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花朵一樣
小說新銳
作者:聶與
聶與(原名聶芳)女,1975年出生,供職於司法部門。先後在《鴨綠江》《鍾山》《山花》《上海文學》《時代文學》《當代小說》《廈門文學》《短篇小說》《佛山文藝》《遼河》等雜誌上發表小說。獲鴨綠江小說獎;小說《雨衣》入選年度選本。
我躺在床上,聽自己眼珠轉動的聲音,如水車慢悠悠地吱嘎而上再吱嘎而下,我喜歡那種濕答答地在空中嘩嘩的聲音,淋得到處都是。現在我躺在床上,在隻有嬰兒那麼大的被子裏,我像一隻暖瓶。我大喊一聲,太他媽棒了!
我爸爸和小玉的爸爸到達這個叫梅子針的地方是有點意思的。他們挑著扁擔從南部出來,不知要到哪裏去。我爸爸說,我們找一張地圖吧,做兩隻飛鏢,閉上眼睛紮到哪裏是哪裏。那天,他們弄得鄭重其事,緊緊地摟抱在一起拍著對方的後背,我爸爸說,紮哪去哪,決不反悔。小玉爸回,生死相隨,以身相許。
那年,我爸和小玉爸15歲。15歲的小玉爸與我爸在煞血為盟的誓言中說,生死相隨,以身相許,現在想來是多麼感人至深。
小玉特別喜歡到我的房子裏來。因為我的房子像童話故事裏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住的那樣精巧。所有的物什不會超過地麵一尺,我的床是韓式的榻榻米,我的桌子像少年的滑板,我的衣櫃像一個嬰孩的搖籃,為了方便移動,除了床我屋子裏的所有東西都是帶滑輪的,而且都是木製的,質地很好,做工也精致,因為小玉的爸爸和我爸爸都是木匠,我的東西自然都是最好的。
是當教師的五姐教會我識字的,教我拚音,讓我拿字典當課本。自從我會看字典後,我就把自己的名字改了,因為我是下雨時出生的,以前我叫王小雨,後來我給自己改名叫王震寰,震徹寰宇的意思。小玉總說我的名字太複雜,她看不懂也寫不好。我說,你們女孩子不需要懂。小玉呲之以鼻,擰身回自己屋了。
我知道小玉瞧不起我。讓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孩欣賞一個從大腿根部以下空無一物的人是沒有道理的。我的腿是我爸爸為我做的一個帶輪子的滑板,而且帶手動刹車裝置的手杆,用起來很方便。
小玉每天都會到我的屋子裏坐一會兒,就像每天洗臉吃飯一樣的習慣。如果她不來感覺不踏實,這是她說的,有時她來我屋裏,無聊得東看看西望望什麼都不說,我就有點生氣,我說你不說話來幹什麼。
小玉對著我眨眼,我知道如果我不道歉,她會一直眨下去。
她說,看看你不行啊。
我說我一介醜陋之軀,何足看焉。
小玉說,聽不懂。繼續東看西望。
我說,女孩不需要聽懂。
小玉說,王震寰,我有件事一直想對你說,但又不敢,你能相信我說的話是真的嗎。
我的心劇烈地狂跳起來,我讓自己杵在地上,我眯縫著眼睛像看太陽一樣看著小玉。
小玉再一次強調,你相信我說的是真的嗎。
我使勁地點了點頭。小玉說,我喜歡上一個人。
我感覺我的身體在原地很沒有節奏地晃了好幾下,當小玉說,你不知道他長得有多帥。我聽到咣當一聲,自己的身體如一個半截木樁實實地仰倒在地上。在傾倒的過程中,我狂喊一聲,太他媽棒了。
小玉正沉浸在自己的想像中,她甚至肆無忌憚地閉上了眼睛,我的聲音嚴重地刺傷了她。她像看怪物一樣的看著我。其實我就是一個怪物。她眼裏有了被傷害的淚窩,她輕輕地說,你變態。
我真恨她用那種柔情似水的聲音對我說出這三個字。我痛苦地想揪自己的頭發。我爬起來跳上我的滑板,衝出門外,嘴裏咕嘟著,罷了罷了。
小玉從床上抓起一件衣服一邊追我一邊喊,外麵冷,這麼晚了你要到哪裏去。
她追不上我。我順著我們院子的小坡一滑到底,掌控自如,我甚至還能在滑板上做幾個簡單的動作,為了練成這幾個動作,為了讓這幾個動作順暢瀟灑,我的胳膊骨折過,臉嗆到地上全都是血,但我興味盎然,樂此不疲。小玉放學回來問我怎麼回事,我說撿山楂不小心呲溜下去摔的,小玉說,那山楂呢。
我說,吃了。
小玉說,騙人。
我說,真的,非常好吃。
