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大十字街(1 / 3)

大十字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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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才叔

引子

這個縣城很小,據說曾經有四個城門,現在已了無蹤影,但是人們還保留著東門西門南門北門的稱謂。縣城隻有東西一條路和南北一條街,街路相交在城中心,這個相交之處無論城裏人還是鄉下人都管它叫大十字。東西為路南北為街,上世紀八十年代會說這句話的基本上就是副科以上的幹部了。

圍著小城的是一個地級市的幾個區,這個市姑且就叫“本市”。小城到本市的市中心隻有七公裏。小城往東百十公裏還有一個縣,也歸本市管轄,姑且稱“鄰縣”。

這幾年小城被開發商解剖了,順著這兩條在小城中心交叉的唯一的街和路延伸開去,都蓋上了高高低低的樓房。高樓大廈的後麵是頗具北方特色的平踏踏的民房。如果從高空看下去(當然誰也沒看過),那一定是一個由樓房排列組合好然後躺在地上的十字。如果讓外科大夫從高空看下來,更像是他剛剛縫好的十字形手術刀口。圍繞在大十字中心地帶的商鋪和住宅始終沒有開發,可能是動遷的費用太高,抑或是其他局外人不得而知的原因。

申院長是縣法院的副院長,快退休了,縣裏五十五歲踩線兒。老申業務精得很,縣裏的各色人等乃至市裏的一些精英,遇到難事,尤其是法律方麵的,都得到他這裏討香火兒。老申不黑,求他辦事不用給錢,所以請他吃飯的也就特多。漸漸,他的辦公室裏人氣旺了起來,尤其是飯口兒,總有院裏的三五個閑人聚在他那裏閑聊,等有人請老申的時候就一起去了。

讓老申成為縣裏名人的是1993年的一起案件,當時老申是經濟庭庭長。縣裏的一家窮困潦倒的民企,從省民委弄來一筆一百萬的撥款,錢剛到戶,就被早已虎視眈眈的銀行給封戶了。廠長找到老申,老申知道這個廠子的貸齡和廠齡一樣長,在別人看來這筆錢是死定了,但老申的過人之處就是讓哥們兒的事都能絕處逢生。胸有成竹的申庭長開庭審理,判銀行敗訴並立即解封賬戶。判決一下,分管縣長廠長全廠職工後腦勺都有了笑容。銀行上訴到中級法院,還沒等中院開庭,企業已經把錢給職工開工資了。廠長花二百多元請老申吃了一頓飯,這頓飯當時在小城已是盛宴了 。

老申從不在家吃飯,因為請他的人太多了。中午肯定有飯局,晚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能有三兩天輪空。所以老申有一句名言:“有請就吃點兒,沒人請回家喝點兒水就睡覺了。”

老申工資不高,但有房住,有公車開,天天嘴香屁臭,身邊的“追星族”也有十幾個。老申樂此不疲優哉遊哉,但一天飯局後發生的事讓老申緊張了一下。

那天中午,老申的辦公室早已坐了幾個閑人兼粉絲,話題仍然是拆遷。老申不插嘴,他在看書,看新版的《刑訴法》。老申在審委會上一錘定音是院裏公開的秘密。老申公事依法辦,私事有辦法,並且幅度拿捏得爐火純青。新修改的《刑訴法》再忙也得複習,因為院裏的同事包括縣裏的一些領導心中早已有了這樣一個思維定勢:討論案子的時候別人亂說胡說都正常,老申用錯一個法律名詞,自己馬上再糾正過來,大家都認為不應該。

“申哥——”來人話音未落,老申看了一眼牆上的電子鍾,起身,拿車鑰匙,拿手機,這一串的規定動作,帶動粉絲們也都紛紛起身。

來人姓宋,是市裏某區綜合執法局的副局長,四十上下,相貌俊朗,身後跟著兩個衣著時尚且得體的男子。大家介紹寒暄,然後是捉對握手,程序似排練過上千次。老申領頭,大家魚貫而出,後邊自然有粉絲替老申鎖門。

飯桌上,老申居中,宋局長、兩位得體男分坐兩側,他們開始談事情。老申聽得很認真,四個粉絲頭聚在一起,八束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攪在菜單上。老申他們說什麼,粉絲們是懶得去聽的。菜上齊了,老申他們還在談,粉絲們隻好放下已抄在手裏的筷子。

在北方,一桌子菜上桌,熱氣很快就沒了。兩個得體男還在說,老申還在神情凝重地聽,粉絲們手裏的酒杯都捂熱乎了。老申終於開口了,果然不同凡響,果然快刀斬亂麻。老申五分鍾普法結束,兩個得體男的目光由渴望逐漸轉化為崇拜,宋局長也有了幾分得意。

宋局長舉杯,大家一飲而盡。再斟上,話題發散開來。因為開席較晚,所以會適當延長點兒時間。瓶子空了,盤子淨了,臉蛋紅了,舌頭大了,筷子掉了。這第五個程序是底限,老申會及時叫停。

大家又魚貫而出。隻有老申和宋局長步伐穩健,原因是老申不喝酒,而宋局長還有未盡事宜。得體男看著宋局長和老申像一對舞伴一樣飄出來,便及時拉開車門,宋局長和老申一直握著的手才鬆開。已有了上車動作的宋局長卻又轉回身,將正要離開的老申拉到近前,從背後抽出右手,利落地插進老申的褲兜內。返身上車,雙手合十作揖,一張紅布一樣的臉隱在手的後麵。

老申來到自己的車旁,掏車鑰匙的同時,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另一個褲兜,空的。而宋局長上車前這一係列誇張的動作顯然是做給得體男看的。老申頓時明白他替宋局長背了黑鍋,而這黑鍋的尺寸卻不得而知。老申將車速放慢,他要考慮的不是“花落誰家”,他要評估自己將來是否有風險。而四個粉絲仍在爭執誰喝得多少哪個菜好吃。

老申不收錢,這正是他人脈廣、人氣旺的原因。今天的事讓他始料未及。按理說和宋局長認識也有十幾年了,他哥哥是市委組織部的,宋局長經常找老申辦事,也沒少請老申吃飯,老申不由得有些後怕。好在今天這個事不涉及縣法院,老申也隻是作了場外指導,沒有進入實際運作,所以,老申決定守口如瓶。

縣裏早就有鐵礦,所有權大都是集體或國家的。2000年初,老鐵礦像變戲法兒似的都到了個人手裏,新開的鐵礦更如雨後春筍一般,也讓小城人知道了什麼是日進鬥金。時勢造英雄,環保局也由不為人知一躍變為炙手可熱。

鐵礦礦長們大都是市裏或外省的成功人士,這些人和縣裏的頭麵人物很快就成了哥們兒。老申雖然不是一把手,但因其在法院的舉足輕重,所以沒有人敢小看。閑置忙用,老申抓緊給自己補課,幾天時間就把有關礦產資源方麵的法律法規溫習得爛熟於心。

老申第一個礦長朋友是婁波。他和老申相識多年,隻是開鐵礦以後來往更緊密了。每當那輛奔馳550越野車停在法院院裏的時候,大家就知道是婁波來了。

婁波個子很小,說話卻大得不行,市長都進不了他的眼,但他卻非常看重老申,就連老申身邊那些粉絲他也照樣尊重,讓那些自己都覺著不招人待見的食客有些受寵若驚,每次婁波來他們都像過年一樣發自內心地高興。婁波抽的煙是最好的,每包都得一百多元,粉絲們砍腦袋也不會買的,他們隻等婁波來的時候過足癮。

上午十點,婁波從環保局出來,拐進一路之隔的法院,粉絲趙清跑過來替婁波拉開車門。“申院長開會呢。”

粉絲小錢飛也似的跑過來,“我去取鑰匙。”說罷又像博爾特一樣飛奔而去。小錢在後勤科工作,這一輩子兜裏沒揣過錢,用錢的時候就朝別人借,借錢給他的人還要自己記住,不追著屁股後麵要五遍絕不還你。

趙清陪婁波上樓,離老申辦公室三五步的時候,“博爾特”衝到前麵開了門,把婁波讓進屋。孫八路和李長友跟著就進來了,這四個粉絲是骨灰級的。孫八路因他的一雙外八字腳而得名,他是執行庭的,業務很精。巧的是孫八路的媳婦也是一雙外八字腳,於是小城就流傳開他們兩口子的一個段子:一天下午,雪停了。交警追蹤一輛肇事逃逸的拖拉機,順著蹤跡追到郊外,原來是孫八路兩口子在散步。交警央告他們兩口子,今後雪天千萬別出來。

