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棺材
敘事
作者:劉莉
一
我不願意說起這張照片的來曆,因為它是在我死去的姑姑身上發現的。
這張照片是我四歲時拍攝的,是一張一寸的黑白頭像,距今已有50多年了。照片上的我,頭發從中間分開,兩耳下方各紮著一條辮子,頭微低著,陽光散射在我的額頭上,眼睛陷在陰影裏顯得有些陰鬱。我的身子在稍淺一些的背景前,黑乎乎的一片,看不清穿了一件什麼衣服。我的嘴半張著,一截舌頭堵在雙唇之前。當我知道這張照片的來曆以後,就覺得我在照片上的表情可能隱藏著什麼秘密。如今,在我進入更年期以後的那些失眠的夜晚,這個想法幾乎成為一種信念。所以,我總是長時間地端詳這張照片,在無盡的黑夜裏試圖解開其中的奧秘。為了能看到它的細部,我還把它掃描到了電腦裏,放大到整個屏幕,直到我的臉上出現很多麻點。我發現自己吐出的舌頭不是舌尖,而是舌頭的中部,舌尖回卷在舌下,增厚的舌肉把我的嘴拱開了,看上去有點蠢像。我反複做著這個動作,試驗著發什麼音節時能用得著這樣的口型,但是,整夜的探討都沒有任何結果。我發現一張照片被無限放大以後,損失的不僅是像素,表情的含義也會散失,甚至會變成另外一個人。
我知道探討照片上的表情與姑姑的死之間的聯係是徒勞的,但我還是無法放下,就像我相信造物主的力量絕不是空穴來風,一定有一個原因。
但不管怎麼說,姑姑的死首先與父親有關。
二
一切都得從父親當兵說起。
我的奶奶是個寡婦。爺爺死的時候,姑姑還沒有出生。父親比姑姑大十歲,與其說是大哥,不如說更像是父親。奶奶送父親當兵,是想改變這個家庭的命運。父親要走的時候,姑姑已經哭了好幾天了。父親囑咐姑姑要聽奶奶的話,等他將來混出個樣來,就接她過去。這是1956年秋天的事,父親18歲,姑姑8歲。
來到部隊以後,父親有一種不怕苦不怕死的勁頭,在射擊訓練中,他表現出過人之處,再加上他的忠勇,被選進了警衛班。他第一次回鄉探親就是以師長警衛員的身份回來的,盡管隻在家住了一個晚上,但他斜挎在身後的盒子槍,特別是拴在槍把上的紅綢子,像一團火苗一樣在他身後一跳一跳的。那種英武之氣讓姑姑不僅感到驕傲,更堅定了長大後投奔哥哥的念頭。
母親是見過那團火苗的,當被人提親的時候,她心中的那團火苗也一同被點燃。父親第二次回鄉就是專門回來結婚的,可是,他隻住了三天就走了。就是這三天,母親懷上了我。
在我一歲的時候,父親回來過一次,以後一直沒有回過,連奶奶去世都沒回。
按照奶奶的說法,父親是被“流放”了。這一年,我已經長到5歲了,那以後發生的事情,就像刻在了我的腦子裏一樣。我帶著這些記憶長大,這些記憶便成了死纏爛打般想忘也忘不掉的東西。
我的父親從部隊轉業以後,就和戰友們從南方直接來到東北的鬆遼盆地,在一個叫“農墾四場”的地方落下了腳。這是1960年2月的事。
去東北之前,父親本打算要回一趟家的,但終究是沒有這個時間了。東北發現了石油,部隊要求他們立即動身去參加會戰。雖然他們在身份上已經不是軍人了,但在接受任務和工作上依然是軍隊作風。父親在家信中隻是報平安,從來沒有提過他所從事的工作,因為首長說,這個新發現的大油田是保密的,不能向家人提起,所以他的地址不是某某油田,而是黑龍江省某某縣的“農墾四場”。而恰恰是這個地名讓遠方的奶奶起了疑心,她認定父親在部隊犯了錯誤。俗話說,伴君如伴虎。給師長當警衛員,別說是犯錯誤,就是犯下死罪也不是不可能的。這種擔心奶奶似乎早就預料到了。東北自古就是流放犯人的地方,所以,奶奶武斷地判定,父親是被發配到東北勞改墾荒去了。
從那時起,姑姑就像掉了魂兒一樣,整天想著如何去找到他的哥哥,她想弄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姑姑的宿命也許從這一刻起就開始啟動了,死亡的氣息在我們看不見的場裏正一點點地聚集著。
