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為拉布拉多而痛
名家近作
作者:宋長江
宋長江 遼寧丹東人,從事編輯工作。曾在三十餘種文學報刊上發表中短篇小說、散文隨筆。1997年出版小說集《靈魂有影》。多篇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文學教育》、《廣州日報》、深圳電台等報刊媒體轉載、連載及連播。中篇小說《絕當》入選人民文學出版社《21世紀年度小說選2011中篇小說》一書。
一
憑感覺,拉布拉多又來了。郭呀呀回頭,果然,那條拉布拉多黑狗,後腿臥地,前腿架起碩大的頭顱,羞嗒嗒地立在身後。
狗主人黃毛小子表情誇張地說,嗬,奇了怪了,一路過鍋爐房,它就心神不定,使勁往裏瞅,原來是想你呀!
郭呀呀咧了一下嘴,他骨子裏討厭狗。可拉布拉多含義莫測的眼神,瞬間動了他的某根早已休眠的神經,竟然生出難得一現的柔柔暖意。他由衷地對黃毛小子說,等等,我給它弄塊骨頭。黃毛小子忙擺手製止說,別,我正訓它呢,別壞了規矩。
郭呀呀不聽,轉身回了鍋爐房。
這是郭呀呀和拉布拉多第二次接觸。前幾天,因供暖前鍋爐檢修尚未點火,鍋爐房裏格外潮濕陰冷,午飯時,為了曬太陽,也是為了避開師傅崔大喜陰沉沉的臉,郭呀呀拖了一把椅子,獨自坐到大門口悶頭吃飯。吃著吃著,忽然覺得有人悄聲靠近,便抬頭,好家夥,一條黑色大狗赫然挺在眼前,嚇得他全身炸起,脫口罵了一句,狗東西,嚇死我了!
這時,黑狗身後不遠處,一位頭發染了一撮黃毛的小子厲聲喝道,回來!
黑狗得令,挪腿後退,退得四平八穩慢慢騰騰,擺出以退為攻的架勢。郭呀呀驚魂未定,隨手把飯盒裏的一塊排骨扔了過去,想轉移黑狗的注意力,以防它撲過來。
不準動!黃毛小子又是一聲喝。
黑狗仰頭,瞟黃毛小子一眼,又低頭嗅嗅那塊排骨,再抬頭瞅郭呀呀,之後,戀戀不舍地悲壯般扭過頭,不再嗅那塊排骨了。
郭呀呀心有餘悸,不得不繼續防範,雙眼死死盯住黑狗,視其動向。黃毛小子笑了,說,別怕,它不會主動攻擊,這是一條加拿大純種的拉布拉多犬。
郭呀呀不悅地說,什麼拉的多不多。黃毛小子哧地笑了,大聲說,叫拉——布——拉——多,世界上訓導盲犬最好的品種。大連醫科大學導盲犬訓練基地訓的就是這種狗。
郭呀呀不喜歡和說話不靠譜的人交談,醫大是培養醫生的,和導盲犬有何瓜葛?於是扭頭,不再搭理黃毛小子。黃毛小子被冷落了,寡寡地對拉布拉多說,走,回家。說完,牽著拉布拉多走了。記得走出幾步後,拉布拉多回過頭,又瞅了郭呀呀一眼,像是對郭呀呀投給它的那塊排骨表達感激之情。
拉布拉多再次尋到郭呀呀,那個含義莫測的眼神,已被郭呀呀破解為款款柔情,不排除拉布拉多緬懷那塊排骨,前來答謝他。狗講情義,人豈能無動於衷?所以,郭呀呀才決定獎賞拉布拉多,再給它弄塊骨頭。可等郭呀呀從鍋爐房出來,拉布拉多和黃毛小子已沒了蹤影。
沒了就沒了,因為郭呀呀不喜歡狗。拉布拉多的走,並未留下據此而產生的相關思想,比如失望呀,沮喪呀,或對黃毛小子的不滿呀,走了就走了。他不善於思考過眼煙雲般的事情,過了就過了。他的看似不善思考或對事物淡漠的態度,曾被他的媽媽視為沒心沒肺,說呀呀這孩子仁義,遇事不較真。其實媽媽的話外音,是想說他不精乖,傻啦吧唧。對此,郭呀呀呲之以鼻,視之沒勁!他對這個世界的總體看法也是沒勁。他們這茬年輕人,自從被貼上8090後的標簽,幾乎一直和貶義詞糾纏不清,什麼自私啦,沒親情啦,個性啦,網癮啦,等等等等。憑什麼?他搞不懂,也不想搞懂,並拒絕就沒勁的話題和任何人進行深入探討。基於這種態度,假如拉布拉多不再出現,他也不會主動記起。拉布拉多與他無關,想多了,浪費細胞。
