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舊

聊齋

作者:雲溪子

退休了,馬放南山,解鞍卸鐙,自由了許多。老朋友、老同學、老同事相聚聊天的機會也多了不少。在崗位上時,各人都有一堆忙不完的事,難得一見,即使見了,也是匆匆寒暄幾句便各奔東西了。如今不但可以常聚,而且有時間海闊天空地神侃一番。侃得最多的,是“想當年”。想當年“力拔山兮氣蓋世”,上天入地,什麼不敢想,啥事兒不敢幹!想當年有使不完的勁兒,熬上三兩個通宵,照樣精神十足。想當年雖然說不上過目不忘,但半年之內下的棋複盤不在話下……

不但相聚閑聊時喜歡“想當年”,自己清靜時,往事也常常不知不覺地湧上心頭。老家距長江邊不足百米,夏日那滾滾滔滔、茫茫蒼蒼的江水,撞擊心胸,放飛無數遐想。離家往南不遠,便是無盡的大山。和小夥伴在山裏砍柴,幾聲“啊嗬”,在叢山中激起聲聲回響,真像天籟之音。隻身漂泊塞外,那漫天的寒風,飛沙走石,撲麵而來。在昏暗的小巷裏與她見麵,四目相視而默默無語。兒子呱呱落地,吾“哈哈”飄上天……

就連在夢中,飄進來的也多是故人、故事,真實的,扭曲的,顛倒的;甜蜜的,苦澀的,辛酸的。老同學阿甲幾十年不見,還是那麼年輕,他的兒子真有些像是他的弟弟。老朋友阿乙見了吾,像根本不認識,頭不抬、眼不睜地擦肩而過。“唉!阿乙不是英年早逝走了嗎?”吾還是十幾歲的毛頭小夥兒,可就是常在莽莽大山中找不著回家的路。路那麼難走,翻山越嶺,趟溝過河,有時簡直是在爬。走了半天,筋疲力盡,可仍不知家在何方。吾已經是三四十歲的中年人,可就是找不著媳婦……

對於此種現象,吾有些疑惑,為什麼會是這樣?經向明白人請教,方知這叫“戀舊”。此君曰,老人就像《封神演義》中的申公豹,臉是衝後長的,總看後頭,看不見前頭;老年人為何因循守舊?乃因“戀舊”之故。將這種現象名曰“戀舊”,吾讚成,且覺得有幾分傳神;但對此君關於老年人的一番議論,吾卻不敢苟同。

老人的頭是臉衝後長的嗎?顯然不是!那為何會戀舊呢?吾反思自己,也觀察過他人。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事,戀舊也不例外。

輝煌在當年。告老退休,雖然可能還做點事情,但終歸離開了那個舞台,閑雲野鶴,頤養天年了。往前看,即使還有相當歲月,但寒來暑往,已無多少新意;縱有風起雲湧,那也是在已經離開的那個舞台上,自己隻有評評點點的份了。回首當年卻不然。指點江山、激揚文字,何等豪情萬丈!金戈鐵馬、縱橫馳騁,多麼轟轟烈烈!老人回首當年的輝煌,是對豪情的留戀,是對壯烈的向往。

當年,有那麼多美好。故鄉潺潺的綠水,將童年衝洗得純潔無瑕;屋後巍巍的青山,托起了七彩的理想之虹。小學校的夥伴,曾一起坐在月光下,數著星星想象明天。大學的課堂上,腦際曾閃過天高雲淡的廣闊天地。當玫瑰花第一次在心中含苞,羞澀帶著甜蜜把雙頰染紅。初為人父的激動,始獲成功的喜悅……老人回首當年,是對美好的回味和留戀。

年輕時,體魄健壯,不把傷痛當回事兒;成天家事、國事、天下事,忙得團團轉,連出口長氣都覺得奢侈,哪裏還有工夫感到疼痛!人老了,思靜了,舊時的傷容易作痛。當年,一個貧家子弟懷揣著五顏六色的夢進了北京的知名學府。可遇上“史無前例”的暴風驟雨,那些夢和著“封、資、修”的罪名,紛紛被砸碎了。飄泊塞外漠北,一會兒說要紮根邊疆,在茫茫荒原上種一輩子地;一會兒又讓扛著鎬鍬,到滾滾風沙中去一生修橋補路……真不知人生的路通向何方。以至於在太平盛世、小有所成後,仍然常常在夢中找不著路。當年,作為“臭老九”,雖然不是專政對象,可也是出身不好,在改造之列。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就連村姑也不願嫁給這些身著破衣爛衫、幹著髒險累活的“勞改犯”。傷痛入了骨髓,以至於在兒孫繞膝之後,仍然經常在夢中找不著媳婦。老人回首當年,也因當年的傷在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