婁波把煙掏出來,四個人一齊從兜裏掏出打火機,先給婁波點著,再給自己點著,一股誘人的煙草味兒從辦公室飄到走廊裏。

老申散會回到辦公室時,屋裏的空氣都是藍色的。沒等他坐下,小錢已經把婁波的煙遞到老申手裏,八路過來點火。老申把煙放在煙灰缸上,瞄了一眼牆上的鍾,坐下來。

“我沒事,我去環保局了,順便過來看看大哥。”婁波把正在響著的電話摁掉。

趙清問:“鐵粉現在啥價兒?”他在腦海裏幾個話題中選出一個最恰當的。他們不能讓婁波感覺無聊。

“自己建個煉鋼廠多好。”小錢的腦袋絕對沒有他的腿快。

老申問婁波:“聽說修二開了個鐵礦?”修二是公安局修縣長的弟弟。

“沒有,是在大春的鐵礦上下的崽兒。”“下崽兒”是指套用別人的執照,實際上就是偷礦石。

“剛才修局也參加會了。”老申淡淡一笑,“政法委召集的,拆遷的事兒。”其實剛才的會議是部署礦產資源整治。老申不僅業務精,政治上也十分老到。雖然婁波是好兄弟,可這樣的機密讓他知道,既沒任何意義,還可能給自己帶來麻煩。

婁波說:“賀局年底到站,我想把他聘到我礦上來。”賀局是環保局一把手,和老申關係好。

“他答應了嗎?”老申把煙拿起來,小錢過去再點著。

“沒說死,他說大春也想聘他。”

老申說:“他是在抬身價,大春不會聘他。”老申心中暗想,大春有修縣長罩著,不會再花錢請一個退下來的環保局長。

婁波頓時明白,他拿定主意不再主動找老賀,到時候讓老賀來找他,一是不至於獅子大開口,二是老賀在發揮作用時不至於太難駕馭。

“南門新開了一家烤羊館。”孫八路抓住機會把話題引到吃飯上來。

老申起身拿鑰匙,拿電話。大家魚貫而出。

飯館生意非常火爆,不僅沒有包房了,烤羊也要提前幾個小時預訂才行。大家隻好商議下一個去處。要上車時,兩輛出租車停到眼前,下來八位有備而來的,領頭的是縣律師事務所白主任。他上前一步,拽住要上車的老申:“吃完了還是沒吃上?”

孫八路搶上來說:“沒吃上,沒吃上,白主任肯定預訂了。”

“這好辦,”白主任拿出兩千元錢對他帶來的三女四男說,“你們去吃殺豬菜。”

白主任拉著老申的手進了烤羊館。三女四男喜怒參半,三女拿走一千五,有說有笑地去了百貨大樓。四男在烤羊館前徘徊,咽了口水,去了街對麵的麻將館。

吃完飯白主任埋單的時候,婁波看著算賬收錢的女人有些麵熟,便湊過去問:“貴姓?”

“姓秦。”女的抬頭看看婁波又埋頭算賬。

婁波轉身貼近老申:“縣稅務局秦局長的妹妹。”秦局長是從市局下派的,時間不長,和老申還未謀麵,和婁波已成為哥們兒。

果然,在飯店門口遇到了秦局長和財政局工商局審計局等一幹頭麵人物,大家又捉對握手作別。婁波把秦局長和老申拉到一邊做了介紹,然後和秦局長借一步說話。

“咱家開的?”婁波嘻嘻一笑。

秦局長也嘻嘻一笑:“秦萍離婚了,在家待著沒事幹。”

秦局長和老申擺擺手上車走了。婁波沒和老申一起走,他從後備廂裏拿出一個紙袋走進飯店,把十萬塊錢遞給秦萍。“我是曹屯鐵礦的,這錢預存到你這裏,一次一結太麻煩。”

秦萍抬頭看一眼婁波,像接一張餐巾紙一樣把錢接過來,給婁波開了一張收據,上麵隻有“曹屯十”仨字兒。秦萍的臉嚴肅得像一塊鐵。

婁波把空紙袋扔在門外,心裏嘀咕,她要能再嫁出去,比世界和平還難。

大春的鐵礦和婁波的鐵礦搭界。和修二聯手後,大春隨意擴界,修二私挖濫采,婁、修兩家的關係由和平共處變為劍拔弩張。婁波忙於礦裏的事,不常來老申這裏閑坐了。有事找老申時,兩個人改為到茶樓去談。是老申的刻意還是婁波的精明,外人不得而知,倒是粉絲們望眼欲穿地盼望婁波。

十一點多了,老申辦公室裏隻有幾個粉絲在閑侃,老申到大院長辦公室去了。一個人推門而入,是吳大夫,在法院對門開診所,是全縣聞名的一三五不請客二四六吃別人的鐵公雞。小錢腿快手也快,把孫八路放在茶幾上的一盒煙揣進兜裏。吳大夫在粉絲們麵前來回踱了兩圈,坐在老申的辦公椅上。

“婁波挺長時間沒來了。”吳大夫說。

粉絲們都不接他話茬兒,他們心裏想婁波今天千萬別來。如果讓吳大夫去一次烤羊館,再發現婁波預存了十萬塊錢,他能把全家搬烤羊館去住。

“趙清小孩兒上大學時告訴我呀。”吳大夫認真地說。小城有辦升學宴的風俗。

孫八路一臉壞笑:“他孩子都大三了,你等著喝喜酒吧。”

小錢溜出辦公室,在走廊的窗口,他恰巧看到老申和大院長陪著中院的領導上車走了。小錢回到老申的辦公室坐下,不動聲色。趙孫李知道小錢曆來都肩負著前哨的任務,看他這樣不穩當的人現在穩了起來,三位也就像坐禪一樣坐著。

十二點半了,吳大夫的手機也餓得叫了起來,他看了看號碼,“老申咋還不回來?”

“申院長去市裏了,”小錢把兜裏的煙拿出來,遞給吳大夫一根,“樓下有兩個人在等你,好像是你同學。”小錢笑嘻嘻地看著吳大夫。

吳大夫的臉立刻紅了。他經常把同學朋友裹挾到老申的飯局裏搭車,今天公車走了,卻把車上的四個配貨撂給自己了,但為了長遠利益,他索性把牙一咬:“走,四位兄弟,我請客。”

小錢關了空調,出辦公室前,他和李長友擊了一下掌。

婁波在想辦法修複和大春的關係,同時也做著各方麵的準備。廠區增加保安力量,調整一些骨幹工人到與大春和修二鐵礦的搭界處,避免因疏於防範而吃大虧。市裏的一些頭麵人物也出麵調和,但收效不大。老申的預測是,衝突發生的可能性與鐵粉價格上升幅度成正比。

深秋,小城的鄉村五穀豐登已不再是風景線,取而代之的是幾十座分布在山下山上的鐵礦門前排著長隊等著買鐵粉的超大型載重汽車。而此時的鐵粉價格還在一天一漲,飆升到每噸一千五百元才止步,幾十個鐵礦無論品位如何都在晝夜生產還是供不應求。

中秋節後的第二天,婁波和大春的兩個鐵礦發生了摩擦,先是小規模鬥毆,繼而大規模械鬥。婁波沒露麵,他的工人始終占著上風。大春親自上陣,修二也派有生力量增援,當地派出所、縣公安局、市公安局的警察先後趕到,但仍造成一死四重傷的嚴重後果。接下來就是折子戲——封礦、調查、抓人。

婁波主動到公安局作筆錄,大春早到了,在另一個屋裏作筆錄。很快,婁波被放回,雙方都證明他不在現場。他的工人有六個被刑拘。大春卻沒能出來,第二天他被刑拘了,連同他的四個工人。

年底,械鬥案在縣法院開庭審理,大春被判刑一年六個月。這是修縣長溝通了法院的大院長老敖和老申,不然還要重些。

春節是中國人的公關節,很多事情都要通過這個節日解決。婁波和大春的鐵礦春節後都解封了,但鐵粉的價格卻大不如前。婁波不在乎,他還有煤礦,他的工人都是煤、鐵兩棲的。

稅務局是市裏的直管部門,以前的局長和縣委、縣政府關係鬧得很僵。秦局長來了之後,很快扭轉了被動局麵。書記縣長逢會必表揚稅務局,各部委辦局乃至鄉鎮對秦局長好評如潮。他的座右銘是:應收盡收,應免必免。有時後者更重要一些。

烤羊館更火了。秦萍不在了,吧台裏站著秦局長的小姨子。

婁波訂了三個包房,三隻烤羊,他請了法院刑一庭的幾個法官,捎帶上趙錢孫李四個粉絲。另兩個包房請的是監獄的相關領導。顯然,婁波一是答謝法院對械鬥案的關照,二是為幾個工人下步投入勞改做準備。而進監獄的工人都開雙倍工資,中秋節、春節家人都得雙倍福利。婁波辦事從來都是環環相扣思路清晰。

老申也在烤羊館,他們的包房更特殊一些,帶洗手間和麻將桌的。請老申的是縣信用聯社的領導班子,客方是老申和駐銀行法庭庭長。其他包房都喝翻天了,老申他們還在玩麻將,聯社丁主任安排人去市裏買海鮮去了,大家都要求換換口味。

老申麻將打得很臭,聯社的何副主任站在他身後支招。何副主任半老徐娘,一股股綜合起來的化妝品的味道飄過來,讓老申一陣陣犯暈。但何主任的麻技卻十分了得,老申言聽計從,大獲全勝。

海鮮上桌的時候,婁波進來了。

席間談的都是清欠的事,婁波不想插話,他現在想的是秦萍上哪兒去了。婁波剛才結賬的時候用的現金,沒提預存款的事,小姨子也沒提。秦萍嫁出去了?那張臉用誰家鐵粉煉的,哪個鐵匠把她娶走了?

