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陳三坐在“溫德豐”大堂屋的太師椅上,手中的銀質水煙具放在膝上,微微顫抖著。隔著一個大天井,外麵酒店中,老酒客王麻子大聲指責昔日的雜糧美酒,如今成了酸泔水。陳三的長徒趙銘盛在低聲解釋。
陳三沒有出去。前些天他就聽到了一些微言。外麵出售的這一甑酒,出酒時他就嚐出帶苦澀味。陳三想不出原因,采用傳統的勾兌法補救:把僅存幾小罐的老窖陳釀取出一罐兌入,卻不見提味,反而又出現了微酸的口感。幾百斤酒呀,他舍不得倒掉。誰知降價出售,仍然有人詬病。
天井旁的賬房有了響動,賬房李先生出現在堂屋門口:“三爺,我出去趕王麻子走!”
陳三歎道:“銘盛太老實,先生去料理一下也好。這甑酒不上口,酒錢就不收了。”
清代宜賓的糟房,基本上是前店後廠,即後麵烤酒,前麵賣酒,並配售一些下酒的涼菜。前店還兼做一些小酒店和串街的擔擔酒販的批發。
李先生走進店堂就是一個哈哈:“王麻子,你格老子發啥酒瘋?”
王麻子板著臉說:“李師爺你少打哈哈。我問你,這酒是三爺烤的還是徒弟娃兒烤的?”
“啥子意思?”
“三爺有祖傳秘方,不會烤出這種酸泔水。三爺是不是又去廟裏拜送子觀音,徒弟在家亂下料,才烤出這種酸泔水?”
趙銘盛大聲說:“姓王的,你口裏幹淨點!”
王麻子醉眼睥睨:“幹淨點?街坊上哪個不曉得你師傅兩千金缺一子?為求香火傳人,四處求神拜佛求醫問卜,錢財花了,正業廢了。如今你‘溫德豐’的酒,不如‘張萬和’‘長發升’‘德盛福’,對得起先人板板不?”
趙銘盛大怒:“你放屁!”
李先生連忙攔住趙銘盛:“王麻子,你格老子少打胡亂說,謹防三爺回來不依你。今天的酒錢不收了,你先回去,改天不發酒瘋再來。”
王麻子由李先生半扶半推向門口走去,突然問:“你家雜糧酒,又叫啥姚子雪曲?”
“那是文人雅士抬舉。王麻子你還懂這個?”
“還有首曲,我聽你們唱過。”王麻子偏起頭怪聲怪氣嚎叫起來:“姚子雪曲,杯色增玉,得湯……得湯……”唱到此處,臀部挨了一腳,一個踉蹌,跌出門去,摔倒在地上。
“趙銘盛,你娃兒敢打老子?”
趙銘盛衝出門,又被李先生拉回來。趙銘盛大喝:“我師傅祭神唱的頌詞,是給你這種酒瘋子亂吼的?我打爛你的嘴!”
王麻子挨了一腳,酒亦醒了大半,爬起來就跑,邊跑邊喊:“趙蠻子,你格老子等著,我回去喊我兒提菜刀來找你!”
趙銘盛肩頭一抖,摔開李先生,抓起桌邊的板凳,大步追去:“王麻子,老子坐在巷口等你兒提刀來,不來的是蝦子!”他走到長春街巷口,把板凳往地上一跺,大馬金刀坐在那裏,氣得直喘粗氣。
李先生沒法,隻好回去向陳三稟報。他回到堂屋時,看見天井兩邊站滿了糟房的人,陳夫人也帶了兩個女兒站在堂屋外麵,一二十個人都不敢做聲。陳家祖上規定:店堂中若有吵鬧嚴禁一窩蜂擁出去幫腔。李先生正要稟報,陳三攔住說:“我都聽到了。再麻煩先生一件事。”
“三爺請吩咐。”
“你找三個人分別去“張萬和”“長發升”“德盛福”買一罐一斤裝的酒回來。”
“是,我馬上就去辦。”
李先生出去後,陳三喊:“玉蘭!”
陳三的大女兒陳玉蘭進來:“爸,啥事?”
“那王麻子一個跑鄉的貨郎,敢來我陳三門前耍刀?去把銘盛喊回來。”
陳玉蘭小跑著去了,很快又小跑著回來:“爸,大師兄不回來!”
“那就把雞毛掃帚提去打腳!記住,不是打銘盛的腳,是打板凳腳腳。”
陳玉蘭撲哧一笑:“大師兄惹了禍,爸還護短。我要打急了打錯了打了大師兄的腳怎麼辦?”
