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苦海涯(上)(2 / 3)

第四重圍在苦海涯,荒圮無數載的望海樓下。陽斬出麵安排破綻將甲大放出重圍,由甲五護送來到這裏。曲承和向往見麵時,後者手持玉箸,腰佩知歡,垂下的錦囊裏裝著黑石,一席白衣竟是往昔上人風骨。陽斬立在曲承身後百步,煙水隨侍,拿著築擊,襦裙飄動,流雲漱露也在望海樓前。曲承並不驚訝,一揖到地,道:

-您回來了。

向往眯著眼睛問道:

-你多久不拿劍了?

-自您揚手擊飛我兵器那天,我就再也握不住劍柄了。

-這墳塚,是你替我立的?

-是。

-多少年了,都變了。

-您沒變。

-沒想到第一個認出我來的是你。

演武會前向往下榻館舍,正遇到甲大。隻是任意一瞥,曲承便感到異樣,未及細看,向往隨著乙六去了甲四房中。它以為丙十三隻是擁有特殊氣質的新鬼,隻這一點就讓它生出招攬之意。乙六報稱向往身手了得,慣使劍,就取出塵封已久的築擊。這一舉動刺激乙六將重注押在了向往身上,身為曲承心腹,乙六怎會不知築擊是曲承的成名兵刃,因此它想法設法搪塞了甲大,沒有將它的意思傳達給向往。等到演武場上向往引劍,雖未出鞘,曲承分明看到了故人當年風姿。它對於向往的態度十分矛盾,出於立場向往始終是敵人,可它又十分渴望上人回來。它歎了句:

-乙六誤我。

向往這時候知道甲大早就脫鬼入仙,實力與陽斬難分伯仲,此前它亦隱匿修為,苦心按照上人遺願治城。他自嘲當時還以為能夠輕易戰勝甲大,不曾想冥府五城怎麼會有非仙的統領。不過即便身份早就被曲承知道,向往也順利設計重圍引曲承來此,後者早猜到了設局者,卻甘心步入彀中。

寒極上人曾是它的動力,它的目標,也是勁敵良師。上人索回枉死城天經地義,城池在它手裏日漸腐朽,上人可以為其重新注入活力。向往不是寒極,拿起玉箸、知歡和黑石後依然不是,在枉死城的城主府中,寒極才會真正歸來。曲承知道上人做事絕不會不留餘地,忘川之戰中上人用的黑石有了微小變化,保留記憶的凝怨石封存在衣冠塚內,等他回來。上人歿後,曲承接手枉死城,奉閻君令清除寒極的痕跡。它沒有毀掉墳塋,而是遷至望海樓側,它明白上人不論何世必會來此。向往來了,為一見苦海涯上望海樓,為一睹天官行過的灘塗,為一眺業火熊熊無間獄。

向往打開寒極的墳墓,照見前生苦厄,仍然悟不了五蘊皆空。血海危樓腥風如舊,天官不知去了哪裏。向往有強烈的感應,來自左手小指。前世的羈絆他不甚在意,可是記憶淹沒心神時留下刊心刻骨的印記,無間獄中的劇痛以及天官帶來的狂喜同時出現,刀劈斧斫,不能忘懷。顏羽是今生的劫,天官是前世的難,抉擇談何容易,兩生記憶如此真實又好似虛幻。最終手指的冰冷讓他下了決定,未能了卻今生的事,焉能顧及前世冤孽。他取石掛劍,對陽斬說:

-帶曲承來。

曲承來了。向往記得它與魔族作戰悍不畏死,也記得它躲在帳後操縱全城的如海心機。甲四怎麼可能勝得過它,勝過它的從來隻有寒極。向往問:

-怎麼救她?

