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孤獨是條狂叫的狗(1 / 3)

孤獨是條狂叫的狗

晉銳新作

作者:浦歌

我滿頭大汗從街上回來,還沒吃飯,把剛買的烙餅扔到辦公桌上。這時,一個同事走了過來,一屁股坐在我的桌子上,說,日他媽的,老子計劃搞一個女朋友。說完,他一邊哼著何勇《姑娘漂亮》結尾那句歌,“找個女朋友,還是養條狗”,一邊打開我的烙餅袋子,往裏麵窺看,好像除了烙餅還放著金條似的。之後,他告訴我他不會找問他要這要那的那種女孩,他打算鼓動他的一個女同學,租一個房子,然後就跟她同居。我說,靠,有這等好事!他的興致就起來了,抱怨在這破單位幹沒有盼頭,我點點頭,我也沒有理由不點頭,我說,咱們純粹是瞎他媽混。之後,他做出一副歇斯底裏的模樣,靠!他拍了一下我的桌子,如果沒有女朋友,我簡直活不下去了。

過了一會兒,我告訴他我得下去了。我在走廊裏逡巡了一會兒,發現再沒有任何有意思的事情要做,就從樓上走下來。我本來到單位吃飯就是為了找到一點樂子,但分明是沒有找到任何樂子。我有時總覺得會找到點什麼,但其實屁也沒有。我穿過門廳的時候,看見門房肉墩墩、被曬得紅臉紅背的老賈正跟閑雜人員下象棋,從那裏傳來啪啪的落子聲。有個瘦得隻剩下骨頭的老頭指責老賈剛才走的那步棋不對。老賈則默不作聲,他沒有搭理那個老得沒幾顆牙的老人。我還看見小賣部老太婆的獨生女兒,她隻有九歲,穿個小短褲跟幾個小朋友跳皮筋。大中午的他們在跳皮筋,也沒多少陰涼地,他們幾乎就在太陽下麵,他們居然一點也不怕曬。這個大中午非常安靜,隻有幾聲落子聲和孩子跳皮筋時哼的小調。其他的聲音微乎其微,隻剩下偶爾有蒼蠅飛過的嗡嚶聲,連空氣都被刺目的陽光曬得凝滯了,打了瞌睡。我就走在這麼安靜的地方,很快我就拐到了巷道裏,這裏到處都掛著旅館的招牌,什麼興民旅館、富華旅館,還有大眾旅館。我租住的那個院子沒有掛牌子,它非常靠裏,掛上牌子也不會被人看到。

我已經進了院子,院子中央有一個一米高的水龍頭,我嘴對著它喝了兩三口,潤了潤嗓子。這個水龍頭為所有的房客提供日用水。院子四周除了正房裏的老頭,全部是租住的房客,這裏全是一些怪人。我喝水的時候,恰好見到那個瘦子蹲在一座小屋的陰涼地,那個屋子是院子裏最潔淨、最像模像樣的屋子,它獨立建在與大門相連的地方,側對著廁所。這個瘦子就是他媽的怪人之一。我路過的時候,他還跟我點了點頭,以前他很少跟我點頭。他滿身都是筋骨,非常結實。但是他默默地蹲在那裏,我都為他感到可憐。要知道,屋子裏並不是沒人,一個頗有姿色的中年女人正在裏麵,他也知道她在裏麵,但問題是裏麵還有一個男人。他也不是捉奸什麼的,他跟那個男人也認識,他們見了麵偶爾還說幾句話,隻有等那個男人出來之後,他才會進去。那個男人個子高大,樣子孤傲,非常有派頭,走在大街上你會誤以為是大款大亨什麼的。但有時就是這個非常有派頭的男人在屋外等。他一邊等一邊抽煙,誰都不理,從來沒有正麵看過我一眼。有時是瘦子跟這個女人生活幾天,有時是有派頭的男人跟女人生活幾天。這麼奇怪的事情我還從沒見過。那個中年女人差不多隔兩天就晾曬出一繩子衣服,能從裏麵看到不同樣式的內褲,有粉的,有紫的,有大點的帶一條寬大的筋,還有輕盈靈巧的帶著網紗,還有黑色的,我最喜歡那個黑色帶花紋的,非常妖冶。它們全部用夾子夾在鐵絲上。那是其中一個男人專門為她掛起的鐵絲,還沒人敢用她的鐵絲,至少我沒用過。