“你平時很尊敬銘盛,你不會打錯的。去吧。”
陳玉蘭臉一紅,抓起雞毛掃帚跑了。不一會兒,趙銘盛先跑回來了,垂著手站在堂屋前。陳三淡淡地說:“銘盛,去把店子關了。沒走的客人,留兩個師弟服侍。完了你把賣的酒提一罐進來。”
等趙銘盛關好門提著酒進來時,李先生派出去買酒的人已經買回了酒。宜賓城中四大糟房的酒同時擺在一張方桌上,分別斟在了四個酒杯中。
陳三說:“李先生,你乃此道高手,先品一下優劣如何?”
李先生依次慢嚐細品,然後說:“依我愚見,桌上這四家的酒,暫數“張萬和”之酒為佳。”
陳三點頭說:“銘盛,你也來品一下,長點見識。”
趙銘盛說:“我不嚐。”
陳三驚道:“為啥?”
“從我跟師傅學藝以來,隻見過師傅這一甑酒有點偏差,又不是溫德豐的秘方不好。這甑酒為啥出偏差,找出原因就行了,嚐別人的酒幹啥?”
李先生點頭說:“有誌氣!”
“牛脾氣!”陳三搖頭說,“康熙二十六年,因為軍糧吃緊,康熙帝下令禁酒。我陳氏在陝西商州的糟房被奸人勾結官吏霸占,並強令陳家移民四川。先祖陳三功老大人移民宜賓後,得世家望族姚鄉紳之助,買下了因禁酒令而荒閑的官釀糟房溫德豐。姚恩公還將他祖傳的‘姚子雪曲’家釀秘方傳與先祖。先祖十數年辛勞苦思,才有今日之陳氏秘方。我陳三本來也是心高氣傲之人,不屑嚐別家之酒以取巧。但如今許多人都在傳‘張萬和’‘長發升’的酒比‘溫德豐’好,我陳三還能固步自封麼?同業競爭厲害呀!安知別人就沒有嚐過溫德豐的雜糧酒以取長補短?剛才開啟張萬和的酒罐時,你們發現啥沒有?”
李先生搖了搖頭。趙銘盛卻說:“有一股香氣噴罐而出。是不是師傅說的那種噴香?”
陳三一拍桌子:“正是為師給你講過的那種噴香!這是釀酒製香的高境界。為師不用嚐,鼻聞眼觀,就明白溫德豐這一年來的酒已經遜人一籌了。矯枉過正。要扳回劣勢,就要烤出比‘張萬和’還好的酒。好了,忙了半夜,各人歇了吧。銘盛,你隨我上街去走走。”
陳三出得堂屋,迎麵看見夫人關注的目光。
“夫人,我就在附近走走,沒事。”
“三哥,要不要加件褂子?”
“不必了。夫人早些歇息吧。”
宜賓是一個飽經戰亂的城市。崇禎十七年,大西軍張化龍部攻占宜賓。次年,南明隆武元年,明兵部右侍郎樊一衡集舊部三萬餘,與大西軍反複爭奪宜賓。越四年,清軍水陸夾擊攻下宜賓時,已經找不到建築完整的街區了。其後,大西軍與清軍反複為攻占宜賓數度大戰,大西軍戰敗後,宜賓城才安靜了一二十年。到康熙二十年,吳三桂稱帝,派兵攻占宜賓。清軍的平藩之戰,在宜賓就打了大半年。直到“康乾盛世”,宜賓才恢複過來。
這一年是同治乙醜年(公元1865年)。陳三負手向東門走去,他要先看看“長發升”的生意。
縣署街的“長發升”糟房,也是前店後廠的格局,規模與“溫德豐”接近,同治年間有窖十餘口,其中明代老窖兩口。
已是亥時,但“長發升”的大店堂中,七八張方桌,至少上座六成。陳三從“長發升”門口的街沿下路過時,正遇上一個站在櫃台邊上喝寡二兩的酒客打噴嚏,將一口酒直噴出店外。陳三隻感到一陣酒香撲鼻而來,連忙加快腳步走了過去,直走進氣死風燈照不到的暗處,才長長地歎了口氣。但他腳下不停,又向小北街走去。趙銘盛跟在後麵,也不多話。
“張萬和”的糟房在東濠街,酒店卻開在小北街。是當時唯一廠店不在一處的糟房。“張萬和”酒店上座與“長發升”差不多,但街沿坎上一排長板凳坐滿了端著酒杯以花生胡豆下酒的短衫酒客。街上每有女人路過,這些人便評頭論腳,看到悅目者,議到得意處,眾人哄笑聲中,便有短衫酒客將杯中酒一口吞了,又數銅錢再去酒櫃上買一杯來,如此直混到深夜方罷。
陳三走近街心,隻感到用不著吸氣,那酒香便撲鼻而來,沒有風,酒香甚至彌漫在店前曆久不散。 “回家吧。”陳三落寂地說,神色有些淒涼。
趙銘盛緊走兩步說:“師傅,有一天,溫德豐的酒香將飄滿整個宜賓!”