丁主任遞給他一隻螃蟹,婁波接過來放到何主任盤子裏。何主任又把螃蟹送回來:“怕求你辦事呀,丁主任真有事求你。”

婁波說:“攬儲吧?等幾個月,鐵粉價不好。”

丁主任笑容可掬:“不急不急,你心裏有我們就行。”

精明的婁波怕冷落了老申的朋友丁主任,煞有介事地問:“有收貸抵賬過來的門麵房嗎?”

丁主任說:“這個房子就是我們的。”丁主任指的是烤羊館。

這房子有兩千多平方米,原是孫八路的姐夫,開密度板廠的齊寶慶的。他賣板子發了財,在大十字走路都找不著北了。信心爆棚一心想發大財的齊寶慶又和幾個外市人合夥開了金礦,結果賠得爪幹毛淨。聯社有老申關照,收了這套房子,其他銀行都雞飛蛋打了。房子的位置和麵積都適合開飯店,幾年時間換了幾個租主,川、魯、粵各菜係都試過,都賠得鼻青臉腫,房租到現在還有賴賬的。慢慢地出來了風水說,房子閑置幾年無人問津。

“秦局接手,我們還笑他拿錢打水漂,沒想到開火了。”

婁波不搭話,他絕不能問房租一年多少錢,那樣會討人嫌。這房子他也不能買,買了怕攪了秦局長的買賣,再說也不好和秦局長談房租。

宋副局長想當執法局一把手,但兩次努力都未成功。他哥哥是市委組織部的,上麵的疏通沒問題,主要差在民意測評上。他哥哥沒少罵他不爭氣,發誓不再管他。宋局長仍遊走江湖樂此不疲地幫朋友辦事。他的辦事原則是不讓朋友花錢,還要讓朋友滿意,幾年下來,他的人脈資源消費殆盡。

春節後,宋局長的哥哥升任市委組織部副部長。就在老申他們吃海鮮後三四天,宋局長交流到縣裏任建委副主任兼綜合執法局局長。小城官場泛起一陣漣漪,但很快就歸於平靜。

宋局長在縣裏的官場上和社會上的朋友或算不上朋友的人交織在一起,連續幾天到建委拜訪。其中不乏縣政府官員,還包括一些和老申一樣守口如瓶的“假揣”的受害人。大家像得了健忘症,宋局長在他們眼裏重新變成政治明星。

老申沒去拜訪,原因是他和宋局長認識多年,他不欠宋而宋卻欠他的。更重要的是老申即將到站,他也用不上宋局長身後的那個人,無所求也就無所謂。

宋局長主動來拜訪老申了。

上午九點,法院辦公室接到建委辦公室電話通知,辦公室第一時間通知申院長在院裏候著。老申隻好謝絕其他來訪,在辦公室邊看書邊等。

臨近中午,粉絲們陸續湊過來。他們不知道老申在等宋局長,也不關心每天誰來誰不來(婁波除外)。大家很自然地把話題扯到這幾天的小城熱點宋局長身上,回憶起兩年前的那個飯局,趙錢孫李都說自己早就看出宋局長有發展。小錢說他早已看出宋局長來縣裏這一步。孫八路說等宋局長的哥哥再升一步,宋局長就能當副縣長。總之,大家恨不得馬上成為宋局長的親弟弟。

宋局長推門進來了,粉絲們震驚的同時,也非常慶幸剛才一直在讚美宋局長。宋局長目不斜視,直奔申院長,四隻大手緊緊握在一起。落座後,兩人從十年前開始寒暄,四個粉絲按姓氏站在一側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宋局長好不容易從曆史回顧中走出來,終於看到了粉絲們。“你們坐吧,”他又轉過臉去問老申,“這都是你們院裏的幹部嗎?”

“是,是,我們前年……”沒等小錢說完,孫八路把他後邊的話用眼睛瞪了回去。幾個人坐下,但他們心裏對宋局長的情感頓時由仰慕變為痛恨。

老申已讓辦公室安排好飯店,大家下樓。趙清和李長友蹭在後邊。“他媽的,太能裝了。”孫八路回身擠了擠眼睛,示意他倆跟上。孫八路是一個有兩肚子壞水兒卻燒不壞腸子的人。

飯店在北門,名叫鴻泰樓。老板是修二,真正的老板是他嫂子,食客大多是機關事業單位。法院辦公室副主任早就在包房裏候著,老申他們下樓時,小錢就向主任報告了,這邊就開始上菜。

老申以茶代酒先敬宋局長一杯算是起頭,粉絲們每人想好一段恭維話,然後相繼敬酒。一輪下來,粉絲們發現上午辦公室裏正襟危坐的宋局長不見了,又複辟成兩年前的模樣。粉絲們頓受鼓舞,辦公室副主任也加入進來。兩瓶酒下去,大家開始勾肩搭背捉對廝殺。第四瓶酒打開,孫八路見宋局長愈戰愈勇,他讓服務員拿來兩個大杯子,先給宋局長斟滿,自己也滿上,然後發表了開席以來的第一次演講。

他首先批評了本縣市政管理方麵存在的問題,特別是廣告牌匾和單位、商鋪招牌不規範,整頓幾次都不見成效。“一個城市有點兒生活垃圾不可怕,可怕的是讓老百姓生活在文化垃圾裏。宋局的到來,是帶著市委、縣委的重托而來。明年換屆,我們齊心協力讓宋局選上副縣長,還分管城建。沒有宋縣長,我們的城市建設還要在不規範的黑暗中摸索幾十年。”孫八路眼眶有些濕潤,他站起來一飲而盡。

宋局長激動得嘴角有些抖動,他端起大杯和每個人都碰一下,一揚脖子幹了。撂下酒杯,宋局長的動作有些變形。小錢想乘勝追擊,倒上一大杯酒湊過來,孫八路伸手攔住,不能把宋局長撂倒。

老申下午有會,趙清陪著先走了。孫八路和宋局長一直聊著,內容還是市容市貌問題。孫八路說他向宋局長反映的都是政府的期待和老百姓的心聲。小錢和李長友也頓感自己的責任感和使命感都跟著有所提升。服務員過來看了幾次,感歎天下真有不散的筵席。

五點,鴻泰樓門前吃晚宴的人陸續到了,粉絲們才簇擁著宋局長出來。宋局長沒直接上車,而是由孫八路陪著站在路邊審視各店鋪的牌匾。隨著孫八路的目光引導和暗示,宋局長回身發現鴻泰樓不僅牌匾不規範,而且店門往前凸出一大截。這是小城最惡劣的標誌性的違章建築,已經在小城屹立了六七年了。

責任感正義感使命感和自身職責促使宋局長把領班、服務員都叫到門前現場辦公。讓宋局長沒想到的是,鴻泰樓的態度異常強硬,還指責宋局長酒後鬧事。宋局長立即電話調動城管大隊到現場執法,鴻泰樓打“110”報警。兩支穿製服的隊伍幾乎同時趕到現場,但他們隻對峙了一分鍾,就被推擠成一支隊伍並陷入圍觀的人民群眾的汪洋大海之中。

孫八路和小錢、李長友、副主任溜到鴻泰樓對麵的麻將館裏打麻將去了。

監獄就在市郊,離大春的別墅一箭之地。大春進監獄的時候,餘刑不足八個月,有修二裏外打點,他過得很舒服。

監舍裏一共四個人。另外三個人放風回來了,大春還躺在床上。三個人躡手躡腳地收拾房間,給大春打好洗臉水,試了水溫,牙刷上擠了牙膏。這三個人是經過挑選調劑到大春房間的,他們要互相比著表現,不然會被調走,和別的監舍比,這裏就是天堂了。

大春坐了起來,三個人像關節裏有彈簧一樣,一個上來攙扶,一個蹲在地下雙手端著拖鞋,一個站在洗漱池旁,端著牙缸和牙刷。這樣嫻熟的分工協作,看不出是臨時組建的,他們多次在一起搭班子,其中一個還伺候過外省的一個判了無期的副市長。

