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下班回來的時候,一切已經歸於沉寂。我和妹妹早就哭累了,倒在血泊裏昏昏欲睡。母親看到血以為我死了。她再也受不起驚嚇,妹妹的殘疾已經壓得她無法喘息。她抱起我往醫院裏奔的時候,一路尖叫。我以為她要瘋掉了。
送幼兒園是一件麻煩的事情,因為太遠,因為沒有人接送,因為要穿過鐵軌和池塘,那池塘滿是誘人的水浮蓮和浮萍,而那池塘的水足以沒過我的額頭。母親要上班,姐姐要上學,讓誰送都不合適。而父親,他忙得連回家的時間都沒有。
母親蹲下來,在和我同等的高度,握住我的肩頭端詳著我說“孩子你長大了”。母親實在沒有辦法的時候總是會強調我已經長大。母親說這句話意味著她要把我獨自丟給這條凶險的路。我不想在母親沒有辦法的時候還對她說“不”。我抿住嘴點點頭,我必須點頭,就像許多時候我必須長大一樣,無論我有沒有長大,我都要像已經長大的樣子點點頭,我看到母親期盼的目光裏瞬間盈滿淚花。
入園的事情就這樣解決了。這次我因為“長大”而必須承擔的任務是每天送妹妹和自己上幼兒園,背著妹妹走過那條暗藏凶險的路,路的盡頭就是幼兒園。我要把妹妹送進小班的教室,然後把自己送進大班的教室,放學的時候再把妹妹和自己接回家。我要記住每一個回家的路口,每一個拐彎,如果我記錯了,我們將永遠回不了家。我還要避開那片漂滿水浮蓮的池塘,如果我經不住誘惑,我們也將永遠回不了家。
那棵記憶中閃現的木棉花像一個路標一樣高高地豎在家和幼兒園的中間,無論我走出多遠,隻要站在高一點的地方,那一片紅總能指點我找到方向。我感謝木棉花,因為它讓我不會走丟。幾十年後我再次感謝它,因為它告訴我那是發生在三月的事情。
幼兒園並不比我剛離開的囚籠好到哪裏去,我看到許多同齡的孩子哭鬧著不肯進去,抓著大鐵門的欄杆,或者在地上蹬著腿打滾,撲騰起些微不足道的塵土,家長和老師在一邊好言相勸。我莫名地看著那些好言相勸的家長和老師,她們多麼和藹。我多想像那個孩子一樣被人好言相勸,可她們放我進來的時候像放進空氣一樣。隻有吵鬧的孩子才會被嗬護,這個道理似乎在哪裏都行得通。
看大門的老師手裏拿著一把大鐵鎖,所有的孩子入園後大鐵門就會被鎖上。那些哭鬧的孩子大概是被那把鎖嚇住了。那大鐵鎖比我家的門鎖要大許多,那大鐵門的縫隙比我家的窗欞要窄許多,不可能有逃跑的可能。可,為什麼要逃跑呢,被鎖起來並不是什麼壞事,至少,我在裏麵母親是放心的。她不用再擔心我的頭被妹妹打破。即便我的頭被人打破好像也沒有什麼好擔心的,那些孩子的哭聲會象山洪一樣暴發,老師們會像子彈一樣衝向我。我在裏麵母親是放心的,母親放心我便欣然前往。
對於我來說,幼兒園和家不過是從一個囚籠走向另一個囚籠,實在是沒有什麼不同。在家裏,大家都很忙,沒有人有時間和我說話,媽媽沒有時間,姐姐沒有時間,爸爸更沒有時間。妹妹倒是有時間,可她不會說話。我隻好趴著窗欞看窗外的日影,我是孤獨的。在幼兒園裏,人人都有時間,人人都在說話,我卻再也不想說話,我在園子裏轉來轉去,看樹葉飄零,我依舊是孤獨的。
唯一讓我感受到歡欣的,便是那棵開滿火紅的木棉花的樹。從我家去幼兒園的路上,或者說是從幼兒園回我家的路上,我都要路過那棵樹。樹上開滿了火紅的花朵,樹下落了一地的花苞。那一樹的紅讓空氣沸騰起來,讓心也沸騰起來,每每從樹下走過,我便溫暖便高興,要停下來撿花苞,裝滿口袋。如果時間尚早,我便坐在樹下教妹妹玩勾花蕊的遊戲,一邊勾一邊喊著一首關於花蕊的兒歌,“花勾勾,勾花花,你一個,我一個,誰掉誰是小狗狗”,輸了的那個要被刮一下鼻子,我刮她一下,她便笑,笑完了,我背起她或者向家,或者向幼兒園的方向走去。木棉花下的休憩讓我欣然走向囚籠,讓我感覺孤獨也美麗。那時候,我確信我已經懂得自由的真諦,真正的自由是在心靈孤獨的深處,看那火紅的木棉花,怒放。如今木棉花是開在記憶裏了,留給我的真實是頭上那塊再也長不出頭發的疤痕,一抬手就能摸到。
時間的久遠讓我忘卻了許多的事情,木棉花把我的記憶定格在那個春天,那些日子因為木棉花而不再灰暗。我感謝木棉花在三月裏的怒放。
責任編輯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