陳三不動聲色,心中說:好徒兒!
回到家中喊開店門,陳三沒回臥室,卻在堂屋中坐著沉思。趙銘盛蹲在門外的天井邊上。少時,陳夫人端了一杯茶來。趙銘盛站起輕聲喊:“師娘。”
陳夫人也不多話,隻把托盤遞與趙銘盛,示意他送進去,便悄悄退下。陳三不睡,這兩個人就不會去睡。
陳三喝了趙銘盛送去的茶,突然說:“我一直在想,這甑酒會不會壞在曲藥上?”
“師傅,徒兒也想到這一點。一樣多的糧食,這一甑比往常卻多了二三十斤酒。會不會是曲藥下重了,將蕎子逼幹透了,苦尾子比往常重?”
陳三聽後,猛然想起下曲藥那天,下到大半時,聽人說翠屏山一真大師來了,忙將曲藥捏碎和入料堆,忘了精確計量。他在心中暗責:都是求子心切啊,壞了多少正事!
陳三呆了半晌說:“銘盛,你去睡吧。”
“師傅沒睡,徒兒不敢偷懶。”
“我要想些私事,你幫不上忙。去睡吧。”
趙銘盛走後,陳三站起來,將穿著弄整齊,向堂屋上方的大神龕走去。
“溫德豐”糟房的堂屋幾乎有縣太爺的公堂般大。正上方的神龕更猶如一間小屋,高約七尺、寬約八尺,長則一丈有餘。上首供奉著酒神杜康的木雕造像,真人大小,坐在一具蓮台上。下麵四尊略小的木雕站像分左右站立,分別為善飲之酒仙李白、善售之侍神司馬相如、善釀之酒吏劉白墮;另一尊著本朝服飾的造像,香爐中木牌上書:侍神陳三功老大人之位。
陳三對諸神依次磕頭後,跪在陳三功像前低聲說:“陳氏溫德豐糟房第六代傳人小陳三,向列祖列宗請罪。不孝子孫小陳三因膝下僅有二女,卻無男丁繼承陳氏香火,心中惶恐,便求神拜佛廣結善緣希求得子。不想古人說命中有才有,命中無莫強求。不孝子孫陳三求子不得,反而敗散了祖傳家財,更荒廢了祖傳的正業。今為同治乙醜年秋,陳三得酒客教訓,醒悟到酒質下降,使溫德豐在同業競爭中居於下風,竟使祖宗蒙羞,實為陳三個人之罪。為此,罪人陳三發誓:振興祖業,寧絕後人,不辱先人!” 陳三訴畢,再叩首,站起來長噓胸中悶氣,聽得外麵街巷中傳來了二更的梆子聲……
二
水質、曲藥、糧食配方,為傳統釀酒的三大命脈。陳三將糟房中的事安排好後,便帶了趙銘盛去了南溪。
川南曲藥數南溪,南溪有個曲藥王。
船一靠岸,趙銘盛就雇了一乘滑竿,陳三坐上後,便直奔曲藥王家。
曲藥王的四合院坐落在一處小河邊的山坳前。陳三還在半路,曲藥王就已得到鄉人報信,迎出一兩裏路。老遠看見陳三,立即吩咐家人殺豬宰雞,到他陪著滑竿往回走時,遠處已經傳來了豬的嚎叫聲和雞的撲騰聲。
堂屋早已打掃幹淨。新銅盆盛的熱水上掩著新麵巾已侍候著了。陳三剛一坐下,香茗果點便送了上來。陳三笑道:“李五爺怎不當陳三是老友,反當陳三是稀客?”
曲藥王李五說:“李五被人稱為曲藥王,但這製曲藥的手藝人,長到天高也隻是一根豆芽。比起三爺這樣三流九教稱為善人、紅黑二道皆有知交的英雄,李五擺不上桌麵。李五不敢不敬三爺。”
陳三麵色一沉:“五爺,這話可是你自己說的。那我問你,你賣給‘張萬和’‘長發升’的曲藥,為何比賣給我的好?”
曲藥王一怔,隨即大叫:“三爺,哪裏會有這種事情?”
“把你賣給‘張萬和’‘長發升’的曲藥拿來,我比較一下。”
曲藥王向內室跑去,很快抱著一個油布隔絕防潮的大竹筐出來,將一包包的曲藥撿出來放在桌上,解開紙包,氣急敗壞地解說誰買的大曲、小曲或麥曲,三爺你又是買的什麼曲,陳三一直不吭聲,曲藥王越解釋越急,連各種曲藥的用料,磨粉的粗細、濕度、水溫、發酵……都拉雜出來了。
陳三是釀酒世家出身,也製過曲,隻是會而不精,這一聽便聽出了許多專秘之處,用心記憶。曲藥王最後苦著臉說:“三爺,我說完了,信不信由你。”
陳三說:“我信不信,插得上嘴說話嗎?”
