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誰都不知道,但她明白自己是一定能找到他的,就像上次,哪怕隻剩一口氣也好,哪怕要借別人的身體也好,哪怕用再陌生和痛苦的方式也好,哪怕這輩子都不能開口說出來也好,她一定能找到他身邊。
而林南猛覺身邊已沒有靜奴,嚇了大跳,在大路小路奔來跑去,問了一兩個掃山的僧侶,也沒蹤影。他正額頭冒汗,忽聽身後有細碎的足聲,回頭,不見人;再向前走,足聲又跟來了。他先是一喜:莫非靜奴跟在後麵?又是一惱:這丫頭日漸調皮,非得好好教訓一頓才好。
前麵有個拐角,林南先去躲在山石後麵,聽足音漸漸走近,他猛跳出來吼道:“你真是皮癢了!”
“哎喲”一聲,來人嚇得跌坐在地。三少看時,卻不是靜奴,隻是個十七八歲大姑娘,穿身玫瑰紅衫子、係條蜜黃百褶裙、遮了件黛色緙絲裙罩、披一領青紗披風,鴨蛋臉、單鳳眼,雙頰給嚇得漲紅了,很有幾分動人。
林南一瞥之下,知不是靜奴,大是難堪,忙深深施禮道歉,心裏慌得很。幸而這姑娘落落大方,也不哭,也不鬧,也欠身還禮,輕聲問道:“這位……莫非是石獅坊林家三少爺不成?”
林南答應了。姑娘便笑道:“早聽說您書香門楣、少負盛名,詩文是很通的。奴家正有個難題,想請教少爺,不知成不成?”
林南好奇心起,就請問題目。姑娘卻道,這題不是等閑說得出口的,非得他答應一定能解,這才好說。林南年輕好勝,自然滿口應承。姑娘便從燒香布囊中取出本靈經,到小溪中浸濕了,指著道:“隻在此書中,以耳聽雉鳩,元覃阮問韻。此應作何解?”
林南怔在那裏,全沒半點頭緒。姑娘便露出嘲諷神氣,指著他笑道:“狂生可笑空說嘴,童時了了大未佳。也知天下有麵孔,且買急鞭快歸家!”
可憐林南哪受過這等奚落,當下把臉全漲紅,半個字也吭不出來。姑娘顧自走了,他也隻能一步步走回廟中。靜奴已給廟中出家修行者帶回房裏,正等他呢,看他麵紅耳赤的回來,投以關切目光。三少悄悄把事情跟她說了,咬牙道:“不知這女魔頭是什麼人,倒像跟蹤過來故意刁難我似的——你聽得懂她罵我那首詩嗎?”
靜奴搖搖頭。三少就解釋給她聽道:“‘小時了了’是個典故:孔融打小是個神童,別人都誇他,隻有位客人說‘小時了了,大未必佳’,意思說小時候聰明,長大了未必厲害。孔融立刻嘲笑他說:‘那您小時候一定很聰明嘍?’這姑娘反其意而用之,作詩罵我為人狂妄,小時候被人誇聰明、長大後其實啥也不是,若還要臉的話,應該快點跑回家躲起來。可我並沒怎麼得罪過她呀,咦!”將整首詩反複推敲,猛然一拍大腿,“天哪,我得罪她,得罪得深了!”
靜奴抱住他左手臂,林南就用右手直拍頭:“這首詩,乃是藏頭詩啊!將每句第一個字聯起來:狂童也且,這是詩經句子。她前麵出的謎題,所謂‘隻在此書中,以耳聽雉鳩,元覃阮問韻’:先將靈經打濕,諧音詩(濕)經;雉鳩鳴聲‘關關’,加個耳朵旁,就是‘鄭’,即鄭風;元、覃、阮、問四韻都是平水韻部第十三韻,連起來指的是詩經鄭風第十三章,可不正是‘狂童也且’!它的章名叫‘褰裳’,內容說‘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jū)。’是個女孩子要男孩子別太糊塗,他如果不要她,她自有別人追求——你說我這陣子不睬哪個女人了?還不就是回絕了陶家那個小姐嘛!想不到她跑來罵我,這潑辣勁倒像雲表姐。”
靜奴猛烈搖頭。林南想了想,點頭:“嗯,二叔家閨訓‘女子無才便是德’,雲表姐不學吟詩作賦這些,比不上陶小姐又辣又酸——哎,聽說過陶家給家裏小孩重金聘家教,想不到竟培養出個女才子來。你能相信嗎?”
靜奴的表情很陰鬱。林南還連著幾天一直咕噥:“我們回絕了親事,人們不知怎麼笑陶家呢。陶大小姐逮到機會罵我的時候,不知怎麼解恨呢。”幸而說了幾日,也拋到腦後了,依然********的照顧靜奴,靜奴神色又活潑起來。
不覺已到八月十八,臨安城將這天奉為潮生日,錢塘江邊人頭攢動,弄潮的有蹈滾木、水傀儡、水秋千諸般技藝,擺攤的有歌吟賣茶、看箭懸糖、算卦抱燈各色花巧,笑語喧天、彩幕鋪錦,好生熱鬧。唱曲兒的正唱著蘇學士的楊花詞道:
“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萬裏,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處?一池萍碎。春色三分,兩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靜奴眼波移過去,三少怕她再走丟,手執定了,還不放心,反複叮嚀道:“千萬不要放開我的手,唔?記住了?千萬別放開。”
靜奴微笑。
林南方牽了她,一步步擠到看堤的前頭去,隱隱聽到天際有像悶雷的聲音,水天相接處有條白線漸漸推過來,似是萬千白鴨爭遊。人喜呼:“來了來了!今年潮又比往年大。”
林南聽到旁邊有人“噫”的一聲,這聲音叫他回過頭去,看見那個人,可不正是陶小姐。林南向她點點頭,陶小姐卻偏過臉;林南向她擠過兩步,想打個招呼,陶小姐幹脆往後頭走去。林南大奇,還不信這個邪了,難道他真的這麼不招人待見?
他拉著靜奴向後追,擠過層層人海,向看堤以內挪了兩丈路,猛聽後頭尖叫,回頭看,那線白鴨不知已成了滔天巨浪,劈頭蓋臉壓過來。
人們還不知怎麼回事,就已被打入水中。靜奴喝了一肚皮水,隨波翻滾開,左手始終握住林南的手。
她捉住了岸邊的石頭,就死死攀在那裏。波濤的衝力很大,靜奴覺得一隻左臂好像拉著千斤重擔似的,骨頭仿佛都要碎了,不覺苦笑。天啊,不是說人在水中會有浮力、會變輕嘛?怎麼拉著這個人像拉一頭豬。幸好她知道自己能撐住的:不管怎麼疼痛也好,隻要她的靈魂不放棄,身體就一定會支持下去。
潮水終於退去,救援的人們將靜奴三人救上來——是的,三人,林南的左手還握著一個人,那是陶家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