大春收拾停當,等著管教來提他。每天中午和晚上都有會見,除了礦裏的高管來請示工作,大部分是他的朋友。他看著管教傳進來的紙條,中午來看他的有兩撥人,一撥是市國土局的魯處長,他和監獄長是姐夫和小舅子的關係;另一撥是一家國有煉鋼廠的副總。

會見破格安排在監獄的小會議室。大春先和煉鋼廠的肖總見麵,魯處長到他姐夫的辦公室喝茶。屋裏隻有他和肖總、修二。

“大哥,肖總他們要終止鐵粉合同。”修二起身把門關上。

“那你們簽誰家的?”大春擔心婁波從中搗鬼。

“簽誰家要董事會定,我來一是看看你,二是搞一搞市場調研。”肖總是大春多年的老朋友。

大春知道“市場調研”的話外音,他把腦海裏肖總的信息快速梳理一遍,職務扶正、出國、換房、孩子結婚……大春撇開鐵粉合同的話題,開始和肖總聊家常,把話題逐漸引到孩子身上。肖總的女兒大春見過,考上大學那年大春參加了升學宴。

“曉敏處朋友了嗎?”大春拿起一根煙用舌頭舔一下,修二給點著。

“處了,下個月十八號結婚。”肖總不得不佩服大春的記憶力,他還能叫出女兒的名字。

“我車庫裏有一輛新款奧迪A4,紅色的,拿去給孩子用。”大春看著修二,修二點頭,出去了。

“不用不用。曉敏說自己買,這幾天去車市看幾次了。”

大春說:“孩子結婚用錢的地方多了,別讓侄女因為一輛車犯難。”

“好吧好吧,我替曉敏先謝謝你,但隻能借用,不能過戶。”肖總沒推辭,但有著狐狸般的謹慎。

大春笑笑:“這樣吧,讓曉敏兼職給我們鐵礦搞一搞市場信息,這輛車就算工作用車,費用由鐵礦核銷,工資我讓人事部門定了給曉敏打到卡裏。”

肖總拱手:“謝了謝了,大哥心裏有數。”

修二回到會議室,他已安排好大春的副礦長去買車。大春便和肖總握別,囑咐修二安排好肖總的調研工作。

魯處長進來了。乍一看這就是一個退了毛的孫悟空,大學畢業就進了國土局,一直是國土局的後備幹部,但一直沒能提起來。他父親是個厲害角色,可惜死得早,不然他一把手局長可能都當好幾年了。大春為魯處長連著幾年上下打點,都沒能搞定,這也成了大春的一塊心病。大春不光是為了魯處長,市國土局裏有兩個副局長和婁波關係密切,雖然沒為難自己,但大春始終心裏不托底。

逢年過節或者有個風吹草動,大春和魯處長都要去走動。有時候大春沒時間,魯處長到大春那兒拿上錢自己去跑,但越跑越差,上個月調到宣教處當處長了。看看魯處長實在是一坨扶不上牆的爛泥,大春有意疏遠他,兩個人的關係冷了下來。去年大春吃了官司,特別是投監後,兩個人才又熱乎起來。

中午,監獄後勤科在幹部食堂的一個小包房裏做了大春最愛吃的燉牛肉。監獄長沒出麵,讓小舅子捎給大春兩盒大紅袍。快吃完的時候,管教拿過來一個本子,上麵記著來給大春“上賬”的名單和錢數。“上賬”是當地看望犯人的專用詞。大春隻看名字不看錢數,哪些人應該來卻沒來,哪些人不該來卻來了,他心裏有數。

吃完飯,大春開始打電話。他的三部手機在管教那兒存著,別的犯人打電話要等到規定時間,大春有事可以隨時出來接打。

“婁波開始做房地產了,把市電子學校買了。”魯處長說。

“你找人問一下婁波,他鐵礦賣不賣。”大春對房地產不感興趣。他認為鐵粉價格還會起來,地產熱則鋼材熱,鐵粉還會冷長久嗎?婁波的鐵礦始終讓他如鯁在喉。

“你真心想買?最合適的中間人就是老申。”魯處長看著大春。

大春沒說話。他和老申很熟,因為老申是副職,他剛來縣裏時忽略他了,沒對他深度開發。去年兩家鐵礦邊界摩擦時,大春頻頻施壓,就是想讓婁波知難而退,鐵礦出手時好壓價,沒想到鬧出人命,更沒想到婁波在政治和軍事上都準備充分,自己吃了大虧。大春想起這事就心煩,他起身要回號裏。

魯處長還想說說自己提拔的事,看大春心情變壞,也後悔不該提婁波。

返回姐夫的辦公室,魯處長谘詢能不能給大春辦保外。監獄長黑著臉說:“我還想給他加刑呢。”

魯處長迷惑地看著姐夫。

“你那腦袋是實心兒的?大春這種人撒手就不聽咱的了。”

魯處長茅塞頓開。回想起在業務處時大春天天和自己泡在一起,想當副局長也是他鼓動的。自己本來花天酒地玩得興起,愣是夾起尾巴好幾年,副局長沒當上,還被人從業務處擠出來了。這時空閑了,大春卻對自己冷冰冰。真他媽的該加刑。

晚上,大春會見了幾個外地的朋友,送走他們返回會見室時,魯處長在那兒等他。

“你沒走?”大春愣了一下。

魯處長把大春領到一個管教的辦公室,管教立即起身出去把門帶上。“我在姐夫那裏,他把我批評了一下午。姐夫說我不是當官的材料,不要再給你添麻煩。”

大春靜靜地看著魯處長,立即感覺到監獄長的影子在他身後站著。魯處長不再往下說,大春的平靜讓他有些手足無措。

“姐夫有事吧?”

“沒事,他內弟有點兒事求你。”

“他內弟不就是你嗎?”大春笑了。

魯處長的臉騰地紅了。“我想買幾輛車去你礦上運礦石。”

“礦上的車早就飽和了,我小舅子想塞進兩輛我都沒答應。你有幾輛?”

“十輛大翻鬥、兩輛鉤機。”

“是你的嗎?說實話。”大春耐住性子。

魯處長指了指樓上。他不敢再繞下去。

大春不作聲,監獄長的胃口實在大了些。這些車隻要加入進來,時間長了就不光是掙運費的問題,他們深夜就偷賣礦石,尤其是自己配備鉤機的車隊。

魯處長見大春不表態,有些著急了:“姐夫說下周監獄要全麵整頓,省裏下來人督導。”

大春知道這是導演的潛台詞,隻是讓這個笨蛋演員演砸了。“你現在就去跟姐夫彙報,沒問題。”大春無底線可守,監獄認真起來,不光大春的日常工作無法開展,號裏那份罪也受不了。

老申淩晨就開始拉肚子,上班後一趟又一趟地往廁所跑。小錢去對門吳大夫診所要了幾樣藥,趙清倒水伺候老申把藥吃了。老申再拉下去,中午的飯局就黃了。他們上班就聽老申說了,一會兒婁波要來。婁波挺長時間沒來了,粉絲們最想念的就是他。

十一點,吳大夫進來了。孫八路狠狠地瞪了小錢一眼,他料定小錢的藥是從對門拿的,引狼入室。出診的吳大夫連聽診器都沒帶,搶上前把老申的一隻胳膊拽過來,眯著眼睛號脈。婁波進來了,吳大夫扔下老申湊到婁波身邊,把婁波扔在茶幾上的蘇煙拿起來,抽出一支點上。

“你礦上有多少工人?”吳大夫問道。

“鐵礦煤礦加一起將近兩千人。”婁波漫不經心地說。

“做個年度體檢唄,服務上門。”吳大夫有些激動。

婁波看了看老申。“你診所能接這麼大的活兒?”

老申的話更難聽:“你連心電圖都看不懂。”

“我委托做,中心醫院、礦總院都行。”吳大夫不死心。

“中心醫院院長是我舅,礦總院院長是我同學。”婁波嘻嘻一笑。

老申起身拿車鑰匙,婁波也起身,大家魚貫而出。老申上了婁波的車,扔下一句:“我倆有事。”

四個粉絲看看吳大夫,擠對他:“市文化宮開兩會呢,你去那兒體檢吧。”說完悻悻地走進審判大廳邊上的食堂。

吳大夫四下看看,院裏隻有他一個人,空著肚子回診所了。

老申真有事。他和婁波先到電子學校,位置非常好,既不鬧又不偏,學區又好。婁波看看老申:“留一套吧?”

