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影子的信譽(1 / 3)

許鋒1971年6月生,甘肅蘭州人。自小遊曆於內蒙古大興安嶺、吉林白城等地。後在濟南求學。已出版長篇小說《新聞記者》和散文集《心靈北疆》等6部作品。在《飛天》、《廣州文藝》、《四川文學》、《西北軍事文學》、《短篇小說》、《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等發表小說作品多篇。有多篇雜文、隨筆、散文、小小說作品入選中學、大學教材以及中國作家協會、中國散文學會、廣東省作家協會、甘肅省作家協會、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雜文選刊主編的各類年選、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等出版的各類選集。散文集《心靈北疆》進入全國“農家書屋”。 現居廣州。係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廣州市小小說學會會長、廣州市蘿崗區作家協會主席。

一座城市能讓人喜歡也是不容易的。我就不喜歡北京,太大,從天安門去一趟長辛店,得幾個鍾頭,人說話太糙,目中無人,其實活得比誰都難;我也不喜歡蘭州,冬天太髒,穿著白襯衫出門,襯衫窩在脖子裏,脖子窩在羽絨服裏,一天不到領子就箍了黑圈兒,小拇指指頭一摳鼻子眼兒,全是煤色兒;我還不喜歡深圳,女人太勢利,眼裏都是錢,都是如何釣金龜。

我這樣的人就像一截榆樹皮,要臉沒臉,要皮沒皮。

我喜歡廣州。這麼多年,我覺得廣州什麼樣的人都能來,來了都能找到活路,還活得挺好。這不容易。很多城市都歧視外地人,歧視外地人的不是市長,就算市長歧視也不說出來,歧視人的都是那些本地人,本地人的優越感就像壯男的性欲,說來就來,來了還理直氣壯。你也不敢跟人急,你是一人兒,人家是一城人兒,你隻有一張嘴,人家滿街的嘴,唾沫星子能嗆死你。那一回我在南京蹬三輪兒,趕著活兒,跑得飛快,把一個坐輪椅的娘們給擦著了,那娘們沒事兒,擦著的是輪椅,輪椅也沒事兒,扶手上刮起了點毛毛皮。我趕緊下車給人道歉,又是點頭又是哈腰,滿臉的笑容跟狗不理包子的褶兒似的。但那娘們手指頭攪屎棍子似的惡狠狠一指,厲聲罵道,你他媽長眼了沒有?可不是普通話,是揚州口音,擱在一般外地人可能聽不懂,但我懂。我一個勁地賠不是,人家一個勁地罵,路人就停下了,都是本地人,你一句我一句,惡心的話跟魚苗似的往外蹦。最後,我掏了50塊錢才算在萬夫所指中脫了身。

我蹬著車子邊跑淚珠子邊迎風兒往下掉。我恨死了南京。

其實舍得出力氣,到哪裏都餓不死。可我沒多少力氣。

世上總有兩種人,一種靠身體吃飯,比如農民和工人,或者農民工;一種靠腦子吃飯,雖然腦子也是身體的一部分。靠身體吃飯的還有一類人,比較特殊,就是那些小姐。當然從身體可以過渡到腦子,從腦子也可以過渡到身體,或者一半是身體一半是腦子,人呢,複雜著呢。行動有時聽腦子指揮,腦子有時被行動左右。總體來說,靠腦子吃飯輕省,但早衰,靠身體吃飯憋屈,但命長。

自2000年起,我就不怎麼靠身體吃飯了。當然,走路要靠雙腿,自打廣州有了地鐵起,我的雙腿就開始在地下穿行,從崗頂進去,到芳村,或者到大學城,或者到番禺,由著我。一般我都不出站,到了某站,把東西交給對方,就返回到離崗頂最近的體育中心或者五山路,“鑽”到地麵上,再返回到崗頂附近,這樣不管我坐了多久的地鐵,顯示都是一站或者兩站,隻需要掏兩元錢的車費。

地鐵真不錯,不但冬暖夏涼,而且基本上正點,和人家說好幾點交貨就能幾點交貨。在廣州工作的人,尤其是做生意的人,都非常講求信譽,信譽包括產品的質量、交貨的準時、價格的童叟無欺等等。這是經濟社會的原則,隻要是交易,堅守這一原則,就會有人脈,有源源不斷的客戶。

