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2 / 2)

天漸漸的熱了。

種種粉白嫣紅的花兒,紛紛開遍園林、又紛紛謝去。人的夾襖換作單衫、再換作紗衣,又是一年春來春去,河上柳飛、四季空回。

春天總是要去的,去時除了滿地落花,什麼都不曾帶走。可是在人世間,有的心情一旦開放,就再也不能凋殘。

上官蕙住的似錦閣中,終日供著雪白香花,為了取涼,青石板都用井水潑過,吹過的風便帶了清冽的味道。但閣中主人兩頰卻終日燒著點紅霞,目光老是那麼灼灼的明亮著,閨中絮語時,用詞也越來越大膽了:“真是個粗人,怎麼又這麼叫人愛?——江離,怎麼不答話?噯真是個笨丫頭,你不知道什麼叫做愛。”

江離唇邊噙著的那抹微笑,怔怔的褪下顏色。

是的,愛。再怎麼洞悉世情、聰明出塵,惟有這句話是參不破的。她不懂愛。

這是她唯一不能懂得的東西。

上官蕙見江離神色黯淡了,隻當她是憂慮日後歸宿,到底是自幼相從的主仆,心中也覺不忍,忙攜她手道:“莫怕莫怕。日後出閣,你與白芷總歸是隨著我的,四哥哥脾氣很憨,是個好人——他縱有不足處時,我也絕不會叫你們受氣!”

江離眼睛一闔,再張開時,倒笑了:“我隻要隨著小姐就好。”

上官蕙覺得心中暖融融的,笑著隻是啐了她一口。

那個時候她與他已經快要定下親來。

大局將定,兩人卻反而不好親近了,連園子裏輕輕一瞥的會麵,都得忌諱著。好不容易,在一個粉紅睡蓮花於池中靜靜開放的黃昏,靠說通了管事的王大媽,才於枕竹軒中安排下一麵。

還是最初聽她撫琴的亭子,最初陌生的兩人,如今已快定下親來。陳浩南覺得像作夢一樣。什麼事情太好了總會像作夢一樣。在夢裏,你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喜是悲。

嗬暖風吹得人頭暈。陳浩南看著如此甜美嫻靜的仙子妹妹,不知道心中是喜是悲。

隻是那樣恍惚的,隱隱明白自己是在一座美麗的宅子中,宅子有座美麗的園子,園子裏有花、還有從來不開花的竹林,有一個仙子會在這裏彈琴——這個仙子,真的要嫁給他嗎?

這是他作為男人,求也求不來的福氣。

然而江離又在微笑了。

是看戲一樣,那樣疏離的,可又閱盡了前緣後事般通透,且因為這通透的緣故,白生出一種嘲笑來,愈發似個巫,叫人遍體生寒,卻又沒來由的覺得親近。

像是,想要親近死亡一樣,那種親近。

陳浩南忽然想起前幾天的夢,那是座很大的戲台,人人在其中醉眼沉酣,他木著頭、張著嘴,喃喃,說些自己也不能了解的話,仿佛身受了許多苦,模模糊糊又給攛簇上雲端去,正在頭重腳輕時分,一雙極冷、極淡,冷淡得似完全沒有溫度的手伸過來,握住了,他猛抬頭,見雙灰蒙蒙的眼睛,閑閑道:“哦,與我一起看戲罷。”於是他全沒來由的、心中那樣安定,便脫盡雲霧,寧靜立腳在旁邊,看那場中人們與他的肉身一道擾嚷聒噪……

“啯,啯啯!”陳浩南猛然睜開眼,夢醒。床腳,一隻醜怪的大青蛙向他翻翻白眼,腆著大肚子不緊不慢踱出去了。

上官蕙仍在撥弦,垂著眉,撥到纏綿時,手法卻澀了,眉心含怨。

(莫把幺弦撥,怨極弦能說。)

她含怨,他不明了她怨的是什麼,心下慌張,又怎知她要的不是他慌張、惟要他明了,要他止了她的慌張。

然而到底要他明了什麼,她自己又知道嗎?

無非都是瞎了眼的餓死鬼罷,貪欲永無飽足時,恨不得吞吃了什麼才好,卻永遠是什麼都看不到、捉不牢。

風忽然漸漸的就大了,黑雲滾滾直卷過來。江離變了臉。上官蕙住了手,白芷慌慌的問:“敢是要下雨了——小姐可是要先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