我上廁所的時候,必然要經過那個最小最破的屋子——廁所緊挨著屋子。我現在就要經過它。這時,那個賣煎餅的河南男人吱呀一聲推開了屋門,他好像就在等我過來。他們有時就在屋外的一小塊地方吃飯,他們的小屋子幾乎放不下小桌子,或者恰好放得下。他和粗笨的女人,兩個髒兮兮的七八歲兒子吃飯時圍著小桌子,每次我路過去廁所,他一邊用筷子敲著桌子以示提醒,一邊要問我:你吃了飯了?

這次他用那副一貫的諂媚眼神看著我,一副木訥的鄉下人形象,卻配了一副慣於諂媚的眼睛,這很讓我吃驚。他看上去至少有五六十歲,但實際上也就是四十來歲,甚至不到四十。他的手、臉、脖子,以及所有露在外麵的地方都曬得醬黑,都是油膩膩的。這次他沒問我你吃了飯了,而是說,你回來了?我說回來了。我也不能說我沒有回來,或是其他的。他提著紅色塑料桶去提水,是嶄新的紅色塑料桶。他以前沒有水桶,隻有鍋和臉盆。有一次他借我的,結果把我的水桶碰出一個三角形口子。他買了一模一樣的水桶要賠我,我說不用不用。他又給我五塊錢,我也沒有答應。但是有一天他給那個中年婦女送煎餅,他不停地說,嚐嚐吧,嚐嚐我們河南的煎餅,都是鄰居。但他卻沒有讓我嚐一口,我就有些記恨於心。我懷疑他是想跟中年婦女套近乎,你不能排除這一點,那個中年婦女真的很有魅力。

隻見他走到水龍頭那裏,先是洗了洗腿和腳,然後把水桶放在水龍頭下麵。他一邊擰開水龍頭,一邊盯著那個蹲在房屋下麵的瘦子——你不要以為他就沒有好奇心。這時,我已經走到我的房門前,驚擾了窗扇上的一群鴿子,紛紛拍起翅膀,有的就把風和細小的羽毛扇到了我的臉上。我的窗扇上有一群鴿子,那兩扇紗窗一直開著,已經合不上了,它們就亂紛紛站在上麵。我以前非常喜歡鴿子,還專門去廣場看過鴿子,那裏有不少孩子喂鴿子吃東西,還有不少人為鴿子拍照片。站在我們單位窗口向外觀望,有時黃昏時就有幾隻鴿子在空中緩緩飛舞。等我租了這個房屋,我才知道,原來它們就是我窗戶上的那些鴿子。它們一點都不溫柔,老是咕咕亂叫,拍翅膀的聲音非常難聽,在我的窗扇上拉得白花花的到處是稀屎,它們歪著腦袋瞅來瞅去的樣子就像村婦一樣。我關上門,頓時聞到了房間和我的物品獨有的氣味。這時,伴隨著鴿子咕嚕咕嚕聲音的,是院子裏水龍頭急促的水流撞擊水桶底部的聲音。不過因為關了門,這些聲音都變小了些。我租的房子裏隻有一張雙人床,其他什麼都沒有。我隻占了雙人床的一邊,有時睡著睡著就滾到了另一邊。有時也會想象一對夫婦租住在這裏的情況。我的鋪蓋從來不疊,隨時可以躺倒,現在我就躺下來,任憑臉上的汗水慢慢往枕頭上流,每次在這個時候,我就明顯感到了孤單,好像我是迫不得已才把整個世界關在了外麵。我閉上眼,聽到了自己鼻子裏呼吸的聲音,隻有在自己一個人的房間裏,你才能聽見自己的鼻息聲。很快我就有些迷迷糊糊了,那水龍頭的水聲還依然在耳邊嘩嘩直響。