郭呀呀!屋裏傳來師傅崔大喜的喊聲。郭呀呀默聲進屋。
崔大喜正躺在休息室裏看電視,手指著牆上的司爐日誌說,差點忘了,你把那個本子拿下來,把今天的天氣預報填上,以後,就按電視報的溫度填。
郭呀呀取下司爐日誌,翻到第一頁,填上11月5日,再瞅電視屏幕上滾動的天氣預報,在最高溫度欄裏填上7℃,最低溫度欄裏填上-2℃。之後,問崔大喜,供暖溫度怎麼填?崔大喜說,還沒點火呢,填什麼填;記住,以後的供暖溫度我填,你不準擅自填。
郭呀呀木然點頭,又問,值班人怎麼填?崔大喜說,填上咱倆的名就行了。
郭呀呀端端正正寫上崔大喜郭呀呀。崔大喜要過本子,瞥一眼,說,你小子,字寫得還不錯;這個活,以後就是你的。
郭呀呀繼續木然。什麼你填我填,沒勁。
11月5日,是這座北方城市第一天供暖。早晨上班時,郭呀呀還挺激動。參加工作後第一次正式上崗燒鍋爐麼!可激動歸激動,言行上絲毫無意表露。他緊隨崔大喜做點火前的準備工作,上水,試閥門,查儀表。一切準備妥當,崔大喜才告訴他,說下午三點正式點火。郭呀呀的激動,瞬間出竅了,離點火時間隔著五六個小時,持續激動下去,那一定是腦子出了問題。
下午三點,供熱公司的領導和供暖轄區的居民代表都來了,鍋爐房頓時熱鬧起來。場麵雖不大,氣氛卻朝著莊嚴和隆重那一刻挨近。郭呀呀的激動被再次撩起,他突發奇想,點火儀式會不會像發射火箭,在倒計時的“五四三二一”的指令下神聖地啟動開關呢?然而,想象中的點火儀式根本不存在。崔大喜在亂哄哄的環境下,再次查看了相關閥門和儀表,沒和任何人招呼,隨意摁了啟動開關,整個鍋爐房嗡地被鼓風機的轟鳴聲罩住了。
郭呀呀就不明白了,既然不搞啟動點火儀式,來這麼多人有何意義?
原來,為了提高供暖服務質量和監測供暖溫度是否達標,供熱公司在郭呀呀所在鍋爐房供暖區域內的二十六棟樓裏,選擇了二十六戶人家作為采溫點,並為他們配給了統一的溫度計,為了表達對他們的誠意,供熱公司還為每一戶采溫點發了一張百元購物卡。
購物卡和溫度計在鼓風機的轟鳴和嘻嘻哈哈的談笑中發放完畢,隨後,公司領導和居民代表全部走掉,整個鍋爐房隻剩下郭呀呀和崔大喜,異常的空曠和安靜,連鼓風機的轟鳴似乎也感覺不到了。
突然,崔大喜嚎了一聲,冬天裏的一把火!郭呀呀疑惑地瞅瞅崔大喜,師傅竟然也會發神經?
郭呀呀分到鍋爐房已有半個月了,崔大喜的麵孔一直保持嚴肅狀態,沒有半點笑臉,隻要說話,字字句句都含有教導或訓斥的成分。郭呀呀盡管不習慣和別扭,心想,這大概是為了體現師傅在徒弟麵前的尊嚴而展示出的一種姿態吧。可乙班小師兄曾偷偷告訴他,說崔大喜嫌他太嫩,還和公司領導講了條件,說今年帶生手,獎金要向他傾斜。郭呀呀缺少獎金概念,傾不傾斜似乎與他無關,全然不往心裏去。你是師傅,你讓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聽話就是了。這是郭呀呀的爸爸媽媽對郭呀呀的哼哼教導。大概爸爸媽媽平日教導太多,郭呀呀把諄諄教導,篡改成了哼哼教導。郭呀呀告誡自己,哼哼教導光銘記不成,還要堅決遵循。前兩天,供暖前的所有檢修工作完畢後,崔大喜對郭呀呀說,沒事了,往屋裏運兩車煤,攢著,留著開火用。郭呀呀點頭,用獨輪車從外麵的煤堆運進來兩車煤。第二天,崔大喜說,我去公司辦事,沒事了多運兩車,開火時,省得急。郭呀呀點頭,又運了三車。又隔一天,崔大喜說,我去采溫點,煤多運點。郭呀呀點頭,又運三車。崔大喜回來後終於發了感慨,說,郭呀呀,你們這茬年輕人,我算服了,純是算盤珠,撥一下,動一下。郭呀呀不以為然,僅說了一句,運多了占地方,擋害。崔大喜毫不留情給了他一個白眼。反正,半個月下來,郭呀呀覺得,這個師傅,太沒勁。