-她有救,你無救。

曲承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將手背到身後,它不想讓上人看見自己顫抖的雙手,可是即使手抖不止,它的聲線穩定如常,眸子裏還閃過久違的火光。向往靜靜聽著,沒有說話。

-要解生死結,並去痼疾,非你不可,但便是由你來做,也隻能活一個。解法在血海裏,風急浪高時茫茫海中升起血火,觸火即可解脫。

相傳血海之火是鐵圍山中的焚命業火,大羅真仙遇到也要受傷,凶險異常。曾有蒙受巨大冤屈的孤魂野鬼深入海中尋找這種火,後來以自己為火種,回到幽冥與仇家同歸於盡,誓要其感受最劇烈的痛苦。寒極深知這種火焰的威力,無間獄中無數毀滅由其造成,惡業不消神魂不散業火不止。

曲承從向往的反應中讀出他的決定,它感到悲哀和暢快。偶像固然無法超越,現在它卻能將其毀滅。它的手停止顫抖,向往注意到他的變化,令煙水將築擊還給他,對他說:

-你又變了,拿著劍回去吧。

曲承接過兵器,一拜到底。向往搖頭時扯動了一下嘴角,看著曲承鄭重退走,經過陽斬時沒有轉頭,直到一裏外才回身昂首,揚長而去。

向往知道這一劫自己避無可避,為了顏羽這已是唯一的辦法。他記憶中沒有關於分離魂魄的記錄,現在要像前一次那樣留下些什麼已經不可能了,而且這次是自煉魂魄,不同於墜入輪回,再無複生複死。他召來陽斬,交待道:

-自你第一天跟我時起我就覺得你有能力當一城之主,你自封脫鬼入仙的道路知道現在還是鬼籍,苦了許多時日,你再幫我做一件事,去人間找我的傳人,今後你改個名,陽斬不好,入仙後用展翅的展吧。

說完,他把先前從陽展身上抽取的記憶塑成小鬼形狀交給它,讓它帶去人間。隨後又對煙水說:

-你們服侍了我許多年,不說日久生情,總歸是朝夕相伴。以後修行要走正途,雖然咒術無善惡,但旁門左道不入大流,進益也慢,生長在風月場裏,未必要走這條路。

這是向往的最後叮囑,數鬼滿臉戚色,它們知道上人的性情,知道勸也無用,隻能各行大禮。向往等它們起身,才說:

-我有俗務未了,你們還要幫我做些事再各奔前程。

望海樓前殘霞如火水如天,向往在黑石裏寫入從前未完成的治城方略,隨後麵海而坐。

甲四依鬼將軍言,放甲大西逃,四重圍牢不可破,結束戰事後它迅速掌控全城,並致力於穩定軍民,修理城池,鏟除異己,培植親信。枉死城的動亂使得魂魄流竄,雖然人間還沒有形成鬼潮,但是已有了預兆,甲四清楚安置流民的重要性,這是和閻君談判的基礎。人間一旦產生鬼潮,不要說它的前途,即便閻君也要解冠請罪。如今為了保證地位,它準備將鬼潮作為底牌,這樣要挾閻君可以令其投鼠忌器。

乙六鬆了口氣。隻要甲四沒有立刻處決它,它就還有存在的價值,衫軍蒙受的損失不小,但是滲透進行政係統的和監察民事的鬼卒沒有受到太多影響。乙六想通了甲四的處境,短時間發動鬼潮的鑰匙在它手裏,戰後局勢任它左右。它在獄中覺得自己殘損的紅袍又鮮豔起來,囚室的光線也明亮了很多。拒絕了甲四回到帳中議事的建議,它隻同意繼續執掌衫軍。乙六老謀,明白自己和甲四的打算閻君一定也能想到,刺殺它的刺客應該已經離開豐都,甲四也麵臨著被暗殺的風險,他們倆的命完全綁在了一起。鬼潮成為威懾,實力占優的豐都不得不妥協。威懾平衡不僅在閻君和甲四之間,乙六和甲四也暫時和解。在囚室中乙六重整衫軍,對它而言這裏是最安全的地方。如今它已經成為博弈的重要砝碼,甲四被殺則乙六無所依傍,做困獸之鬥發動鬼潮玉石俱焚;乙六死則甲四不能立刻攪動全城,並將災難推向人間。故而乙六是打破平衡的關鍵,閻君必然不能留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