小玉說,如果真那麼好吃,你能不給我留著。我轉過身去,不讓小玉看到我的表情。
那時我每天早晨趴在窗台的簾子後麵看小玉背著沉甸甸的書包,在屁股上一顛一顛的像我的心髒。我看著小玉徹底消失在我的視線才爬向屋外。那時,我隻會爬。
我用了整整五年時間,寒來暑往,我像一個地下工作者,在做一份閉人耳目的事業。當我一下子把絕技抖落在小玉麵前時,我看到小玉先是睜大了眼睛,然後一隻手捂住了自己的小嘴,然後撲進我的懷裏痛哭失聲。我的懷裏很臭我自己知道,可小玉就那麼毫不猶豫地撲了過來,而且把我撲倒了,她的衝力是我根本無法承接的,她把我壓在身下,她的身體把我整個覆蓋,我用鼻子使勁吸吮著她身上好聞的香味,但我隻吸了兩口,就不得不大喊救命。她破涕為笑。
我有七個姐姐,算我八個孩子,小玉家隻有一個小玉。當年我爸爸和小玉爸爸靠著在老家學的木匠手藝來這個叫梅子針的地方活下來,他們白天去勞務市場打零工,晚上就建造自己的窩棚。他們上山砍木頭搬石頭,上工地偷水泥沙子,他們一個人站崗,一個人運輸,有情況了一聲蕭長的口哨,讓他們從未失手過。他們像燕子銜窠,螞蟻搬家,他們在支起半個窩棚的房子裏睡覺,上半截身體在屋裏,下半截身體在屋外,他們能看到夜晚的星星閃閃發亮,能聞到青草的味道淡淡飄香,我爸爸說那是他們最美麗和值得紀念的房子。
我媽媽和小玉媽媽也是在勞務市場遇到的,我媽媽是油漆工,小玉媽媽是打掃衛生洗洗涮涮做飯什麼的。他們走到一起是自然而然的事。我爸爸和我媽媽以一年一個孩子的速度,一連生了八個,而小玉媽的肚子一直是癟癟的,一直癟了十幾年。直到懷上小玉,我媽懷上我。我和小玉一年出生。我和小玉在一個被窩裏尿過炕,在一個鵝圈裏偷偷親過嘴。那時我們也就六七歲吧,有一天,小玉把我叫到鵝圈裏,說她的嘴破了,我湊過去看,她就往後躲,我就往前湊,她一下子又站直了,我的嘴正好貼上她的,她咯咯笑,我感覺被騙了,順勢咬了她一口,然後跑了出去。小玉在後邊追,說要告訴她媽,說我把她的嘴唇咬出血了,我回頭看,她的嘴唇上真的有一滴滾圓的血珠在上麵,像露水一樣晶瑩顫抖,我嚇壞了,忙上前把她的嘴唇重新含在嘴裏,我要毀滅證據,小玉這回沒躲,不但沒躲還緊緊地拉住我的小手放在她的小手裏。就在我們偷偷親嘴的那天晚上,我歡快地在炕上瘋跑,我一定是太興奮了,或者是命運的安排,我沿著炕的邊沿像開飛機一樣一圈圈地瘋跑,我媽媽突然從我的身後衝我大喊一聲,跑什麼跑,一天總是瘋跑,把席子都跑壞了,上外麵吃飯去,我應聲回頭,由於跑的速度太快,身體猛地斜了出去,兩腿懸空直杵到堅硬的地麵,媽媽又一聲喊叫,想用雙手接住我,當我轟地一聲掉到地上的時候,我媽媽也同時跪到了地上,上身前傾,雙手還在我頭上空空地舉著,我聽到自己的兩條腿像脆骨一樣一節節在體內破碎的聲音。
一開始我是有腿的,雖然腿在拐杖裏像一隻吊線木偶沒有生氣,而且拖拉著讓我很為它操心。比如我坐著,要把兩條腿搬過來,擺齊整,我走時,又要承載它的重量。後來那兩條腿發炎了,腐爛了,生生切掉的時候,我才知道它的用處有多大。它的最大用處就是讓我可以把它在兩個拐杖間像一隻吊線木偶一樣晃來晃去。
從此,太他媽棒了,成為我總是在關鍵時候衝口而出的一句話,雖然小玉一聽我說這句話就幽幽地說我,你變態。
我喜歡小玉對我說這三個字。但我不喜歡她總是那麼輕輕地柔柔地對我說,如果她是鄙視的氣急敗壞地對我說我會好受些。小玉並沒有因為我的腿而不上我的屋子來,她每天下課了都要先過來,坐在我的小矮凳上,把一天的事全盤脫出,和哪個女生因為一句話生氣了,接到了哪個男生寫著我喜歡你瘦瘦的眼神的紙條。她問我,什麼是瘦瘦的眼神。
我說就是小唄,這都不懂。他變著法子埋汰你呢,你還在那自鳴得意,真是愚笨之極。
小玉說,可是他對我很好啊,上體育課我摔了一跤,他當著全體人的麵把我扶了起來,你知道那時操場上有多少人嗎。
我說二十。
她又把小嘴一擰,足有一千啊。
我說是有一千,可是看到他扶你起來的人也就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