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雖亮 終究冰涼
個人問題
作者:張衛
她是我的小學校長。若幹年後,我走進她家的客廳。
要說呢,我已記不清校長的模樣,隻依稀記得早年學校例行的朝會上,校長與我們一樣係著紅領巾。升旗畢,她在台上嗓音清亮地發一聲喊:“準備好了嗎?”台下上千少年男女齊聲回應:“時刻準備著!”雖是童音,仍有排山倒海之勢。那時校長是個幹練的中年婦女。
眼前的她已逾八旬。陽光灑進客廳,很亮堂。我給她買的百合散發淡淡的幽香。有那麼一會兒,彼此打量,沒說話。讓過茶,她先開口:“你在報社做事,今天請你來,是想讓你幫我出出主意。”接著,她轉入正題:“我外孫遭人殺害了,好慘喲!誰能幫我伸張正義啊!”
我心一緊。這才辨清她眉宇間的悲戚。“其實你們報紙也登過了,就是那個賣電腦的娃娃,被顧客騙出去殺了。”便記起幾天前在報社開編務會,各部門彙報當晚擬發稿件,社會新聞部報了這條稿子。我沒太留意,見報後也隻是瀏覽了一下。
未曾想,那出悲劇竟與校長有關!
校長的外孫姓陳,本埠一所“211”高校剛畢業,離報到還有20多天,他就利用這段時間去解放碑一家電腦公司打工,不料上班沒幾天,就被一個買電腦的顧客騙出去殺了。顧客姓劉,也是年輕人,個頭不高,小陳負責接待他。經討價還價,雙方以6000元成交一台手提電腦,但劉稱身上隻有500元,餘額要送貨時付清。小陳急於收款,當天下午與劉一起趕往渝北區回興鎮取款。電腦城的監控視頻記錄下兩人離開時的身影:陳身高1.87米,陽光、健碩;劉比陳矮一大截,瘦小、單薄。若真要對打,劉哪是對手——但他咋能置陳於死地呢?
客廳很靜。寂靜中,有校長斷續的喘息。
好半晌,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我那外孫呀,太顧家了。他媽媽退休啦,爸爸收入也不高,他一心想幫補家用。然而就算做滿那20天,又能掙多少呢——不該去呀!”
我清楚,電腦城的銷售主要靠提成,一般而言,20天如果真做滿了,掙兩三千塊沒問題。問題在於錢沒到手,命卻丟了——可誰又能有先知先覺,告誡小陳這份差事有危險,不能去呢?
小陳的屍體是五天後發現的。那是一戶租賃房,三室兩廳,被木板隔成若幹間。雖是初冬,味仍慢慢飄散出來。警方根據監控錄像,鎖定犯罪嫌疑人的電話,最終將劉抓獲。據劉交代,他把陳騙進屋後,惡念陡升,趁對方在桌前專心調試電腦時,拿起事先準備的榔頭,朝陳的後腦勺狠狠砸去……
辦案民警事後稱,陳的後腦勺慘不忍睹,不知有多大仇恨,才下得了如此狠手。“我殺他就是為搶電腦。”審訊中,劉稱陳身材太高大了,“我下手不狠點,他一反手,肯定能把我卡死……”瘦小、齷齪與歹毒,一擊放倒了高大、善良與溫和。在這個初冬的下午,兩個20多歲的年輕人,在一間不足10平方米的出租屋裏,完成生死轉換,一個青年鮮紅的血染紅另一個青年蒼白的臉。
有那麼一會兒,校長沉浸在溫情的回憶中。外孫的小學、中學、大學,入隊、入團、考取記者等,都讓她驕傲。“他成績好,又喜歡體育,人人都說這孩子有出息——”話到這裏,她突然頓住,盯了我半晌,問:“你說,我的教育方法是不是很失敗呢?”
我僵著,不知咋回答。
她又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我一直教育外孫要善良、誠實、正直,要相信這個社會的美好與光明。”校長提高了聲量:“但我沒告訴他這個社會也有醜惡,甚至有凶險。我認為他成人後自己去識別就行了,就連曾廣賢言中‘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我也沒認真給他解釋過。如今,再也沒機會了。”
說罷,眼淚從她臉上緩緩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