老申沒吱聲。

“我也留一套,咱倆住對門。”

老申點點頭。

中午,婁波把老申領到市迎賓館東側一個僻靜所在,各包房門都關著,但裏麵都有客人。菜已經上齊了,先來的那位坐在桌邊等著,是稅務局秦局長。

秦局長隻點了兩樣菜,一個是用高壓鍋壓的海參,另一個是用白水汆的鮑魚。這種吃法是秦局長發明的。三個人都不喝酒,婁波和秦局長邊吃邊嘮拆遷的事。老申不插話。吃完飯秦局長把服務員喊進來埋單,這一頓飯秦局長花了四千多。

婁波送老申回法院。老申感覺他倆有事,但不想問,那樣會顯得沒城府。再好的哥們兒也要有分寸,那樣才能讓對方感覺到安全,這是人與人之間互相不設防的前提。他估計婁波會在他下車之前主動說。

“電子學校拆遷工程給秦局了。”車還沒駛出巷子,婁波說。

“多少錢?”老申知道自己陷入法院經常參與的拆遷的範疇了。這個拆遷是白撿錢的買賣。

“沒要錢,送給他了。”婁波說得像送一部手機一樣輕鬆。

老申心裏默算了一下,秦局長除去人工費,賣舊設備和建材就能賺幾百萬。但他在婁波開發的工程上做出的貢獻可能也更大。婁波他倆是同學,電子學校在秦局長前任稅務局長的管區內。手眼通天的秦局長對婁波來說至關重要。

老申進辦公室坐下,把上午的殘茶倒了,泡上一杯紅茶。閉上眼睛想休息一會兒,但中午的一幕始終揮之不去。對各類疑難案件無論刑事民事,自己都如庖丁解牛,但對社會上無處不在的商機卻有些麻木。以自己的人脈資源,絕不比秦局長差,但摸摸自己的口袋,還沒有秦局長兒子的口袋殷實,抑或是自己太謹慎了。

孫八路進來了,老申繼續閉目養神。離退休還有不足兩年的時間,退休後的營生已經安排好了,給婁波當法律顧問,但這段時間呢?幾個副院長都有買賣,隻是打的番號不同。大院長索性讓老婆辭職了,直接開了一家公司。老申打心裏瞧不起他們,認為那是不務正業。自己則心無旁騖,理論與實踐相結合地晝夜鑽研,修煉成了每次審判委員會上都一錘定音的極品法律專家。後來演變成開會大家都好像與己無關,他不來大家都閑聊,他來了後辦案人彙報,他發表意見,大家齊聲說同意,結束。所以大小案件不論官員還是平頭百姓,都會繞著彎找到他,他也樂此不疲。至於答謝,也就是吃頓飯,所以老申的人氣指數持續走高,但性價比實在低了些。想到這裏,老申有些心煩。他睜開眼,看見坐在沙發上抽煙的孫八路,這小子家裏還養著兩輛出租車呢。

孫八路把老申桌上的煙拿起來,抽出一根遞給老申,從兜裏掏出打火機點著。

“你家出租車掙錢嗎?”老申抽一口趕緊吐出來,他抽假煙。

“賠錢我養它?”八路說,“我想買幾輛‘大翻’上婁波那兒拉鐵礦石。”

“你跟婁波說了?”

“沒有,你幫我說把握大一些。”

“買幾輛,你有那麼多錢嗎?”老申把煙靠在煙灰缸上。

“貸款唄,聯社丁主任是您哥們兒。”八路胸有成竹。

“司機有了嗎?”老申問。他想起來了,八路買出租車就是他幫著貸的款。

“司機多的是,那個不著急。”八路興奮起來,”你有親戚想幹嗎?”

“我給你開。”老申笑著說。

精明的孫八路不知道老申剛才的心境,“哪兒敢讓你開,那麼大的車你也開不了。”

老申不再說話,他閑置多年的商業潛質被激活了。

大春出來了,修二在鴻泰樓擺酒壓驚,順便答謝那些去上過賬的朋友。一些沒去上賬的抓住這個機會硬著頭皮厚著臉皮趕來,幾十個人用幾乎雷同的理由和動作先跟大春解釋,然後塞給他一個信封。修二預備了二十桌,又臨時加了八桌。

小城的精英階層來得不多。魯處長來了,還捎來姐夫的話,過幾天專門來看他,今天這個場合不方便。魯處長現在雖然沒升官,但已度過了官場屢遭排擠的失落期。姐夫的車隊由他出麵管理,錢包漸鼓,說話的底氣也足了許多。

魯處長用不屑的目光把大廳的低端客人和包房裏的高端客人過濾一遍,沒發現老申。他想把大春在監獄受到的優待給老申描述一遍,讓老申先有個心靈的震撼,然後再把大春想買婁波鐵礦的事讓老申從中撮合。鐵礦買成了他不僅首功一件,還可以再組一個車隊。可惜老申沒來。魯處長站在大廳一端的演出台上,兩手叉腰,躊躇滿誌。看著這幾百個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男女,恨不得把他們都趕進監獄去,讓他們的親戚朋友排著隊來求自己。

大春到各桌敬酒,修二陪著,一桌一桌地掀起了敬酒和罰酒的高潮。魯處長他們的包房門對著大廳,大春進來敬酒,修二順手關上房門。魯處長示意讓大家靜下來,認真聽大春的祝酒詞,因為大春的一段肺腑之言,會讓全桌的人對魯處長肅然起敬。但大春隻是和每個人碰了杯,抿了一小口,寒暄兩句,走了。

魯處長最想彰顯的正是大春最想回避的。魯處長憤憤然,但想到自己的車隊還要在大春的鐵礦發財,把一股惡氣強咽到肚裏。

修二領了一個遲到的客人進來,魯處長他們的包房還有空座。來人是翟屯鄉派出所的翟所長,魯處長馬上把翟所長請到自己身邊的位子上。

“翟所怎麼才來?”魯處長把翟所長給大家做了介紹。大春的鐵礦一半在翟屯鄉境內,魯處長的車隊翟所長始終是網開一麵。

魯處長親自給翟所長倒酒,翟所長和他咬耳朵:“市局戶政來抽查身份證辦證率,我把他們安排在二樓了,於所陪他們喝呢。”

魯處長先敬翟所長,然後其他人依次敬。翟所長的酒量名不虛傳,不僅頂住了他們的輪番進攻,還瞅準機會反擊,除了魯處長,桌上的幾個人舌頭越來越短。魯處長讓服務員去叫大春和修二,“你就說翟所來了,讓他倆來敬一杯酒。”

大春和修二沒來,連服務員都不見了。魯處長真生氣了,他推開房門,大廳裏已空無一人。

“你來了大春居然不來敬酒!”魯處長終於找到了宣泄口。

“大春已經不是過去的大春了。”翟所長傷感地說。

大春剛到翟屯的時候,對翟所長畢恭畢敬,圈地、修路、砍樹,哪一件事不是翟所長衝在前麵?大春的保安經常打傷當地農民,都是翟所長連哄帶嚇擺平的。那時候的大春年像年節像節,翟所長到廣州抓逃犯,大春都給派輛越野車。現在大春和修二綁在了一起,和修縣長的關係大白於全縣,和縣裏市裏的領導也有互動,對派出所的保駕護航由前幾年的感恩戴德變成現在的應該應分,有時還頤指氣使。

魯處長知道翟所長和婁波的關係一直很密切。人的好壞是比較出來的,同仇敵愾使魯處長和翟所長成了好朋友,兩個人晝夜黏在一起,國土局裏很少見到魯處長了,他經常泡在翟屯派出所裏。半年時間,魯處長買了奧迪轎車,翟所長也如願調到市局治安支隊去了。

知道內情的隻有婁波。魯處長和翟所長從汽貿公司賒出四輛和姐夫車隊同型號同顏色的“大翻”,套了車隊裏的號牌,白天夾在車隊裏給大春的礦選廠運礦石掙運費,淩晨把大春和婁波鐵礦交界處的礦石挖出來賣給婁波的礦選廠。翟所長調走後,於副所長接任所長。於所長死活不願意入股,還勸他們收手。魯處長把四輛車上了牌照,由翟所長出麵放到婁波的鐵礦去了。

老申這些日子心情一直不好,每天上班的時間也就不太準時了。

周五早晨八點,吳大夫就在院子裏等著,十點多老申的廣本才慢吞吞進院。吳大夫跟著老申上樓,後麵悄悄跟上來兩位,吳大夫不用回頭看就知道是誰。進屋吳大夫就掏出一盒中華,先遞給老申,然後發給小錢和孫八路每人一根。孫八路聞了聞:“中彩票了還是路上撿的?”

