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樹搖驚夜鳥(2 / 2)

阿顏站了片刻,轉回去。

在黃侍郎的廢宅裏,阿顏找到了張鴻。

張鴻在一座朱欄青瓦的小樓前。

那小樓就是傳說中黃家小小姐的閨樓,早已一半傾頹,成了鼠穴雀窠。樓邊有一片梅林,無人照料久了,枯朽倒下好幾株,留著的也枝杈亂著長,像落難的婦人,蓬頭垢麵。有株合歡樹,倒是茂盛得驚人,吸取了整宅的生命力一般,樹冠是豔麗的綠色,羽毛般的葉子一片片那麼生動,似濃密的睫毛,仿佛有什麼狡黠的眼睛躲在下麵、隨時會向人窺視。

張鴻凝望合歡樹,不知多久。阿顏足音從他背後輕輕叩來,他回身,給她一個微笑。

笑容清淨發苦。

他說:“站了這麼久,也沒什麼妖精肯出來收了我呢。”

“啊,”阿顏徐徐回答,“我想這個世上並沒有妖精。”

她伸手,牽他回去。他一言不發將手放進她手心裏。那隻細弱的手,卻出他意料之外的有力,仿佛他將全部生命交給她,她都握得住。

但他們已經出不去。

戒嚴的士兵封死了所有街口。他們已經催促過三次,良民們再不各自歸宅,全都要當作亂黨探子抓到獄裏去。

阿顏聽見了第三次催促,仍然走進廢墟中來。她想,也許他在這裏。

她不忍他一人退避在這裏。

她找到了他,卻再也出不去。

好在天氣暖了,隨便哪兒混一晚,凍不殺人。士兵們畏懼廢墟的妖精傳說,都不進來。阿顏與張鴻坐在合歡樹下。夜漸濃,鮮綠的羽葉一片片合攏,風帶了寒意,阿顏與張鴻的身子,不由得越靠越近。兩人的體溫逐漸交融。

阿顏猛的挺起身子。

有誰來?

不,她聽錯了,應該是風吹樹搖而已。夜鳥被她驚起,飛了半小圈,重新落回樹枝上憩息。

有隻栗色羽毛的山雀,看到個黑黢黢的影子,以為是人,嚇了一小跳——不,它也弄錯了。那東西一點人氣都沒有。原來是樹。鳥兒那小小的腦子裏,非此即彼。排除了人,就是樹。它放心的停在了上麵。

又過了半個更次。今夜無人打更,一切時刻,都隻是推測。也許時間在這裏粘住了腳步,天再也不會亮,也未可知。又或者隻要睡過去,再醒來時,已是滄海桑田,人事全非。

合歡樹緊張的閉緊葉子,樹底的兩個人,仿佛睡著了。

阿顏一動不動,安靜的發出幾個字:“你可以走。”聲音細小得不像她。

張鴻也一動不動,背貼著她的背回答:“是啊,可以走。本來我還覺得,可以死。你知道嗎?從很可怕的地方逃出來,走啊走,又累又餓,也不知道去哪裏,以為逃出來的陰影,其實還追在你身後,紮到你心裏。那種難受沒辦法形容,覺得就這樣死掉都沒關係,但又做不到親手結束自己的生命。每一次睡過去時都想著,如果可以這樣簡單不再醒過來,不失為恩賜。”

阿顏慢慢道:“我想我可以理解。”

風在葉間吹遠。張鴻道:“你救我的命,我並不感謝。”

阿顏點頭:“早就知道了。”

張鴻把手伸下去,重新尋找她細弱的手:“但是醒過來,從你窗口看到這廢宅時,我一陣心驚。我爹和黃侍郎是同一天行刑。我不知怎麼會走到這裏來。可能是冥冥中有什麼指引也未可知。目的是告訴我:死亡無處不在,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能遇上,逃都逃不開。既然如此,也不必逃了,飄到哪裏,就在哪裏停留。暫時不死,就活下去好了。我……”

阿顏的心咚咚跳。她覺得這麼大的聲音,全世界的人和動物都要聽到了。她等著。他終於再次握住她的手。這次出奇的堅定而溫柔:“而且我在這裏又遇到了你。你……”

火光打斷他的話。

阿顏的心跳聲,空蕩蕩的停在那裏,刹那間的失重,仿佛死亡。

一支巡邏隊伍受命進廢墟來,點著碩大的火把,三三兩兩分散搜索。兩個士兵在梅林附近偷懶,歇腳聊天。

他們說起旁邊的黃鍾城好厲害,對著疄品郡打得好凶。不知道疄品郡頂不頂得住——唉人家是個城而已,他們是個郡,當然應該頂得住的!——不過很多新興的豪傑先是做強盜、然後自己成了個寨、再成個城、再打成郡的規模,也很正常。疄品郡會不會被吃掉呢?這兩個士兵吃著疄品郡的兵糧,還算有點良心,自己互相安慰說肯定不會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