母親與父親雖然是青梅竹馬從小在一起長大的,但挎上槍的男人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人了,沒見過世麵的母親如何能想象得出這樣的男人會幹出些什麼事呢。母親在給父親的信中說,要帶著我投奔他到那個叫“農墾四場”的地方去。可是父親在信中堅決製止了她,理由是那裏的條件太差,女人和孩子無法存活下去,不是凍死就是餓死。這樣的描述母親不敢跟奶奶說,卻堅定了母親要投奔而去的決心。母親說,即便凍死餓死,我也要和你在一起。父親暴怒了,隔著五千裏地,母親也感受到了父親的威嚴,沒有主心骨的母親隻好打消了投奔的念頭。
全家人都變得沉默起來,奶奶從早到晚更是一句話都不說,一種不祥之兆籠罩著這個家庭。
三
父親至今還清清楚楚地記得,他到東北來搞石油的那天,是正月十三。一下火車,迎接他們的是刀子一樣的北風。說是大油田,其實是一片荒原,幾萬人來到這裏,光想著如何用最快的速度把地底下的石油搞出來,住哪兒吃什麼都沒有考慮好。他不告訴奶奶自己在做什麼工作,不光是保密的原因,還有條件太惡劣了,不能讓家人知道的。
北方的冬天是嚴酷的,大地被凍得裂開了一道道口子,蜿蜒曲折像一條條被凍僵的遊蛇,每個人脖子上都吊著棉手悶子,寒冷像一頭舌頭上長著倒刺的熊,誰敢徒手抓握鋼鐵,就把誰的手連皮帶肉舔去一塊。這頭熊發出的叫聲也十分陰險嚇人,那聲音脅迫著雪粒貼著地麵盤旋,如飛轉的電鋸要把人們的腳鋸掉。
來到東北以後的父親和戰友們一起,頭戴狗皮帽、身穿杠杠服、腳蹬大頭鞋,奮力地用大鎬刨著鋼鐵般堅硬的地麵。他們的睫毛、眉毛都掛了一層白霜,腦門上的狗皮還結了冰溜,像一排劉海一樣。他們企圖刨出一條壕溝,把原油管線埋在地下。我的父親把鎬頭高高舉起,臉上的表情似乎帶著仇恨,鎬尖落地的刹那,他的兩腮鼓起兩排齒印,嘴唇緊緊地抿著,係在頷下的帽繩被掙開了,狂風把帽翅吹得飛舞起來,像豬八戒的兩隻大耳朵。熱氣從狗皮帽中跑出來,冒著白煙,好像他的頭著了火似的。在他的想象中,凍土會被他刨得四處飛濺,於是他下意識地勾著脖子,把一張變了形的臉使勁地按向左胸。可是當他睜開眼睛檢查自己的勞動成果時,卻發現鎬尖刨出的隻是一個白茬。他對此並不失望,又一次積蓄力量把大鎬掄起。這就是我的父親轉業後所從事的工作,從勞動強度上看,說是勞改,一點也不為過。
四
自從去東北尋找哥哥的想法萌生以後,姑姑就一聲不響地做著準備了。到了中秋節,南方的氣候依然燥熱,但她知道北方的冬天來得早,她告訴自己必須得行動了。
據後來母親回憶,姑姑是在一個早晨出走的。她跟奶奶說自己去田裏幹活,還帶了很多吃的。可是直到晚飯時也沒有回來,天快黑的時候,大家開始著急了,這時,母親在自己的枕頭旁邊發現了姑姑留下的字條。
我四歲時的那張表情詭異的照片,就是姑姑這時帶上的。她把自己積攢下的路費和照片一起放在父親來信的信封裏,信封上寫著父親的地址,這就是她要去的地方。信封被縫在姑姑的內衣裏,我一臉蠢相地陪著姑姑踏上了死亡的旅程。
至今我還清晰地記得,那張照片洗出來以後,母親發現我的舌頭堵著嘴,說不清是個什麼表情,很生氣,要求重新補拍,可那個照相的鄉遊子就是不肯。我順著這條線索一直往前尋找,似乎回想起了當時的情景。其實這種回想從我的童年時期,也就是姑姑死以後就開始了。我努力地讓時光倒流,在黑夜中我緊緊地閉著眼睛,這種冥想動用了我的心血,致使我經常在黑夜中突然就耳鳴起來了,那聲音在我漆黑的房間裏嘯叫,有時是一過性的,有時徹夜不停。長大後,很多人說我是個心思很重的人,他們不知道,其實我從童年開始就心事重重了。
在冥想當中,我看到自己被母親帶去照相的情景。那個做照相生意的人一年才能來我們村莊一次,母親一直盼著他來,因為我出生以後還沒有留下一張照片。那天母親帶著我去趕集,看到一棵大樹下圍了很多人。一張灰色的髒兮兮的線毯被綁在兩棵樹之間,線毯上影影綽綽地印著一座外國教堂。毯子前放著一把椅子,人們輪流坐在上麵,木偶般地直愣愣地看著前麵的人。那人在一個黑匣子前忙活著,不時把頭鑽進去鼓搗一陣,然後就舉起一隻嘩啦棒逗著椅子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