接下來,陳三一住三天,毫無走的意思,整天就和李五談論烤酒製曲的事。曲藥王這才明白陳三是為套藝而來,便幹笑著說:“三爺,你沒把李五當朋友嘛!”
“我怎沒把你當朋友了?”
“三爺隻不過是偶爾出了一甑微帶苦澀味的酒,聽了點微言,雄心大發,要重振溫德豐的雄風,想從改進曲藥著手,明說嘛。李五就是把祖傳手藝拱手相送,隻怕還巴結不上三爺。”
陳三不好意思地笑道:“陳三此次確是心懷不善而來。隻因江湖舊習業行規矩,祖上秘術傳子不傳女。陳三不敢開口相求,隻好使點小計,從五爺口中偷得一點算一點。陳三心中不安,早想好日後就是過命也要報答此恩的。”
曲藥王站起身來:“這樣吧,我配五斤料,從頭做到尾,讓三爺看完了再將曲藥帶回宜賓。”
“大恩不言謝。”陳三隨著曲藥王去了作坊。
製曲的周期一般是二三十天。陳三脫下馬褂,換上短衫,挽起袖口實幹,幾乎把家都忘了。但家人會忘了他嗎?第十天上午,兩乘滑竿抬著陳夫人和陳玉蘭找到曲藥王家中來了。
陳夫人一見陳三頭頂光頭部分發茬長了半寸長,後腦發辮零亂,胡須上沾著飯粒和穀草葉子,不禁嚇了一跳:“三哥,你……你怎麼弄成了這模樣?”
陳玉蘭卻不同,看看她爸,又看看趙銘盛,撲哧一笑:“媽,爸和師哥家裏揭不開鍋,跑曲藥王這裏打工來了。”
陳三一笑:“夫人休要驚慌。老夫心裏從未像今日這般踏實。五爺,能叫下人去請個剃頭匠麼?” 李五歉然道:“嫂夫人,大小姐,李五伺候三爺製曲,弄得啥都忘了。告罪,我這就去找剃頭匠。”
午飯後剃完頭,陳夫人服侍陳三洗浴。陳三在大木桶中閉目低吟連叫舒服。誰知陳夫人眼圈一紅說:“三哥,我沒能為陳家育出香火傳人,對不起陳家祖宗。”
陳夫人是道光年間宜賓一位縣丞的女兒,其兄此時仍在川北為官。她對陳三大耗家財求神拜佛既不幹預也不鼓勵。她比陳三小十多歲,卻已幾次勸陳三納妾。陳三卻說:“無後乃是天譴。糟行自古就說:踐踏五穀,必遭天譴。溫德豐釀酒一兩百年,耗了多少五穀?求神拜佛隻不過是想以善積德改變命格,怎能納妾再糟蹋年輕女子?”
這時陳三聽夫人自責,不禁驚道:“夫人近日怎麼了?先父所得三子,夭折了老大老二,獨活陳三,卻連官名也不敢用,怕被閻王知道了啥時叫小鬼來拘了魂去。哎,今年我已五十九了,理當活得閑適一點,誰知一不小心,釀出了酸苦之酒,遭世人詬病,使祖宗蒙辱。我此時啥也不想了,隻想光大祖傳絕藝,再得世人尊崇。請夫人勿以俗事亂我心誌。”
陳夫人本想再談談大女兒玉蘭的事,聽陳三這麼說,就不敢再提起。
趙銘盛拜陳三為師時已十幾歲了,那時陳玉蘭不過兩三歲,陳玉霞才出世。溫德豐是幾代人經營的大糟房,甚為殷實,女兒有女傭人帶,不比小店子,徒弟娃除幹活還得帶小孩。兩姐妹長大後,陳夫人管教嚴,白天讀私塾晚上學女紅,更限製兩姐妹與徒弟娃打鬧玩耍。最後就弄成了這樣一種格局:兩姐妹成了趙銘盛和眾師弟心目中的公主。平時與師傅師娘對麵路過,隻要空間夠,就不必側身。但見了兩姐妹,路再寬,卻側身讓道成了習慣。所以那天陳玉蘭提著雞毛掃帚二次去喊趙銘盛回家,陳玉蘭大聲說:“你師傅二次傳令,再不回去,打斷腳杆拖回去!”趙銘盛回頭一見陳玉蘭手中亂揮亂舞的雞毛掃帚,立馬跳起來,抓起板凳繞開陳玉蘭就跑。陳玉蘭追著一陣亂打,雞毛掃帚的細竹竿記記打在板凳上,邊打邊數落:“你強你強!連你師傅的話也不聽了?打著腳了!——板凳腳腳!”打著打著陳玉蘭忍不住笑起來,引得巷子中的路人一齊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