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鴻怔怔離去。康奇爐邊欹坐,不經意哼起歌來:
“……俺隻道這一生逍逍遙遙江湖過,清風明月任蹉跎,不提防西山虎猛撞著南山鶴,觀世音偏遇著阿修羅。你你你,你不是人間美嬌娥。一見了你嗬,星無光,月無色,魚也沉,雁也落,縱不曾傾城也傾過國。怎叫俺冷丁丁把這心念拋舍。兀地不痛殺人也麼哥,偏你是俺一生避不開的魔!”
歌聲喑啞,再唱不下去。遠遠樹叢裏,還有一條人影,也悄悄離去。
張鴻回到客棧,隔簾,阿顏似乎仍在睡。他沒有發現,她眼角一滴冷淚。
第二天起來,阿顏若無其事一般,想辦法去聯絡黃鍾軍。
黃鍾軍也在主動聯絡他們。
幾經輾轉,他們終於接上了頭。黃鍾大王確實就是黃侍郎。他派精銳部隊來接阿顏和張鴻。
“家園到了!以後我們就可以過很開心的日子了。”見到黃鍾軍旗號時,阿顏對著張鴻笑。
笑得那樣動人。
張鴻正要跟著她笑,鼓聲雷動,官兵大部隊殺出來!
原來,一直有尾巴咬著他們兩個人。
原來康奇發現了換臉之事,進一步發現這小劊子手阿鹽、貧民窟阿顏、便是黃家小小姐、更是當年本應滿門抄斬的亂黨餘孽鍾青青!
後果前因,連珠成線,穿在一起。
於是康奇幾番造作,放出他們,就是要在此時此刻,引出義軍精銳,作一次圍剿,並趁勝擊垮黃鍾軍!
帥旗下,兼討賊行營都統的呂尚書笑讚康奇:“你真稱得上諸葛孔明了。”
康奇謝過上司厚讚,遙遙望著陷入埋伏的纖瘦身影,心中默道:“你莫怪我。一日為鷹犬,終身為鷹犬。我提醒過你的。”
四麵山頭火起。擂木、火箭、豪邁的大鍾、衣裳襤褸的軍人!
黃鍾義軍,如蟻湧出,反包圍了朝廷軍隊!
“你也莫怪我。但凡我想到的殺機,就不能再威脅到我。不幸,這殺機我想到了,大人。”阿顏遙望帥旗,也咬牙在心裏喃喃。
康奇大叫:“保護大人先走!我墊後!”
這一戰持續良久,義軍終於取得絕對優勢。有個黃鍾小將領,帶著一小隊兵馬,將阿顏與張鴻領到僻靜地方。
於是他揮手,下令:“殺。”
這個小將領還沒殺過弱女子,下令後,對著阿顏的雙眼,又於心不忍的替自己辯解一句:“軍命在身,你別找我。”
是黃侍郎下的令。
阿顏救了黃侍郎。但為了救他,她不得已必須先施鏡刑。黃侍郎身懷創痛,不以為恩,反以為仇,誓殺阿顏。
這殺機,阿顏沒想到。
張鴻一把將阿顏拉到身後,替她受了一刀。
刀再次舉起。
千鈞一發之際,一騎從天而降。
是康奇
康奇竟舍身受了致命的刀劈劍擊,殺盡這小隊人馬,救了阿顏與張鴻。
阿顏張嘴,聲音尖得連她自己都不認識:“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呢?康奇苦笑,腿軟得已經撐不住自己身體,攥著長槍,低道:“一生人話鬼話,連我自己都分不清真假了。隻有一點是真的,你……偏你是俺一生避不開的魔。多謝……”
他想謝那兩人破屋相守的殘冬早春,是他一生最寧靜幸福的日子。
可是他已經說不完最後的話。
眼皮沉沉的闔下來。黑暗浸透了他。他最後看見的,是阿顏的眼淚。
他想,這樣死去,倒也不失為一種幸福。
張鴻喉頭發苦,吐出的是血沫。他腿也軟了,但阿顏拚命把他拽上馬背,帶他一起縱馬逃出了戰場。
“義父一直說他要建立一個更好的世界,朝廷的官員們也總說本朝是最好的。但不知是怎麼回事?我們這些卑微的人,盡了一切努力,還是落到這個地步?”阿顏嘴唇幹裂,澀聲道。
張鴻沒有回答。風灌進他的肺裏,新鮮爽辣。他是醫生,很明白,他死不了了。他竟然又活了下來。
阿顏攥緊馬韁,又問:“這次你也不感謝我吧?”
這次張鴻沉甸甸的答她:“感謝。”
“為什麼?我沒有把你帶到什麼好地方。”阿顏苦笑,“現在我都不知道該往哪裏去……”
張鴻打斷她:“我也不知道。但隻要還活著,還在一起,就走下去好了。隻要一直走下去,安寧的家園終能找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