下午四五點鍾,辦公室裏一下沒人了,不知為何人都出去了,我頓時覺得特別無聊,像是有什麼東西丟失了一樣。這些人都有忙的,就我沒有。然而一瞬間,我就有了想法。我在單位給王豔打了電話。她說,你有病呀?這才幾點,正在上班呢。我在電話裏一直低三下四地勸她,這有啥,你出來吧,咱們好多天沒見麵了。你到底有什麼事?我沒事,就是特想見你。去你的,再貧嘴我就掛電話了啊。我隻好說,再不了再不了,那……你出來吧。我隻剩下你出來這一句了。這時那邊沒有聲音了,她好像正跟某個人說什麼,之後她終於接起電話,你無聊得不行就……聽見她又要來這一套,比如你無聊得不行現在就去撞撞牆,或者說你現在就閉上眼念一萬句阿彌陀佛。我沒等她說完,立刻說,我十五分鍾後在你單位門口等你。然後掛了電話。我知道他們單位並不是那種沒法提前走的單位。

我趕到王豔單位門口的時候,我手上的表才過了十二分鍾。我覺得,就是在我準備溜號的那一刻,我的生活才突然走上了快車道,不然慢得要死。太陽依然暴曬著我腳下的路麵,我總覺得我的球鞋變軟了。我一邊等,一邊用腳感覺,是不是我的鞋底真的變得比以前軟了?我的劣質球鞋來自地攤,底子很薄,有時能感覺到地麵的溫度,現在就是。王豔的單位在大路的東麵,朝向西邊,這時很難找到陰涼地,我隻好躲在一個報紙宣傳欄的後麵,確保頭和上身不被曬著。我差不多等了半個多小時,才見到王豔的影子走出了樓房大門。這期間我已經把報紙欄裏一張舊報紙又看了一遍。這張報紙至少兩個月沒換過,之前我就看過那麼幾遍。看上去都曬得微微有些焦了,什麼東西一放舊,就是這種顏色。新聞裏有一條可看的,說的是一個青年農民,隻上過小學,做過腿部截肢手術,但是他憑著驚人的毅力自學成才,花費了五年時間寫成一部長篇小說《土地之愛》,而且重要的是,他還因此找到了賢惠的妻子,上麵還刊登了他們的照片。那個姑娘並不難看,圓頭杏腦的,有一雙大眼,除了身材差點,其他都還可以。有好幾次,我在夢裏都見到一個似乎在哪裏見到的姑娘跟我談戀愛,甚至有一次我們還抱在一起,那是我第一次在夢裏跟姑娘很正式地抱在一起,互相情願地抱著,僅僅抱著。之前,我不是夢見某個姑娘跟我鬥嘴,就是夢見突然之間就跟某個女人發生了關係,常常是個出人意料的異性,比如我幼兒園的女同學,或者某個同學的母親,甚至是那個有個九歲姑娘的小賣部老太太(她居然說女兒是她親生的,我們隻得相信)。有一次我夢見隻是絆倒在了某個陌生女人身上,就已經發生了關係,因為我感覺到了一陣顫栗,我還弄不清楚是怎麼回事的,但已經發生了。也許是因為我還從沒跟任何女人幹過那種事。

後來想起來,夢裏抱著的就是照片裏這個姑娘,至少非常接近。我看著這張照片,那個農民殘疾人正坐在輪椅上,咧著大嘴,有一副史鐵生的派頭,但是長相有點猥瑣,完全配不上那個姑娘。我每次看,每次都覺得他完全不配。為此我非常心急,也覺得難以理解。

