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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山民驚得沒厥過去。而隨著小廝的一嗓子,石獅子門裏稀裏嘩啦,身強力壯的家丁、粗腰大嗓門的仆婦、甩著白蒼蒼胡子的老家人、梳著油鬆鬆辮子的大丫頭,有家夥的抄家夥、沒家夥的拎個繡花剪子搗衣杵,挽著袖兒、拎著裙擺兒,呼著喊著拉著扯著全衝出來了,張家威嚴的大門就從來沒這麼熱鬧過。石獅子蜷著髦發、歪著腦袋看山民跟他的騾子天旋地轉淹沒在張家胳膊腿和唾沫星子裏。此情此景,它很有興味的推測,怕是再過十年八年都不一定能看到了。

山民其實本來可以逃過這一場揍,但是他的舌頭是很笨拙的,挨了最初的襲擊之後,就更笨拙,旁人總想:做賊心虛!倒沒全冤了他。這頓生活就跑不了他的了。

披頭散發的張夫人呼天搶地的出來問話了,山民挨的揍更狠。唐宅閑雜人等自告奮勇見義勇為的出來排解了,並無助於山民的解救,直到張老爺緊趕慢趕撩著長衫跟好鄰居好同事唐老爺一起從衙門趕過來——也虧得他們家住得離衙門近——山裏人得以保留一口氣在,像個破口袋似的、但好歹是活著的被人拎了起來,斷斷續續說出了那句重要的話:“山腳……綠羅……他說,爹娘救救……”

一行人馬頓時呼嘯著往綠羅山去了。

那個時候,太陽徹底的落了下去,山石在太陽裏昏昏沉沉烘得的暖氣、又在月亮裏一絲絲的喪失,空氣已經很有些涼了,張夫人生怕自己的兒子即使還活著,也已經被凍傷——唉,成兒還病成那樣呢!命怕是保不住了,畢竟的保不住了!她想砍碎了那山民、給自己兒子抵命。

行至山腳,他們沒看見山民口中的大蛇,隻看見一團花燦燦的大毛毯子、蓋著毛茸茸的兩個孩子的頭。張夫人恐怖的叫了一聲,她認出來那毛毯子是隻野獸,山貓抑或豹子——總之是野獸,她親愛的孩子的命保不住了,那頭下麵——或許已經沒有身子了。肉墩墩的小身子被吃空了呀!

她的尖叫聲令月亮都抖了一抖、白著臉兒躲進雲裏去了。那隻豹子耳朵尖兒一閃,不滿且不屑的斜了這聒噪人類一眼,無限優雅高傲的站起來,踮著四隻柔軟腳爪走開了。

它身上一點妖氣都沒有。就是正道的山獸。倒是透著靈氣。應該是天地靈氣所鍾的山獸。

受它嗬護的兩個孩子,迷迷糊糊揉著眼睛醒過來,頭下麵有身子,兩個小身子依偎在一起。小孩子嘴巴扁了扁,大孩子睡眼惺鬆看著眾人,沒有反應過來,一隻手還環在小孩子肩上。

“成兒!”張夫人撲了上去,百般唏噓、千般撫愛。她的寶貝兒子一點事也沒有,甚至連燒也不再燒。他的病神秘的好了。

“娘,她是碧蘿。”小張成在娘懷裏,口齒清楚的說。

張夫人忽的哆嗦了一下。

月光照下疏影。淡淡的霧氣繚繞在夜山中,是微藍的,像什麼遠古怪獸的血。這血液令人覺得寒冷。

“娘,我們帶她回去吧,我答應過她的。”小張成又道。

張夫人默默看那小孩子。小小女孩無畏的張著眼睛看她,皮膚美麗似月光下的蜂蜜糖。小張成說,他答應了她。

唐錦平當天晚上知道小朋友沒有死、並且比以前更健康的回來了。他有點害臊:稀裏嘩啦哭過一場,結果人家好好的回家了,這似乎是挺臊人的,雖然他也說不清為什麼。

至於張成帶回來的那小小女孩子,是什麼身份呢?丫頭老婆子嘁嘁喳喳,說張家以前是有個武師的,那武師也確然有個小女兒叫碧蘿。張成六歲時,碧蘿滿歲沒多久,張夫人抱著兒子回娘家,武師隨車保護,把自己小女兒也帶上了,結果路遇山賊,武師奮勇護主,保張夫人與張成毫發無損,自己女兒卻失落在山中,再也沒找回來,大約是死了。張家厚待這位武師,他有了錢,幾年後就回鄉養老了。

“有誰能在山中這麼多年呢?”丫頭老婆子們磨尖了舌頭、咬著耳朵根,“就算活著,張家小少爺怎麼認得出她呢?她是妖精、山魈!迷了張家小少爺的心!”