吳大夫給老申點煙,老申擺擺手,把煙放在桌上,吳大夫隨手拿起來自己點著。“我診所的門想改一下,從中間挪到北側,屋子顯得大一些。我八點就來了,你電話一直關機。”

“改唄,我又不是瓦匠。”老申懶懶地靠在椅子背上。

“你跟城管打個招呼,不批我哪兒敢動啊。”吳大夫哭笑不得。

小錢心裏罵吳大夫,八點,來得那麼早,既要把事兒辦了,又要躲開中午的飯口兒。

孫八路倒非常熱心:“找宋局呀,把宋局找來。”說著迅速掏出手機,查出宋局長的電話,遞給老申。

老申斜了八路一眼,這小子變得越來越壞了。電話打通,宋局長答應過來,小錢和孫八路心花怒放,本縣的兩隻鐵公雞終於相遇了。

鴻泰樓事件宋局長受傷住院,修縣長大發雷霆,把修二和自己的老婆都罵得狗血噴頭,責令修二領著服務員、保安去醫院看望並賠禮道歉。孫八路用打麻將贏的錢買了一兜水果去看宋局長,宋局長非常感動。孫八路說宋局長是全縣人民心目中的英雄,他本人包括他的家人及他周圍的人都在自覺地默默地向他學習。

沒有一刻鍾,宋局長就到了,先跟孫八路握手親熱。老申把吳大夫介紹給宋局長,順便說了改門的事。宋局長滿口答應,讓吳大夫回診所寫個申請給他。吳大夫下樓了,老申問了宋局長身體情況,大家邊嘮邊等。半個小時過去了,吳大夫還沒回來。小錢接個電話,聽口氣是吳大夫打來的。老申有些不耐煩,小錢說吳大夫問又來人沒有。老申讓小錢告訴吳大夫今天誰請也不去,請他放心,大家都在等他。說完幾個人笑起來,宋局長也笑了,他還以為吳大夫擔心他走了。他肯定不會走的,現在請他的人已經很少了。官員們不敢和他吃,怕他喝多了砸場子;生意人不和他來往,因為他已經是著名的大事辦不了小事辦不好的主兒。

吳大夫把大家領到百貨公司後身的一個小餐館。這是一個夫妻店,沒有服務員,很幹淨,最貴的菜不超過五十元。吳大夫和這對夫妻挺熟,菜上齊了,端菜的媳婦拿著一張處方紙讓吳大夫看,吳大夫說還得接著吃。原來這主婦是吳大夫的患者。

老申還是不喝酒,小錢打電話把李長友找來了。趙清去中院沒趕回來。大家以宋局長為核心頻頻舉杯,吳大夫因為一輩子沒做過兩回東道主,孫八路邊喝邊培訓。吳大夫被酒精燒著,很快進入角色,和宋局長單喝兩杯,兩個人相見恨晚,曬出各自陣營的哥們兒,竟有幾個交叉的,頓時沒了陌生感和距離感。

老申先走了,酒桌上分成兩個陣營,三個粉絲推杯換盞,宋局長揪著吳大夫推心置腹。三個粉絲酒足飯飽找場打麻將去了,宋局長和吳大夫一直喝到抱頭痛哭,廚師兼老板跑到診所喊來幾個白大褂,把他倆架走了。

吳大夫的酒量確實不如宋局長,他吐了一宿。第二天上午在診所掛上了吊瓶,打了四瓶甘露醇,才勉強打起一點兒精神。

周一吳大夫早早就到診所了,他給宋局長打電話問改門的事,費了好大周折,把老申和孫八路反複提了幾遍,宋局長才想起來有這回事,並且把他記成了胡大夫。十一點,宋局長領著幾個城管來到診所,連照相帶畫圖,忙活到十二點。吳大夫咬著牙又把他們領到夫妻店,這幾個酒量都不輸給宋局長,直把吳大夫喝得心驚肉跳,但臉上還要堆著借來的假笑。幾個人說他們這樣的辦事效率已經是罕見了,還是局長親自帶隊現場辦公,之後囑咐吳大夫明天聽結果。

周二早晨,吳大夫到人力市場叫了幾個瓦工在診所候著,自己則盯著手機。眼瞅到中午了,城管的電話也沒來。打過去,宋局長的手機關機,其他人又沒留電話。查座機,都沒人接,吳大夫氣得臉都青了。

周三早晨,吳大夫沒去診所上班,直接去了城管大隊。內勤說知道這回事,但隊務會還沒研究,研究完報到宋局那兒,宋局批了才能通知他。吳大夫想找宋局長,內勤說宋局長上昆明開會去了。

半個月過去了。一天晚上快下班的時候,城管來了兩個兄弟,其中一個是上次照相的,送來了批複,強調施工完成就是他們兩個負責驗收。吳大夫又硬著頭皮請兩位欽差喝了一頓。

門改好了,屋裏確實寬敞了許多。鄰居賣潔具的田老三過來看了,“我也照你這樣改。”

第二天早晨,田老三的店鋪像變戲法似的,改得和診所一模一樣。吳大夫大吃一驚,問田老三:“批了嗎?”

田老三說:“批啥?”

吳大夫說:“城管批呀。”

田老三說:“整這玩意兒千萬別找他們批,多雇人半夜幹,城管發現了再找人,象征性罰點兒錢,沒發現就賺著了。”

老申的老婆退休兩年了,身體不好,也不是在社會上拋頭露麵的性格。老申想弄個門麵在那兒撐著,怕撲騰兩年錢沒掙著還有可能把老婆的命搭上。搞經濟實體要有一個得心應手的團隊做支撐,而這需要培養周期,自己可能團隊沒帶出來就退休了,所以老申決定以靜待變。他浮躁的心又逐漸安穩下來。

秦局長來電話,說大春想買婁波的鐵礦,問老申能不能從中撮合。老申一口回絕了,並且讓秦局長轉告大春,婁波的鐵礦不賣。

撂下電話,老申的危機感油然而生。自己替婁波回絕了大春,是不冷靜的表現,盡管婁波不會挑自己的理。但更深一層的道理是自己和婁波是好朋友,而婁波和大春不一定永遠是敵人。婁波的鐵礦今天不賣給大春,說不定明年賣給二春了。決定因素是價格是利益,決不是自己要去當法律顧問就永遠不賣,等自己死了才賣。顛撲不破的真理是:誰強大也不如自己強大。

老申的嶽母住在縣高中對門,老申每天早晨上班順路把老婆放到嶽母家,晚上再接回來。縣高中的新大樓拔地而起,這是全縣最壯觀最雄偉的建築。老申把車停在嶽母門前,摁了幾聲喇叭。有工人在拆除工地的臨時圍牆,他下車認真地看了這片新出現的建築群,教學樓、辦公樓、圖書館、學生宿舍,老申按照自己的認知給幾座樓的功能對號入座。

高中校長姓隋,高個兒,有點兒水蛇腰,師專畢業就在高中當老師。他媳婦和老申的媳婦沾點兒親戚,結婚的時候求老申買的鳳凰牌自行車,幾十年如一日地尊重老申。

車門“砰”地響了一聲,媳婦上車了。

老申今天早晨到得很準時。他讓小錢把執行庭庭長喊過來。十幾年前縣印刷廠告縣高中欠印刷試卷款,法院先調解後判決。但高中財大氣粗,眼瞅著印刷廠半死不活一天不如一天,更堅定了賴賬的決心,不是校長不在就說財會沒人,後來又把臉一抹說考試卷有錯誤,死活就是不還錢。法院去執行,連個總務主任都見不到。廠長鼓動工人到高中去堵大門,縣長把廠長叫去罵了一頓,工人們也就散了,再也沒人提這事了。雙方的實力懸殊到什麼程度呢?高三尖子班的班主任開家長會,能有五個縣委常委參加。

當時老申還是刑庭庭長,而現在的執行庭庭長還沒到法院。老申讓他把卷宗找出來,安排人到高中去執行。縣高中的經濟實力比以前更強了,但政治實力卻一落千丈。如今的常委大都是外來的,本地領導的孩子,包括一些有實力的局、鄉鎮領導的孩子都去市高中或實驗中學讀書了。

老申打電話讓女兒上網搜集學生書桌、座椅、辦公用品、圖書館設備的相關資料和報價,下午老申回家認真地看了女兒準備的各種材料。老申做事精細,每次開審判委員會,老申都要根據簡要案情預習相關法律條款,會上講起來顯得字字珠璣。自己的私事更應該做好功課。

第二天早八點老申就到了單位,還沒坐下,隋校長就來了。老申坐到自己的椅子上,示意校長坐到自己辦公桌前的座位上,在視覺上拉近兩個人的距離。校長把眼鏡摘下來飛快地擦一下又飛快戴上,他把老申端詳一下,確認是申院長,從包裏拿出昨天法院送達的一些法律文書。“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當時我還是語文組組長。法院昨天來了兩個人讓我們還錢還利息,不還就封我們賬戶。”

老申耐心地聽著,校長講了有一節課的時間,停住了。老申給他解釋,現在全國法院係統突擊打執行殲滅戰,特別是群眾反映強烈的案子,涉及群眾切身利益的案子,領導要親自掛帥。校長一肚子委屈,前任校長頂得住,把麵子賺足了,現在他來還這筆陳年舊賬,還連本帶利。本來就有教職員工背後說他窩囊,這個事捅出去,今後說話更硬不起來了。

老申說:“既然這樣,我再跟他們研究一下。”

小錢在門口探了一下腦袋,老申擺了一下手,腦袋不見了。兩個人的話題漸漸轉到學校浩大的工程上。老申對老隋的魄力讚賞了一番,然後很隨意地說自己有個親戚是搞辦公用品的,有政府采購資質,學校馬上竣工了,采購室內設備時給考慮進去。校長滿口答應,說現在還沒人在這方麵打招呼,老申排第一號。

送走校長,老申在辦公室裏背著手踱起步來。他對自己今天的表現很滿意。如果這個事成了,他將創下幾個自己的或者全縣的紀錄,談判時間、技巧、公關成本等等。沒想到自己的處女作如此成功如此順利,他還沒感覺過癮就結束了。勝利來得太突然。

孫八路進來了,他看著不停轉圈的老申,愣了一下,立即發現今天老申的心情終於有所好轉。“中午請聯社的丁主任喝點兒?”