王豔已經走出單位的樓,手裏打著一把花傘。我真想讓時間停留在這一刻:隻有在單位樓的門口,王豔的表情和身姿才顯得鄭重大方,她穿著非常刻板的單位上班製服,站得很直,並不急著往前走,表情凝重,似乎身邊正有一排儀仗隊站著一樣。也許她在單位時就是這個樣子,非常有魅力的那種。尤其是她現在撐起的那把藍色的花傘也很配她——她很少有配得上她樣子的傘,這把傘我還沒見過。但是差不多隻要走出有門衛值班的大門,再向我這邊走那麼幾步,她就立刻變成了另一個孩子氣的姑娘。她向我咧嘴一笑,露出她總有些奇怪的牙齒,好像她的牙齒沒有成熟,還是孩子時的小白牙齒。我發現,每次想見她的時候,我腦子裏想的大部分都是她站在單位樓下那個樣子。越想那個模樣,我就越想見她,但是一見到她,她很快就變成了另一副模樣,這就為我們的見麵效果大打了折扣。我常常會很失望地離開她,當然絕大部分都是她對我感到失望,這我也能看出來。

什麼鳥事?她說。

沒有,就是想見個麵。我聽見自己笑嘻嘻地說——看到她出來我還是很高興。她說話總帶一些特髒的字眼,比如鳥、屁、球什麼的。我相信她從不對她的同事這麼說,她隻跟我在一起才這麼說。讓我立刻覺得,她從不維護自己的形象,是因為她從不把我放在眼裏,她也不在乎我。但是,她憑什麼要在乎我?她媽正在五百公裏之外的老家為她到處打問著找男朋友呢。

正好老娘今天有心情,她說,不然我才不理你這麼無聊的人呢。

去哪裏呢?

不知道,你說吧。

你說說看。

我真不知道去哪裏。

總不能一直站在這裏曬著吧?

那去你那裏?

不去,去我那裏還不如老娘繼續上班呢。

那去哪裏?

她對公園沒有興趣,也懶得去看電影,她差不多沒有什麼愛好。就是逛商場,她也常常抱怨高跟鞋弄得她腳疼。所以,差不多每次都是趕著飯點,我們都是在各類亂哄哄的小館子裏度過的。

出去瞎逛逛?

這麼曬,逛哪門子的街!

說著我們就左顧右盼,不知道該如何進行下一步。後來,她或許是害怕被她單位的同事發現,就建議還是去柳巷逛逛。我立刻有一種獲得解放的感覺。附近就有站牌,我們沒怎麼等就上了公交車,看來一切都很順利。公交車從來沒有有座的時候,但是現在也還不擠。我有意靠近王豔站著,王豔也笑吟吟的,眼神裏多出點意思,表示她看透了我的心思。有一個姑娘在身邊,我多多少少有了一點自豪感。我也瞅來瞅去地看其他的乘客,想看看一男一女的有幾對。我看到一個臉色灰突突、脖子很細的男人,過一會兒就用手往起攏一下頭發,做出很有派頭的動作。他長得一點都沒有魅力,但是他身邊的姑娘非常洋氣,她主動靠近他,把頭靠在他敞露的有骨頭的胸脯上,不時抬起頭,嘴巴就在男青年的下巴那裏輕聲細語,眼神很活泛地盯著男青年,但他連看都不看她一眼,臉上也絲毫沒有表情。他們的身體隨著車晃來晃去,像是一個有些鬆散的整體。我為何常常看到配不上姑娘的男人,而這些姑娘卻那麼癡情,而我總是遇不見這麼癡情的姑娘。這麼一想,我回頭看王豔時,興致就減了許多。我尤其討厭她那副看透我德行的表情。有好幾次我試著用手去碰她,她不是嘴裏嗤一聲躲開,就是一動不動地盯住我,把你的狗爪子拿開,聽見沒有?有一次我看到有一對老年人走在路上,手拉著手,我隻是指給她看,覺得他們的感情真了不起,她卻以為我暗示什麼,說,再這樣我就不理你了啊。我就隻好閉上了嘴。

我們已經拐到了商業街,但是看上去王豔已經快沒有興致了,她打著花傘,用手帕扇著風,站住喘了口氣。我這才看到她打的是一把廉價傘,上麵的藍花也不是純正的藍,我純粹是無話找話:

這是哪個男朋友送給你的傘?