唐家因此禁止小錦平去張家玩。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有山魈的人家還是躲著些好。

唐錦平隻躲了一天。

其實也不能全怪他,他並沒有特意想違反父母禁令,找張成玩兒什麼的,隻不過是到後園捉個蛐蛐嘛,隻不過後院的圍牆外頭就恰好是張宅——對,當中連個小巷子都沒有,兩家真正一牆之隔。

而碧蘿又剛好就跑到了後院來。

唐錦平聽到那邊老媽媽雞貓子鬼叫:“我說你這孩子!哎呀,碧蘿姑娘!你不能這樣!”

這稱呼不尷不尬:若是把碧蘿當丫頭,張宅當了多年差的老媽媽夠格直接喊她丫頭片子,何必敬稱姑娘;若是把她當養女呢,不管她年紀多小、多麼的不懂事,老媽媽都得稱呼她小姐。至於姑娘什麼的……像是忽然來投靠的一位窮親戚,趕又趕不得、留又不情願、當下人又使不得、當上賓又抬舉不上,兩頭不著邊。

唐錦平悄悄兒從狗洞裏探出頭去。

那時候他還小,什麼洞,對他來說,都隻是個洞而已,鑽之不妨。要說知道呢,也知道鑽這玩藝兒讓大人看見有些不妥,幸好這洞靠張宅那邊是有灌木擋著的,不容易被發現。小錦平早摸得清清楚楚。

他探出腦袋去,透過灌木的縫隙,看見一個女孩子光腳丫子啪啪跑著,煙湖色衣裳扯破了,露出一邊兒肩膀,肩膀皮膚是金棕色的,與她的臉蛋一樣。她的臉,俊秀、結實、繃得緊緊的,眉毛那麼濃、眼睛那麼冷酷、鼻子翹得那麼桀驁、嘴巴撅得像朵花骨朵兒,連下巴都尖得荒唐,她全身都不規矩、不合適,頭發又硬又粗又亂的披著,一隻可憐的小珠掠子掛在上麵,已經被扯壞了。本來應該還有釵子、或者簪子吧?反正也被她扯掉了。她並且還在繼續撕扯身上的衣服,一邊跳躍著躲避老媽子的追捕,敏捷得像隻羚羊。

真是個小瘋婆子!唐錦平吃驚得張大嘴巴。

可是……打動他心的,是什麼?花匠用了十年時間才栽培成功的出塵蘭花,不曾給過他這種感覺;東邊最有名的戲角兒台柱子唱一出最拿手的戲,也沒有把這樣的感覺注入他心裏。這麼久以來,金石、書畫、古琴、碗蓮、詩三百思無邪,一切的一切他按照大人的心意學習、欣賞,讚歎著美啊、雅啊,或者批評俗氣、雜亂,經常也能讚歎和批評在點子上。沒有人認為他的心是死的,他也從來不認為。可是,如果從前不是死的,那現在這種萌動的、鮮靈的、長舒一口氣、驚奇的張開眼簾的,算是什麼感覺呢?難道不是活過來、醒過來,像沙漠第一次湧出清泉、種子第一次遇見春天嗎?

這個野猴子、這個小瘋婆子,這個根本沒意識到他在這裏的家夥,她有什麼資格成為他的清泉和春天呢?

唐錦平目瞪口呆的看著她。她還在把衣服往下扯,非扯光了不舒服。太沒教養、太不像話了!唐錦平心裏的良知受到驚嚇,但另一部分什麼地方卻酥酥麻麻的慌張喜悅。很多年後他問自己:唐錦平,你這麼下作,看到小女孩子撕衣服你開心?

