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話語

作者:秦德龍

劇團有個不成文的規矩,誰的日子不好過了,就安排他唱一出苦戲。苦到什麼程度?苦到讓他生不如死!據說,在戲中受苦的人,就會在現實中時來運轉。

於是,那些自我感覺命苦的人,都爭著唱苦戲,把苦戲當成改變命運的契機。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啊。在戲中受苦了,就會在現實中幸福!

方青拓卻不這麼看,他從來不爭著演苦戲。他不在戲中做苦命鬼,也不求在現實中做幸福神。別人排練苦戲的時候,他就到公園裏溜彎。一邊溜彎,一邊聽票友們唱戲。公園的亭子裏,長廊中、草坪上、樹陰下,有許多票友在唱戲,哼哼哎哎、嘀嘀哩哩,唱得興起。唱什麼?細一聽,都是苦戲。有《秦香蓮》、《竇娥冤》、《桃花庵》、《清風亭》、《賣苗郎》、《大祭樁》……都是些有名的苦戲,唱腔淒淒婉婉、悲悲戚戚。

老百姓愛唱苦戲啊。方青拓忍不住歎息。

其實,方青拓是個很苦很苦的人。少年喪父、中年喪妻、晚年喪子,人生的三大不幸,都讓他占全了。這讓他一度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劇團曾安排他唱一出苦戲,轉轉時運。可是他不唱,他婉拒了。他寧願一個人守著孤獨,慢慢品嚐人生的痛苦。隻有心情放鬆下來的時候,他才轉到公園,聽聽票友們唱戲。

當然,票友們都認得他。誰不知道他啊,縣劇團的台柱子。有時,票友們也喊他唱兩段,可他卻矜持著不唱。他抱這種態度,票友們就不喊他了。一來二去的,仿佛他這個會唱戲的人,並不存在。票友們自唱自的,該哭就哭,該笑就笑,圖的是唱出來痛快。

日子久了,他被人們遺忘了。

突然有一天,縣劇團倒了台子,他和大家一樣,散攤回家了。

誰都沒想到,方青拓站了出來,將劇團的散兵遊勇們組織起來,專門到公園裏唱戲了。自然是,唱苦戲。不同的是,演員和票友們打成一片,混台演出。他們不分專業和非專業,也不化妝,竟唱得如泣如訴,如哀兵臨戰。有時候,方青拓親自登場唱兩段,飾演苦戲的主角。聽著他那悲亢的唱段,觀眾們總會忍不住落淚,忍不住哀歎。

苦啊,民間受苦的大眾。

苦啊,誰不想倒倒心裏的苦水?

真正的悲苦,是把有價值的東西掰碎了給人看,而悲苦的碎屑,將在世間永存。方青拓早就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他主打苦戲這張牌,越唱越紅火了。劇團一紅火,就有人來請了。

來請的人,多是些大亨、老板。

大亨、老板們經營著賺錢的買賣,事業如火如荼。大亨、老板們都想請唱戲的班子來唱一唱,助助興,弄個開門大吉、鵬程萬裏什麼的。但有一條,他們不許唱苦戲,最好弄兩個小醜出出洋相,或弄幾個小妮兒露露肚臍扭扭屁股。

方青拓怎麼能答應?

方青拓不答應。大亨、老板們怎麼求,他都不答應。那就派人挖牆腳吧。大亨、老板們讓一個油嘴滑舌的人招兵買馬,湊了個草台班子。也許是故意使壞,草台班子每天都上公園招搖,把看熱鬧的人引走,引到商場門前。然後,鑼鼓喧天地敲一敲,聲色電光地嚎一嚎。

方青拓成了光杆,就一個人對著公園裏的湖水吊嗓子,唱苦戲,唱得大悲大慟,唱得天昏地暗。

漸漸地,那些被草台班子拉走的觀眾,又回來了,聽方青拓唱苦戲。先是聽他唱,然後,跟著他學唱。唱苦戲的人,又一天天多了起來。公園裏恢複了往日的戲味兒戲趣兒戲勁兒。當然,都是悲劇的戲味兒戲趣兒戲勁兒。

那些大亨、老板們,怎麼都不明白,人們為什麼喜歡聽苦戲、唱苦戲?難道,人們願意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嗎?想不明白,就隻好躬身向方青拓求教了。

方青拓淡然一笑:你們啊,都忘了自己從前受的苦,都不知道苦戲是人生的營養!

大亨、老板們似有所悟。於是,他們跟著方青拓咿咿呀呀地學起戲來。他們唱了一句又一句,直唱得淚流滿麵。唱著唱著,大亨、老板們終於明白了,人們為什麼喜歡苦戲。是啊,許多人吃過苦:許多人,正在吃苦。說到底,真正的人,都是用苦水泡大的。隻有大災大難、大悲大痛,才能讓人脫胎換骨。更不要說,每天有那麼多人去火葬場烤火了。烤完火,燒成灰,人還有什麼呢?

大亨、老板們,像許多人那樣,深深地愛上苦戲了。每天,他們都會情不自禁地唱上兩句。而方青拓,聽到人們唱苦戲,總要流露出憂鬱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