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後那房間,四四方方,周匝有百步,青石鋪地,錯落七個蒲團,七位長老瞑目打坐,氣度雍容威嚴。房間角落的銅鶴嘴裏,嫋著靜靜的白煙。月光從推開的門縫裏泄進來,打在平平整整的青石麵上,如一道碎銀。
思淩老老實實在青石麵上跪下去,等候發落。
許久、許久,年紀最大的長老說:“帚流修煉士,與帚同命,帚榮即主榮,帚罪即主罪,你可知道?”
帚君難得義氣一把:“長老,不怪主人,這是我——”
思淩一把將它按下去。
開玩笑!長老麵前哪有駁嘴的餘地?小心罰得更重!
她畢恭畢敬向長老低頭:“弟子知道。”暗地裏默念:“領完罰,回去看我不揍死你個破帚!”
長老又靜了靜,宣布處罰:“那末,你去華清池罷。不清潔完那裏,不要回來了。”
思淩呆了呆。
帚君的竹柄,驟然變冷。本來就沒有體溫,現在更冷如冬夜的灰燼。
消息傳到外頭,下賭的哀聲歎氣把賭注交給那個賭賜死的:“算你贏了!死罪。”
華清池……?思淩隱約知道,有個妃子曾經蒙恩在那裏洗浴。後來,妃子死了,那裏也衰敗了。
盛極而衰,最容易有妖魔作祟。聽說那個池裏,每逢半夜,都有妖怪洗澡。當地官員聽說後,震怒,下旨叫修靈士捉妖。
對了!盡管曼殊做了大量努力,妖魔畢竟還沒有在明麵上主流化。主流修靈士們還是要捉妖的。
思淩身為本鄉本土出生良好的佳人,肌如玉琢、眸如墨染,不幸生錯了命、入錯了學校,屬於主流喊打的“妖魔”一類。本事又不濟。這一去,不是死在校外野生妖怪手下、就是死在修靈士手下。
帚君預見到了悲催的前景,異常沉默。思淩安慰他:“行了行了。我們去看看苗頭。一有不對,立刻逃跑!大不了再也不回道場了。反正長老說的是‘別回來了’,又不是叫我自裁。”
其實“別回來了”,就是“自裁”的委婉說法。思淩厚著臉皮。帚君順勢勸她:“對了!照我說,索性看都不要去看,直接逃出海去得了!料長老不會千萬裏追捕你。”
“那不行。看總要去看一眼的,不然怎麼放心呢?”思淩搖頭,還是往華清池來。
這一夜,空中陰雲密布,月亮蹤影不見,夜風呼嘯,一道閃電如靈蛇從雲中躥出。華清池外更顯陰森。
“咦,奇怪,沒人!”思淩探頭張望一番,大喜,“修靈士怕雨,撤了!”
帚君進諫:“那麼主人,我們也躲雨去罷!”
思淩嗤之以鼻,貓腰小心摸進去。華清池裏有水聲,還有微蒙的燈光。是誰在裏頭泡溫泉?
思淩聽到歌聲:“春風一片吹肥碧,勸我桑姬,莫問絲期,知我絲期是死期?……”
詞意幽古,唱得哀而不傷,怨而曲婉,好生纏綿悱惻。
思淩鬥膽伸頭去看,隱約見到重簾疊幔之後,有個雪白的身子妖嬈下水——
“快跑!”帚君在她耳邊忽然道。
思淩打個激靈,猛然意識到所謂的“重簾疊幔”,乃是陳年蛛網。那泡湯洗澡的雪白身子,一定就是傳說中的厲害妖怪了。它正轉頭望向她!
思淩拔腿猛奔。
雷誇拉拉的響,大雨嘩嘩往下落。整個天空好像低下來、要把大地壓碎。思淩越跑越恐懼。猛的又一聲巨響,不像天上打下來,倒好像是地上有什麼東西炸碎了。思淩腳下一絆,跌倒在地,慌忙摸妖帚,竟摸了個空。她心驚肉跳,趴在地上捂住耳朵,眼淚忍不住湧出來。
雨抽打在她頭上,然後,忽然停了。
雨聲仍然充斥天地。是她頭上那片雨停了。思淩抬頭,看見一把四十八骨的油紙傘。撐傘的手指修長如玉。一個俊美如玉的修靈士一手打傘,一手伸給她,問:“你還好嗎?”
思淩拉著他的手,感受到了人間的溫暖,總算站起來,怪不好意思的擦了眼淚:“好多了,謝謝你!”
“既然好多了,那就跟我走吧。”
咦?
“王命捉拿妖魔,不得不拿你去複命。走吧!我一路總不會額外折辱你便是。”
咦咦?!思淩不得不澄清了:“我不是妖魔!我跟你同行哎!也是修靈士。”
“哦?”修靈士上下打量她,隻覺得滿身妖氣,看不出同行身份來。
“特異路子修靈士……”思淩訕笑。
修靈士準備下手捉拿了:“休得巧言狡語,敬酒不吃吃罰酒。”
“裏頭洗澡的真不是我!我也是捉妖的!我們長老叫我來把這裏的妖怪清掃掉,真的!我是好人!”思淩嚇得魂飛魄散。
雨漸漸小了,修靈士英眸一閃:“裏頭?裏頭妖怪不見蹤影,我追出來,就見到了你。你說不關你事,那麼,關誰的事?”
叫思淩怎麼知道!她隻好賭咒發誓,一定幫修靈士找出妖怪,好讓他向朝廷複命。修靈士脾氣真好,居然真的放她走了。
雨霽雲開,思淩見到帚君靜靜躺在地上。大概是她摔倒時失手跌落的。
“怎麼一聲不吭?又怯場啊?”思淩埋怨他。
帚君輕聲說:“主人,我想那妖怪,恐怕是皂角妖。”
呃?
“雪白噴香,愛洗澡,洗著洗著就越來越瘦,就融化了。所以說什麼‘絲期是死期’嘛!主人,照我說,就不用管它。憑它怎麼著都好。我們走吧!”
思淩注視他片刻,神情凝重,忽而又笑了:“胡言亂語!我總歸要找到它看看的。你這膽小鬼,真不中用!”
帚君艱難的回答:“主人說得是。我一向都太不中用了。請主人,另選一柄妖帚吧!”
思淩一愣。
在帚林裏,如果她拋棄了他,他會枯萎消失。但跟在她身邊這麼久之後,他根骨已經堅硬。這個時候,離開她,他還是可以活下去。倒是如果繼續跟著她,他有可能會陪著她死。
他就在這個時候,主動放棄了她。
“你知不知道,我還是可以把你劈成碎片!”思淩聲音出乎她想像的尖銳。
這是她身為主人的權力。
帚君低聲道:“但憑主人恩典。”
他還真是看準了她,嘴硬心軟,絕不會拿他怎麼樣。定契十年,就落得這個下場。思淩心底空空落落:“我問你一件事。”
“什麼?”
“你……你知道,帚君都要忠於主人。我如果硬留你,再一個十年,再多一個十年。你對我的忠心,會不會再多一點?”
帚君淡淡回答:“我對主人的心意,恐怕不能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