他責備自己一遍又一遍,一遍遍都委屈的回答自己:沒有,好像真的沒有,誨淫誨盜什麼的……真的沒有。一定要形容的話,最多像是一棵野草放肆的生長、兩隻狐狸在雪地裏奔跑——打了委婉的比方,仍然是禽獸。或者更糟,野草什麼的,禽獸都不如。唐錦平很哀戚。

張宅老媽媽還要哀戚,追碧蘿追得腰都快斷了,真想由她去吧,可是這是張宅啊!張宅能讓一姑娘光著屁股嗎?哪怕她才六歲!

老媽媽畢竟把碧蘿逼在牆角了。碧蘿弓起背,如一隻小獸,趾爪緊張,喉管裏噝噝出聲。老媽媽一時倒也不敢衝上去,兩人僵持著,卻聽有人叫:“碧蘿。”

張成換了一身青灰長衫,像個小大人,還是瘦、臉上還是隱隱的病容,但眼神是關切、溫和的,向碧蘿遙遙伸出手,碧蘿就安靜了,迷惘看著他,仍然有隨時打算抽身逃跑的意思,但至少是安靜了。

張成含笑道:“碧蘿,到我這兒來。”

老媽子立刻尖聲道:“少爺,您當心她的牙和爪子!”

“是指甲,不是爪子。”張成從容而堅定的糾正她,繼續對碧蘿道:“到我這兒來。”

碧蘿走進他的懷抱。繞過老媽子,老媽子隻是個障礙物,有點兒討厭的障礙物,她不在碧蘿的眼睛裏。唐錦平覺得自己如果當時從狗洞裏鑽出來,進入她的視野裏、也仍然不會在她的眼睛裏。晚了,從一開始就晚了。碧蘿********的打量著張成、研究著張成,帶著她幼獸一般的警惕、小小心的接近著張成。她的心眼隻有那麼一點點小,再也分不給別人。

張成撫摸著她的頭發,慢慢把她的亂發理得順了一些、又替她把衣裳拉整齊些,從老媽子手裏接過繡花襖子給她披上。

“嗯嗯!”碧蘿不悅的哼出鼻音,扯著外套:“不舒……服。”口齒不清,“舒”發得像“嗚”,有一種動人的稚氣。

“以後會好的。”張成不跟她生氣,隻用很輕的力道、不斷的堅持著,“一開始可能是有點不舒服的,習慣了就好了。每個人都是這樣的。”

碧蘿把衣服抓下半尺、張成給她拉回三寸,過一息看她抓著頭發顧不上衣服了,又拉回兩寸,碧蘿顧此失彼,總之知道有個東西要披在身上、有個東西要插在頭發裏是注定的了,幸好鞋子踢開了暫時不用穿回去,也算反抗有了點成效。猛聽見張成說什麼“每個人”,她奇怪抬頭:“每一個,都?”

“是,”張成肯定的點頭,“每個人都是這樣的。”

唐錦平腿股上忽然挨了一下拍打,回頭,十八歲的大丫頭對著他笑,手指頭羞羞臉:“你趴這兒做什麼?”張成忙“噓”了一聲。

大丫頭也聽見了對牆的聲音,拉他起來,壓低嗓門道:“快回去,換了這身髒衣裳。給老爺夫人見著,還有場淘氣好生呢!”

唐錦平便拉著她的手回去。天氣是有些熱了,大丫頭袖口露出一段手腕,又白又圓潤,透著甜甜的脂粉香,她的那雙腿,是成年大姑娘的腿了,裹在竹青色梅花鑲邊撒腳褲子裏,膝蓋之下倒也罷了,膝蓋之上緊繃繃的。唐錦平覷著,假意裝作腳滑了,往她身上一傾,撞著了又軟又有彈性的腿,鼻子都埋在裏麵,倒沒有想像中的香,有股子說不清的味兒。

他心跳得要出了腔子。

大丫頭急著扶住唐錦平,不虞有它,埋怨道:“怎不好好看路?瞧,臉都漲通紅!這一頭的汗!”抖開帕子給他擦拭。唐錦平躲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