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長草撥開了,他看到一張臉,說不上美,但眉目間有種浩大而堅定的柔和,對他看了短短一瞬,就對他伸出手,簡簡單單地說:“來!”
相當細的手腕,那一刻卻叫他覺得,把一生交過去,都可以依賴。
這個學士,後來就成了他的謀士。說是百無一用的書生,竟然成了他最重要的臂膀。他漸漸沉著、懂事,在決戰的前夜也難免徘徊不定,終摒棄眾人,隻留了最重要的人在麵前,許諾道:“我若登皇,必以卿為相。”頓了頓,忽激動地補了一句:“卿不棄我,我不負卿。”
“……卿不棄我,我不負卿。”三百年後的摩伽在窗下小寐,迷蒙中喃喃,唇角泛起一絲苦笑。
嗬,君臣間也有過這樣的好日子!
三百年後他選的後,國相不讚成,竟不惜捏造構陷,要求廢後。他百思不得其解:國相怎麼成了這樣?卻有人把鐵證擺到他麵前:國相是嫉妒皇後!國相其實是個女子!
他震怒,將他的國相、將他如此信賴的臂膀叫來,當麵對質。國相不承認、也不否認,隻道:“這與臣的性別無關。”
“無關嗎?”他雙手按著案緣,感覺冷意從掌底繚繞上來,如兩千年前,那條蛇。
“無關。”這樣簡單、疏冷的回答。
禦案被他掀在空中,翻個身,落地,裂開,連案上的晶劍也碎裂。這晶石至純,製劍後可以誅一切妖。這樣的凶器,本是皇室才能有的配備。他一怒之下,把晶劍都摔碎,千萬片銳利晶瑩濺起,要是殺傷了國相,也隻算出自禦賜,國相隻能領受。
他恨了一聲,伸手去捉回這片晶銳。隻有一絲晶銳擦著國相的額角掠過。有鮮血滴落。內外侍衛的驚駭聲悶在了喉嚨中。在摩伽能攥著滿把碎晶說出任何話之前,這個女子,這個聽了他一切秘密、卻瞞了他三百年的女子,不理會他受傷淌血的手掌,柔和而堅定的伏身行禮,道:“吾皇既信她不信我,我便棄絕妖界,從今往後,眼不見,心不煩。”
他愕然。怎麼會演變成這樣?這——這是一句詛咒!
她詛咒了自己,從此絕跡於他的世界。
珠簾外,星光閃閃,將鳳冠霞帔的端靜人兒送到他的案前,香唇微啟對他道:“吾皇,黑風穀有人回來了,你要聽嗎?”
摩伽惘然抬頭。
真是相似啊!這張臉。眉黛楚楚胭脂透,又添了婉轉嫣然的笑,如此動人。從第一眼起,他就想:他是永世沒福份見這樣的妝容與笑顏,出現在國相臉上了。
國相到人間,成了無雙姑娘。而摩伽還是忍不住去探望她。
再後來,修靈士們來圍攻無雙,摩伽出手相救,把她卷回妖界,撕開了那道口子。
無雙睜開眼睛,左看右看,隻見風號雲卷,她一個人飄飄蕩蕩在青冥中。說不怕是假的。她連聲兒都發抖了:“哪位天人救我?顯個形兒看看好不好?”
什麼天人?摩伽忍不住抱怨。反正她給自己下了毒咒,再也看不見他、也聽不見他,他倒敢說出心裏話了:“天人有什麼了不起?淡出鳥來!。哪有我們妖界太平美滿?”
無雙嘀咕:“怎麼這樣大風。我這是要往哪兒去?”
一串藍色火花在她與他的腳底升起。這已經是妖界的火花。
人間與妖界,其實相隔不遠,就似水麵結了層冰。人像魚兒,隻生活在水裏。妖卻在冰層上。衝破這層冰,就到了另一個世界。
後來摩伽一直銘記這個日子:蘭月火濯日。
妖們在這個日子,燃放蘭焰,以駭退魅妖。
所謂魅妖,相傳原本也是妖,但卻選擇了邪道修行,竟然以妖為食,靠同類的生命來滋養自己,很善偽裝,隻有一條烏黑的魅尾可供辨認。經過三代之前的大圍剿之後,現在它們已在妖界絕跡了。隻有火濯日的儀式保留下來。
摩伽似聽見耳邊聽見稚子的聲音:“先生,我不愛宮廷。那裏麵全是魅。”
他攬著無雙的手臂,不覺箍緊:“我曾對你說,宮裏的人全是魅,我隻是個比方。而你怎麼指控我的新後是魅?指控也不指控得像樣些!竟然做個假的魅尾裝在新後身上叫我們看!你不是很仔細嗎?智商就止此而已?你——你真嫉妒她?那又何必出此下策?隻要你、你……”明知這狠心的女人聽不見,仍臉紅心跳,竟說不下去,但閉了閉眼睛,道,“你不喜歡我,如何連我身邊有個似你的人,都不容?你就陷害她、甚至追殺她?”
無雙打個哆嗦:“風怎的這樣緊?好痛。”
摩伽放鬆手臂,帶她降在宮中。他的侍衛長迎上來,神色驚疑不定:“吾皇……”
“把她帶下去吧。”摩伽淡淡道,“黑風穀那個唯一幸存的孩子怎麼樣了?”
妖界有座黑風穀,綿延千裏,穀裏有七個村落,都以種田打獵為生。戚阿寶是戚家村村長的孩子。那年戚材的田地忽然發現了糧瘟病。那可是長得正茂盛的當季糧啊!戚村長當機立斷,叫鄉民們全燒了。有些人舍不得,也被村長逼著,燒成一片焦地。
事實證明戚村長是正確的。其他村落因為舍不得,結果瘟疫蔓延,把吃食毀得幹幹淨淨。隻有戚村在焦地上補種了些命賤、產量大的粗糧,旁邊還留出幾十丈方圓的焦地隔離,糧瘟傳不過來。粗糧豐收,雖然口感不行,至少能保肚子。周遭諸村就來問戚村買糧,除了金銀錢鈔之外,有個涅村長把他出名漂亮的女兒都送來了。誰都知道戚村長早早喪偶,阿寶記事起就沒了媽。涅村長這是想做戚村長丈人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