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我的意思不是說沒有出嫁的白蓮姑婆住在我們家就不天經地義。但據說每個女孩長大後都必須離開自己父母到婆家去住的。
女孩子是別人家的,不算在“你家有幾個孩子”的數上,別人問起來,當家的父親向來隻回答兒子的數目。我這樣說的時候,母親就笑著說我是個小人精。
但白蓮姑婆不去婆家住一定是有原因的。母親堅持說不是這樣。白蓮姑婆根本就沒有婆家。我覺得反正是一回事。因為想聽母親說下去,就不想再同母親爭辯了。
我隱約覺得在白蓮姑婆不動聲色的一生中一定發生過什麼。母親說,其實你白蓮姑婆年輕時可是鎮上出了名的美人。就是臉兒有些冷,以至全身通體都透出一種涼意來。就像院子前那棵香樟樹,因為長得太茂密的那種涼意。這種涼意使得她的美顯得更加誘人。
母親接下去的敘述透出那天晨霧如絲如縷的迷茫和寧靜,讓我看到我家大院和相鄰左邊的孟家大院之間的一口井。
井旁深綠色的苔蘚正濕漉漉地往下滴著水珠。小水珠晶晶瑩瑩墜落水麵發出很好聽的清脆的細響。
白蓮姑婆娉婷的身影和水罐的光澤照亮了那個早晨。
而母親恰好那個早晨起早去井旁,遠遠看到少女的白蓮姑婆像剛用水洗過一樣的清新和嫵媚。同時聽到一聲像木格窗子被小心翼翼推動時發出的那種細微的響動。白蓮姑婆倒水的手似乎輕輕顫了一下,濺起一朵白亮亮的水花。
白蓮姑婆每天早晨都要到井裏打一罐新鮮井水,用來煮早茶。
那時母親還是個小女孩,天天到白蓮姑婆屋裏玩。悄悄站在一旁看白蓮姑婆描花,剪花樣,繡花。
白蓮姑婆繡的花兒會笑,繡的鳥兒會唱歌,繡的人兒會講故事。這是母親說的。
白蓮姑婆很喜歡那個小女孩。常常跟小女孩開玩笑:你整天往我屋裏跑,拿了我的花樣,還不給我小侄兒做小媳婦呀?想不到,那個小女孩日後真的嫁給了我父親,成了我的母親。
就在離那個早晨幾天後的一個晚上,母親到白蓮姑婆屋裏玩的時候,看到案上的一個藍花碎紋瓷瓶裏供著一朵白蓮。
白蓮姑婆正往紙上描什麼。
母親看著好喜歡,問從哪兒摘來的。
白蓮姑婆似乎沒聽見。
白蓮姑婆說要畫一張白蓮花給母親。母親高興得說要畫得跟白蓮姑一模一樣的漂亮。
那時白蓮姑婆的臉兒好暖和。粉粉潤潤的暖和。有一瞬間似乎還掠過一絲很好看的羞澀。母親說這話時,神情似乎有了某種若有所悟的恍惚。然後母親的臉又繼續沉浮在回憶的煙霧裏。
那以後白蓮姑婆就像三月的春天,在笛聲中撩開了花的帷幕。
如豆的油燈下,夜夜真的有陣陣悠揚的笛聲輕叩窗扉。有如白蓮姑婆繡架上五彩的絲線縈繞小屋,柔柔地纏住白蓮姑婆拈線穿針的纖指。
繡針一上一下銀亮地飛舞著。白蓮姑婆的繡布就出現了各種各樣生動的圖案。
白蓮姑婆是否從笛聲中得到靈感的,母親也說不清。但母親肯定白蓮姑婆是在那段時間裏,繡出了名聲。鎮上好多人向她要花樣,求她繡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