心來找出那可能是十分之一、百分之一的潛在機會,很可能無法熬過那漫長而艱辛的盤旋。

其實,日本創作者中有很多這樣的例子,特別當他們把“職人精神”放到藝術中去後,更能淬煉出嚇人的力量。據說妹尾河童先生堅持了二十五年的陶藝,他笑著說那是一個孤獨的、長時間的過程,也是一個無欲無求的快樂過程;日本女設計師代島法子(Noriko Daishima)卸下無印良品的高層管理職務後,六年中隻製作一種碗的器形,永遠隻有黑白兩種釉色,好多人一定會嗤之以鼻,說那太空想化了;山本耀司大叔承認自己“三百六十五天都在想服裝”,恰恰讓做事更單純……其實,還是日本插花大師大坪光泉說得最好:“中日插花的最大不同在於,日本的插花,大多是為了自己或為了招待他人而存在的,因此‘取悅自己’的性質更強。作品中多表現自己的心境,或與小說和音樂等作品等同。這種境界在中國插花裏並不多。”

“悅己”並不代表目中無人,它的真正意思是,沒有人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將會做什麼”,但一定可以在慢慢磨的過程中發現那個潛在的、躍躍欲試的、有巨大能力的自我。世界從來就沒有與我們作對過,隻要你是刻苦而謙遜的,生活的魔法便不會讓任何一個好的可能性消聲滅跡。

這就是阪本龍一的這本自傳給我的最大啟示,也正是我喜歡它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