沒勁的崔大喜師傅竟然嚎了一聲冬天裏的一把火,盡管嚎的不在調上,郭呀呀忽然品到了一點點熱意。看來,點火供熱第一天,激動的不僅僅是自己。
崔大喜難得興致盎然,話突然多了,說,今年冬天最冷,聽說最低氣溫能降到零下四十度。郭呀呀沒去體會零下四十度的寒冷程度和可能性,默然不語。
崔大喜又說,供熱辦那幫家夥說的。郭呀呀繼續默然。
崔大喜接著說,要是真到了零下四十度,這個破煤,能上來火麼?什麼時候改燒油就好了。郭呀呀還是默然。什麼油不油,什麼零下四十度五十度,都不在他操心的範圍,更不會對零下四十度的可能性深入思考,就像崔大喜說出零下四十度也沒表現出思考一樣,說完了就完了。所以,他聽完了也就完了。他覺得,他和崔大喜之間缺乏共同語言,說多了,沒勁。
二
和師傅沒勁,和爸爸媽媽也沒勁。郭呀呀在爸爸媽媽麵前幾乎到了失語的狀態。媽媽常和親朋好友說,我們的呀呀和我們沒話。話裏藏著抱怨。不過,郭呀呀也想扭轉和爸爸媽媽之間的沒勁局麵,凸顯一下自己的成熟,與掙工資的身份相匹配。所以,鍋爐房點火了,回家總應該說點什麼。
郭呀呀進了家門,也沒尋到可說的話題,到了吃飯的時候,也不知聊點什麼。他這才發覺,他根本不會和父母聊天。
飯快吃完了,郭呀呀終於想到一個話題,說,他們都說今年冬天特冷,能降到零下四十度。郭呀呀的爸爸不假思索地反駁說,放屁,我活了五十多年,咱這兒就沒有超過零下二十度的時候。臨了,爸爸又損了他一句,你沒腦子呀!
郭呀呀悔死了。鬧了半天,沒勁的是自己!
爸爸一句你沒腦子呀,促使郭呀呀被動地動了一下腦子,以他二十五年的生活閱曆,說零下四十度,的確是屁話。不知老天得罪了哪位爺,才放出這般不著邊際的說法。
俗話說,二十五鼓一鼓。說人的個頭在這個歲數上可往高處躥一回,是最後一回,過了二十五,基本上不再有長高的可能了。郭呀呀不到一米六五,按本地戲言,歸屬半殘。問題是,郭呀呀四肢發達,思想不異,隻是學習成績不顯著,考了個職業學院,屬於大專。在大學教育蒸蒸擴展趨勢下,大專顯然不夠時尚。不夠時尚的郭呀呀,偏偏學的是數控車床專業。別誤會,不是學製造數控車床的,而是學操作。畢業前,因本地數控車床企業太少,學院無法兌現就業承諾,臨時給男生開了一個司爐班,培訓兩個月,發了司爐上崗證。沒想到,兩證在手,工作更難找了。找不到有數控車床的企業,又不想和黑煤打交道,郭呀呀畢業兩年來,跑過保險,蹲在大型超市當過庫工,還幹過專送廣告小報的活,用他媽媽的話講,別看我們呀呀年齡不大,工作幹了無數。最後,郭呀呀又經各種關係努力,回到專業對口的行當,幹上了司爐工。能下決心和黑煤打交道,是因為這家供熱公司相對正規,不臨時,交雙險。另外,幹五個月,閑七個月,工資照發。關係人還說,幹幾年幹好了,有調入管理崗位的可能。在郭呀呀看來,這個工作,純粹是無奈之下的誘惑。
零下四十度的教訓,郭呀呀刻骨銘心。聊什麼不好,偏偏要說那個根本不著調的屁話呢?他開始學習深入思考了:零下四十度的傳播者是崔大喜,崔大喜是聽供熱辦的人說的,因為屁話來自供熱辦,自己才沒把屁話當屁話,才回家和爸爸隨口說了。接著,他繼續深入思考:為什麼沒把屁話當屁話,為什麼沒把屁話當耳旁風,因為崔大喜是師傅。爸爸媽媽一再叮囑一再哼哼教導,要虛心向師傅學習。學什麼,目前尚不清楚。
其實到了這個時候,郭呀呀對司爐工的工作和環境,已經厭煩,甚至有了調換工作的想法,就是說,已經找了無數個工作,再加上一個,還是無數,無所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