老申的踱步和飛揚的思緒都停了下來。他看了孫八路一眼,這小子外號叫八路,其實應該叫鬼子,老申有時都不得不佩服他的機敏。

中午老申喝酒了,孫八路貸款的事辦成了。

此後,老申接送老婆的頻率大增,每次都要下車看一看幾幢大樓的進展情況。幾個月過去了,老隋還沒有動靜。老申有些沉不住氣了,他想打個電話,又怕老隋看出自己的心虛,決定再等幾天,下個周末讓執行庭庭長把他叫出來吃飯。

沒等到下個周末,周三就出了突發事件。老申的老婆還沒下車,老申就看到高中門前停著一溜大貨車,車上裝的正是老申最不願看到的學生桌椅。老申拉著媳婦直接進了學校的大門,門衛追上來把老申領到隋校長辦公室。

老隋賠著笑臉遞煙倒水,看老申臉色陰沉,快走幾步把門關上。“我準備明天去法院跟你彙報這個事。”老隋搓著一雙枯幹的手,像做了對不住老申祖宗十八代的壞事一樣尷尬。老申靜靜地看著他,一股莫名的憐憫從心裏流過。

“采購方案我們報一個被分管副縣長否了,分管副縣長的方案被縣長否了,縣長的方案被分管副市長否了。我們又搞了一個分解方案,想給相關領導割出幾塊,副市長不同意。我們隻好做了一個一攬子方案,貨源是市裏指定的。”

老申走了,他媳婦還在車裏,他還有會議要參加,他還要講話。

老申後來知道組織貨源的是副市長的內弟。老申沒難為老隋。

十一

鐵粉的價格一直不好不壞。婁波從上邊聽到一個消息,國家要進口一批鐵礦石。他決定把鐵礦出手。

大春讓魯處長找老申打探價格,老申知道魯處長在大春眼裏的分量已大不如前,所以他敷衍說沒有一個大數下不來。魯處長從內心不願意大春把婁波的鐵礦買走,他回複大春說婁波開價一億二。其實婁波和大春的心理價位都在七八千萬左右。大春先找修二商量,兩個人始終拿不定主意,大春讓修二約他哥修縣長,三個人到鮑魚會所吃工作餐。

大春提出的方案是不能突破一個億,當然越低越好,自己獨資或者和修二合夥都行,底線是這個鐵礦絕不能讓別人買走。至於說和修二合夥是和修局長合夥的代名詞。而修二埋在心裏不敢說的方案是大哥自己買下來,由他出麵管理,到那時自己也能和縣裏那些抽中華坐路虎錢袋子倒著拎的鐵礦煤礦礦長們一樣在大十字橫行霸道。

修局長是修二的親哥,在家排行老大,名字叫修尚文,修二自然叫修尚武。修局長埋頭吃飯,他中午從不喝酒,並且十分注意自己在民警和老百姓眼中的形象。自從南京某局長“九五至尊”事件後,他索性把煙戒了。網上爆出“表哥”的前兩年他就不戴表了。下班按時回家,逢年過節的敏感日子他都去鄉下親戚家躲清靜,來拜年的都由媳婦接待。媳婦也不負夫望,東西南北中,工農商學兵,迎來送往的事打點得井井有條。

修二這頓飯吃得卻十分忐忑,哥哥的不哼不哈讓大春有點兒尷尬。自己橫行霸道的目標看來很難實現了,但大春的事哥哥不能這麼麻木不仁啊,自己的錢袋子是拴在大春腰上的。修二的臉漲得通紅,大春在這關鍵時刻衝修二做了一個沉住氣的暗示。修局長把碗筷推了,大春和修二也像觸了電一樣扔下筷子。

“大春把該說的都說了。”修局長的不動聲色讓大春也有點兒摸不著頭腦了。

服務員把桌子收拾了,泡上三杯極品大紅袍,茶是大春預存在會所的。修二想去洗手間,但他想等哥哥拍板了再去,如果自己去洗手間的空當兒哥哥表了態,那自己的作用豈不大打折扣?他下決心和他倆耗下去。但他禁不住大紅袍的陣陣香氣,連喝幾杯後終於把持不住,不開閘的後果是後果自負。他悄悄開門,狂奔,衝進洗手間,行進中就做完了前期準備動作,呼氣,幾次加壓,修二破了自己抑或所有男人的撒尿曆史紀錄。他邁著輕盈的步伐回到包房時,哥哥和大春卻起身了,修二在兩個人的臉上左看右看,沒發現一點兒有用的信息。

修局長上車走了,修二有點兒發懵。大春把車開到身邊了,他還望著遠處發愣。“老大怎麼說?”修二有些著急。

“沒說啥,齊書記找他。”

大春的不溫不火更讓修二起疑。

修二的警覺不無道理。他太了解哥哥特別是嫂子的做事風格了。吃肉從不吐骨頭,他倆的胃連鋼筋都能消化。鴻泰樓開業後,哥哥為了避嫌,讓修二在那兒撐著台麵,實權其實掌握在嫂子手裏。酒店每天大把的銀子進賬,而嫂子對他的重要性不僅不予承認,甚至對他這個物理人的存在都熟視無睹,大堂經理、後廚、服務員、保安也不拿他當盤菜。修二心知是嫂子使的壞,他表麵對嫂子畢恭畢敬,內心卻恨之入骨。去年嫂子在礦總醫院查出宮頸癌,陪檢的修二媳婦偷著給修二發了短信。修二認為蒼天有眼,應該普天同慶,當晚喝得酩酊大醉。第三天陪著去省城複查的媳婦回來了,說是礦總醫院誤診了。修二破口大罵省城的醫院不尊重基層醫院的意見。

婁波的鐵礦真的賣給了大春。中間人是秦局長,合同是老申親自起草的,價格是八千萬。

老申把一億二的價格喊給魯處長後,馬上把婁波找來商量。見婁波誠心出手,知道自己的順口胡說給婁波添了秤,因為婁波的底價老申是知道的。真要賣一億二,自己豈不是中了大彩?但最後的成交價格讓他有些失望。

大春因為魯處長使壞造成的信息不對稱,迫使他搬出修局長。婁波也給足了修局長麵子,價格讓大春大喜過望。外人不得而知的是,大春的鐵礦裏從此有了修局長的股份。這宗買賣的操作線路圖是在修二出去撒尿的時候兩個人商定的。修二知道準信兒還是婁波的鏟車司機告訴他的,一股無名火從心頭躥起。但他很快讓自己冷靜下來。哥哥和大春的躲躲閃閃雖然可恨,但畢竟修二已經把他們的心思掐得準準的。

兩個月過去了,大春和哥哥還在裝糊塗,而嫂子居然讓吧台來催他欠的酒飯錢。本來要去鐵礦的修二把魯處長請到會所密謀,下午,魯處長在婁波鐵礦上閑置的“大翻”車隊就賣給修二了。修二整合了自己所有的機械設備對大春的老礦新礦進行瘋狂的掠奪性開采。鐵粉的價格原本就低迷,讓修二這種甩貨一樣地賣,小城鐵礦元氣大傷。

十二

十一月,小城迎來了全縣矚目的換屆年的“兩會”。

宋局長多次做夢夢到自己當上了副縣長。孫八路就說過,分管城建的副縣長非自己莫屬,但他總感覺自己沒有副縣長的範兒,所以每次在夢還沒完全醒來的時候他就自己否定了這個純粹的夢想。而今天早晨他從宿醉中醒來,卻聽到一個幾乎讓他又醉過去的消息,他被縣委提名為副縣長候選人。

快十點鍾了,他才遲疑著來到單位,他怕這個小道消息是個拿他開涮的惡作劇。剛到辦公室門口,文書小張就跑過來:“宋局,組織部梁部長找您。”

宋局長心裏咯噔一下,難道是真的?上周還見到哥哥了,他怎麼一點兒風都沒透?宋局長掏出鑰匙開門進屋,小張又跑著過來,緊張得滿臉通紅:“宋局,齊書記找您。”