去你的,反正不是你。

放心吧,我說,我不會送給你傘,分手的時候才送傘。

你還沒資格送呢,你好好照照鏡子吧。

她老讓我照鏡子,她每次一讓我照鏡子,我的興致就要減半。我隻好繼續機械地走在她的旁邊。

像往常一樣,幾乎每一個男人路過都要瞅瞅王豔,不僅看她的臉,還要仔細審視一下她的胸部。盡管她今天穿著單位的製服,但她的胸部還是鼓得挺猛。右胸那枚單位的小小金色牌子已經被頂得朝下了,恰好在胸部鼓起的靠下點的地方。但是,她往前走的樣子像是她並不知道自己長了一對大乳房一樣,有時,連我也要不由自主地多看幾眼她的胸部,以便看看它是否有點過於大了,是不是大得快失去形狀了。因為有時穿的上衣不同,看上去的樣子也有一些變化。有時我覺得兩邊都連在一起了,這時我就覺得非常難看。但大部分情況下,看上去還是分開的。路過的男人們一定非常羨慕我身邊有一個胸部很大的姑娘,其實他們根本不知道她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姑娘,若是知道的話,就不會這麼羨慕,甚至還會唯恐躲避不及。

看什麼看?

她一邊說一邊推了我一把。她正好逮住我注視她胸部的目光,原來我不知不覺已經看了好多眼。但是她推我的時候,我突然覺得自己振奮起來了,一把拉住她推我的胳膊,她的胳膊非常綿軟,讓我心裏一陣蕩漾。我聽見自己吃吃笑著,笑得簡直有些齷齪,而且有些嚇我一跳。有時,我自己的笑聲都讓我感到有些難以接受,像是別人發出的響聲。當時,我通過這樣的方式讓她感覺到這隻是一個玩笑,不然她又要非常正式地說我無恥。就在這時,她腳下一絆,差點跌進我的懷裏,我順便摟了一下她的腰,我隻敢摟一下。她的臉倏地紅了一下,很快就站好了,恢複了居高臨下的樣子,重新變成又孩子氣又蔑視的神情。她推開我說,少占老子便宜。

她說出“老子”兩個字,讓我放心不小,這說明她又變成了往日的她,而不是別的、讓我難以想象的她。摟住她的時候,我聽見自己不停地咽唾沫,腦子像洗了一遍。盡管隔著衣服,也能感覺到她的身體是那麼柔軟,又柔軟又溫熱……

我們以前來過很多次商業街,我們總是順著商業街走一遍,大部分情況下都要逛一逛華宇購物廣場,然後在這裏或者那裏吃一頓小吃,這時候就已經非常疲憊,至少每次王豔都會感到疲憊,然後我們就會重新找到站牌,坐車回家。我停止了傻笑,以便讓她覺得我不是那麼輕浮的人。但是走了片刻,我發現我身邊的姑娘已經不是王豔,現在換了一個姑娘,個子高挑,臉很白皙,看上去很清純的樣子,我很想知道她是怎樣一個姑娘。我對她一無所知,說不定她就正好是我希望的哪一類姑娘,正好與我情投意合,但是我們無緣相識,非常遺憾。她已經超過了我,她的步幅很快,非常瀟灑,腳後跟一彈一彈的。而王豔的步子就有些鬆弛和笨拙。我回過頭去找王豔,身後全是人的頭和臉,他們朝著我走來,就像我是他們的目的地一樣,其實他們隻是朝著我所在的方向走。我終於在身後十幾米的地方看到王豔,王豔也正踮起腳尖翹首看我,向我招手。她站在街邊的小攤點跟前,原來她買了兩根冰激淋。我過去的時候她正在掏錢,我很害怕她打開小皮包,她一打開小皮包,那些一元、五元、十元、一百元麵幣揉成一團的錢就會跳出那麼幾張來,她從不分類,隻是往裏麵塞,小皮包裏的東西應有盡有,但全部沒有次序。有時跳出來的是半管口紅,有時跳出來的是紙巾包,有時是口香糖,我就在地上幫她找過幾回口紅,而且是在人們走來走去的腳中間。半管口紅滾來滾去,有一次一個穿高跟鞋的女人正好落腳到那裏,沒有踩著,但是把口紅又踢遠了。不過,她買冰激淩我還是很高興,讓我感覺到一點柔情。她和我從來都是涇渭分明,吃飯都是AA製,她不想占我的便宜,但也不讓我占她的便宜。我們一邊吃著冰激淩,一邊路過了披戴著彩帶散發資料的一排姑娘,路過了門前滾著幾顆大石球的商鋪,這使得我們重新煥發了精神。