我先是被老板派到街上發小卡片。崗頂那裏的人從早到晚都跟下餃子似的,但白天我不敢去,怕被“煮”了,到夜幕降臨時,就站在燈光照不到的地方,盡可能地盯著過往的每一個人,從他們的舉止中發現目標,他們是過客,步子飛快——在廣州走路,很少有人慢騰騰的,大約附近的華師或者暨大的教授才那樣走。當影子飄過時,我也要變成一個影子,迅速地把卡片塞到人們手上,在影子剛詫異時,我迅速閃開。不能被影子抓住尾巴。影子看到卡片,什麼都明白了。

崗頂每天晚上的影子都飄來飄去,乃至重疊著,交雜著,要學會認識每一個影子,洞悉他們的思想,以及他們的渴盼,這樣發出去的每一張卡片才有意義。是否有人撥打卡片上的電話,成為老板考核我的絕對指標,因此任何僥幸心理都是沒必要的。比如我把卡片塞給了小姐,就算那個小姐非常嫵媚,非常優雅,那也大錯特錯了。還比如把卡片塞給了大學生,就算他接下了,也屁用沒有,他隨手就會沒文化地扔到人行道上。更不能把卡片塞給便衣,若是那樣,你就是蠢豬。

派卡片和派傳單不同。在小卡片麵前,傳單是正義的化身,隻要天不下雨,派傳單的人都可以很優雅地攔住路人,不管那路人是正經的先生還是正經的小姐,是醜還是好看,是健全還是殘疾,是有派頭還是沒派頭。隻留神不管人接了還是沒接,在人靠近時迅速地閃開,好狗不擋道。派傳單的本來就是帥哥或者靚女,他們經過鍛煉或者培訓之後,都能既熱情又不張揚,既謙恭又不下作,我是無法與之相提並論的。我隻是影子。我要抓住的也是影子。

影子。老板咬牙切齒地對我進行崗前培訓。

老板還咬牙切齒,不要讓人抓住尾巴。

老板說話老是咬牙切齒的樣子,另一種理解是牙床淺,不咬牙切齒就沒有力量。

三個月,我派出去幾百張卡片,才和一個客戶有過交流。就在崗頂附近一家超級市場的門前,長得有點像《三國演義》裏的“劉玄德”的人問我,做得像嗎?你放心,不像不收錢。多長時間能做好?7個工作日(老板在培訓時讓我們學會職業術語,這樣顯得專業與敬業)。在哪裏交貨?地下鐵站(不說地鐵,而是說地下鐵,這樣更顯得我們城市化水平)。“劉玄德”當場數給我兩百元定金。

拉到客戶,老板並沒有讚揚我,而是咬牙切齒地說,你的任務就是派卡片,不是現場拉客,下不為例!老板的電話又在震動了,嗚嗚的,這段時間形勢不錯。

地道裏沒有陽光,有風,不管是自然風還是人造風;有無數的人,從這裏到那裏,從那裏到這裏,做著位移運動。有無數的美女,有的穿著少,有的穿著多,有的露前麵,有的露後麵。不擁堵的時候,美女是美女,優雅,亭亭玉立,高傲,目不斜視。但高峰時間,美女縱然是一條魚,也滑不起來,有些不懷好意的男子故意往美女身上湊,湊到前麵,或者湊到後麵——美女就很慘,花容失色,惱羞成怒,但是空氣都被擠得沒了形狀,誰讓你坐地鐵。

離約定的時間還有5分鍾。我沒出站,站在護欄旁看著來來往往的人,偶爾有男人和我的目光打個對折,那是極漫不經心的一瞥,那目光裏是百分之七十的傲氣和百分之二十的不屑,還有百分之十,是雄性間的同情。女人清一色地昂首挺胸,而且非常厭惡地從我麵前通過,她們知道,從我的角度能完全看清她們高聳的胸脯。城裏女人的那裏有著太多的虛偽。我一直盼望有個城裏女子能和我對視一眼,清清爽爽地看我一眼,乃至有一點點微笑。這個願望至今沒有實現,不管是在街上,還是在地鐵裏,還是在站台上,還是在商場裏,她們的身體在躲避著我這樣的人,她們的目光更不屑與我這樣的人哪怕像懵懂的孩子似的不小心撞上半下。

我很失落。

當“劉玄德”離我隻有一米時,我才發現他。他警惕地打量著我,我也警惕地打量著他。像兩隻素不相識的狗。

但我們的氣味是彼此熟悉的。

是他。是他。

我遞給他一個大信封,他遞給我一個小信封。我一句話也沒說。他一句話也沒說。他朝站外走。我朝站內走。

直到我出了地鐵,從公園前站倒騰到體育西路,並鑽到地麵上時,收到了他的短信,做得不錯,謝謝!

我索性回了個短信,我們做這一行,信譽最重要,有客戶介紹給我。他又回了個“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