把宋局長作為政府換屆的副縣長候選人是齊書記提出來的。齊書記還專門去市委組織部彙報過。宋局長的哥哥現在是常務副部長,他對其他幾位候選人都沒意見,隻是不同意自己的弟弟進來,一方麵是他太了解自己的弟弟了,另一方麵,縣區換屆繞不過市委組織部這個門檻兒,他怕齊書記可能是做做樣子給自己看的。

齊書記堅持自己的意見,並且強調這是縣委組織部廣泛征求意見,縣委常委會慎重研究一致通過的。齊書記調集了所有的誠摯又轉換成當下流行的“官笑”:“小宋在縣裏口碑很好的,部長不能太官僚了。”

宋部長說:“他有出息還不是書記親自栽培?”宋部長太了解自己的弟弟了,知道弟弟的口碑離開自己就是口杯。

宋部長想出一個變通的方案。現在的省級以下選舉是差額選舉,如果是七個位置,組織部門要準備出八個候選人,其中七個是正式的,另一個是準備被“差”下去的,選舉人和被選舉人都心知肚明。而能當上“差額”也不容易,不出意外很快就會被組織提拔重用。

也有些不老實的“差額”在選舉中弄出意外,把組織提名的候選人弄下去了。組織部門吃一塹長一智,挑選單位實力弱且本人活動能力有限的部門領導當“差額”。這一組織措施屢試不爽,俗稱“軟差”。但百密一疏,組織也有看走眼的時候,也有“貌似忠厚”、“袖裏吞金”之輩被拿來當“軟差”的,結果是“軟差”不軟,霸王硬上弓生米煮成熟飯,這種情況俗稱“硬差”。還有一種是在實力部門熬了一輩子,能力威信上下認可,長期被重用換屆時就被忘了,年過五十大限將至的,很容易就串聯十個人大代表聯名把自己推舉為候選人。這種抱著必勝信念的孤注一擲,成功率非常高,俗稱“鋼差”。選舉是每個換屆年最重要的政治活動,這也是檢驗選舉是否成功和組織部門工作是否縝密的硬指標。“兩會”期間各鄉鎮的代表團長晚上總去開會,就是怕選砸了。

宋部長的方案就是把自己的弟弟調整為“差額”,他認為這是一個最合適不過的“軟差”。齊書記心裏清楚,沒有哥哥,弟弟連“軟差”的資格都混不上。宋部長果然是中國官場熬出來的千年狐狸,隨便一玩兒就是聊齋。齊書記的這份大禮,他雖然領了,但打了折扣,又埋下了暗扣。弟弟如果選上了,對上麵也能交代,他畢竟選前就大義滅親了。如果弟弟沒選上,正好彰顯了自己的從嚴律己和高風亮節,以後弟弟的提拔也就順水推舟、水到渠成了。

球被踢到齊書記的腳下,他拿到了一個不大不小幾乎沒有解的難題。把宋局長作為“差額”,那等於給這次選舉上了保險。縣組織部前期摸底的時候,一個副部長在常委會上就提出來把宋局長作為“軟差”,以確保選舉萬無一失。

齊書記立即打斷副部長的發言,他怕哪個不長眼的常委再深度闡述“軟差”和宋局長的絕配,豈不給自己惹來麻煩?齊書記是一把手,他站的高度和看的深度是副職們無法比擬的。領導的駕馭能力其實就體現在對敏感、重大事件的拿捏和果斷處理上。齊書記迅速統一了大家的認識:“縣委不僅對交流幹部和本地幹部培養使用一視同仁,並且對交流幹部高看一眼厚愛一分。組織部考慮得很全麵,我提議一步到位,把宋局長作為縣委推薦的候選人。”

齊書記一錘定音。他用自己與生俱來的情商化解了一次危機。每次常委會的內容都無密可保,何況這種關乎很多人切身利益的議題,會上那個嘴欠的副部長既然提到宋局長這個敏感的名字,沒有一個令人滿意的結果是說不過去的。宋局長的哥哥現在是常務副部長,齊書記知道“常務”是一把手的影子。扶正的同時就進常委,到那時再拍馬屁,成本是現在的幾倍,效果還不一定好。

宋局長從縣委回到執法局的時候,已經完成了從局長到副縣長的心理轉換。這時他接到了哥哥的電話,又不情願地趕緊把自己冷卻下來,對著鏡子把眼角、嘴角那些不聽話的笑容摁回去。因為齊書記和哥哥已囑咐宋局長近期要謹言慎行,不要給別人留下拉票的口實。宋局長在辦公室憋了兩天,這兩天讓他知道了什麼是度日如年。不在一些敏感的場合拋頭露麵就可以了,不能沒當上縣長,倒先蹲上拘留了。他決定到老申那兒走走。從候選人到副縣長,這是一個神聖的過程,還有三天就開會了,他要大膽享受這個過程才對。

老申沒在辦公室,李長友坐在老申的電腦前,聚精會神地植物大戰僵屍。宋局長在沙發上坐下,把煙灰缸挪一下,為的是弄出一點兒動靜,可李長友不僅聽不見,嘴裏還“啊啊”地叫。這時孫八路小跑著進來了,搶前一步雙手握住宋局長的手。“宋縣長好。”孫八路轉過頭來,“長友,宋縣長來了。”

李長友看看宋局長、看看八路,一臉的迷茫。

宋局長比較喜歡孫八路,因為他是最先也是唯一看出自己是副縣長材料的人。果然一語成讖了。

孫八路把老申辦公桌的抽屜一個一個拉開,找出老申藏在最深處隻給自己喝的茶葉,給宋局長泡上。李長友還賴在電腦前,他的信息裏儲存的還是那個啥飯都吃、啥便宜都占的宋局長,聽說要出息成副縣長了,他的手不情願地停下來,但還是離不開鼠標,屁股抬起來向宋局長點點頭,算是致敬了。

孫八路一直站在宋局長麵前,臉上的笑容都放不下了,一直堆到脖子上,而且都是發自內心的。他等著宋局長示意他坐下,但宋局長卻吝嗇起來,不肯賜坐。

“我姐夫是代表,我早就跟他打好招呼了,這一票鐵的。”這是孫八路早就為宋局長準備好的厚禮。

“坐,坐,你姐夫叫啥名?”宋局長從兜裏掏出幾頁紙來。

“齊寶慶,開密度板廠的,還和別人合夥開個金礦。”

宋局長把三頁代表名單仔細找了兩遍,沒有齊寶慶這麼個人。孫八路又拿過來找一遍,雖然沒有姐夫的名字,但找出了幾個認識的,無非是同學、親戚,還有老申的朋友,孫八路都拿筆圈上,鄭重打了保票。

小錢進來了,像被大風刮進來一樣。看到坐在沙發上的宋局長,小錢呆住了。挺長時間沒見著宋局長了,而今天神話般的宋局長就坐在麵前,他竟忘了上前招呼。孫八路剛要嗔怪他有眼不識縣長,他又一陣風刮出去了。

小錢再進來的時候,是跟在兩個院長的身後。

一把院長是從市中級法院剛剛調來的,以前的大院長姓敖,到小城人大當副主任去了。這兩個人宋局長以前做夢都想接觸隻是接觸不上,今天新來的大院長竟然屈尊到老申的辦公室拜見自己,宋局長確實感受到了這種像化學反應一樣的變化,他後悔前兩天不該憋在辦公室裏,大家對自己這麼好,也是對自己這兩年工作的充分肯定。

寒暄過後,大院長讓老申陪著宋局長,他正主持一個座談會,修改法院的工作報告,他囑咐老申一定要留住宋局長,晚上院領導班子成員集體請宋局長吃一頓飯,讓宋局長提前熟悉熟悉法院工作。

李長友不知什麼時候沒的。老申在宋局長對麵的沙發上坐下。他沒恭維宋局長,卻提示了一些作為候選人應該注意的小節問題。

上世紀九十年代末,上級要求縣政府都要配一名管科技的副縣長,硬件是本科畢業還要有高級職稱。縣廣播站站長蔣瑞是學無線電專業的,又是高級工程師,是全縣唯一符合條件的候選人。蔣瑞老實厚道,年輕時因為會修半導體收音機(後來會修電視機),全縣上到縣長下到單位臨時工家的收音機電視機都是他包修,親戚朋友同學鄰居更是責無旁貸,後來業務範圍擴展到所有家用電器。蔣瑞也因此落下個高度近視。那時還不像現在這樣,候選人和代表們唯一的一次互動是選舉前一天候選人集體看望人大代表,別的候選人都鞠躬,隻有他在那兒傻站著,一些代表特別是農村來的代表誤解了他,說他架子大,結果落選了。後來當了縣長助理,再換屆的時候,他年齡又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