最後,我們站在一個照壁那裏慢慢吃完了冰激淩,照壁前有一個古人的石頭雕像,我們路過很多次,也從沒有弄明白這是哪個古人。照壁上的浮雕全是各類動物,一個疊壓著一個,這些動物的頭部最肮髒,也最發亮,都是被人摸的,摸得像鐵器一樣發黑,然而它不僅黑,還鋥亮。其中有一個動物,我和王豔誰都沒有見過,後來我們猜想那想必是麒麟,因為再沒有這麼威武和神秘的動物。照壁腳下的地麵上扔著好多廢物,歪倒的可口可樂杯,擦過嘴的紙巾,等等。不過目前還不是太多。我們站在那裏,我感覺我們從沒有這麼安靜地吃過冰激淩,就覺得韻味十足。我摸了摸麒麟的嘴巴和眼睛,然後回頭看著王豔,你要當心了,我剛剛在心裏許了一個心願。

嗤,她非常鄙夷地撇了一下嘴,你許願跟我有半毛的關係?

我們重新加入到了人流中,有時我們會被身邊的人擠到一起,我發現,王豔並沒有刻意跟我分開,就是沒有立刻非常明顯地拉開距離,而是順其自然地重新分開。有時她就會刻意分開,而且我從來不知道她在哪種情況下會這麼做,她一刻意跟我分開,我就非常沮喪。好像我專門來占她的便宜,當然有時也不能排除我不是故意,但往往是因為別人的碰撞,我們才被擠到一起。我們偶爾被擠到一起時,我還是很享受這樣的感覺,隻要她不是刻意分開。

這時,我們已經快走到華宇購物廣場了,有一群人正圍攏著像是在看什麼稀罕事,直到走近些,我們才發現是有人乞討,一個頭發花白的中年婦女正蓋著破舊的被子躺在地上。閉著眼睛,直挺挺的。她的老公跪在地上,手裏舉著一張牛皮紙牌子,上麵寫著病危無錢就醫。我正準備說這一定是騙子,但發現王豔已經把小皮包拿在手裏了。她從未給過乞討的人錢,不管他們用了哪種招式。絕大部分情況下我也不會給,但有時我會給拉二胡的瞎子錢,因為他們給人拉了二胡,我也無意中欣賞了那麼悲傷的二胡聲,覺得給上幾毛錢非常值得。不管什麼曲子,隻要用二胡拉出來,就非常悲涼。況且要讓盲人學會拉二胡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首先得讓他知道二胡的概念,上麵有非常多的關節需要了解。有時我看到盲人用手在二胡的弦上顫巍巍地摸來摸去,似乎在尋找什麼東西,那手指粗糙幹裂,但非常靈活,摸索完之後,還要擰擰這裏,擰擰那裏。我想,做了這一切,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手是什麼樣子。與此同時,他們泛白的眼睛瞅著天,有時那個泛白的眼睛裏突然會浮出半個黑色的瞳孔。就在摸索的那一刻,他還要動一動鼻子,也許那是他的習慣性動作,但是足見他們在做一些細微的動作時,他們還是要費一些心思和力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