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水靈州家常的早午飯。
有人起得比早飯晚些,又不耐煩再吃一頓午飯,就用這種早午飯。
皰郡王拿起筷子和調羹,吃得很香。
旁邊還有一壺白蓮花露。皰郡王沒有碰。
王浸出來了,已經換了身衣服,頭發也是新洗過而用靈力催幹的,透著清潔的氣息。他跪坐到皰郡王身邊,給皰郡王斟酒。
皰郡王一飲而盡。
侍衛們神經到現在還是繃著的:王浸真想造反的話,敬酒時也是發難的好時機!
然而還是什麼都沒發生。
皰郡王徐徐對王浸道:“很久沒吃你做的家常菜了。”
王浸點頭:“很久沒有服侍郡王用餐了。”
他是先準備好了食材,等郡王來後,下廚一氣嗬成,給郡王吃個熱乎的。怕火與油的氣味沾在身上,薰著郡王,故清潔了才過來。
皰郡王問王浸:“為什麼特意討好我?”
王浸道:“知道有人在郡王麵前說我的壞話,所以一定要好好招待郡王,讓人知道,我對郡王忠心不變。”
說得這樣坦白,聽起來特別像真的。皰郡王隻問:“不是因為你要有大劫了?”
因知道要有大劫,怕度不過去,所以對主子再盡一份孝心,隻怕以後沒機會了。
王浸搖頭:“我的大劫,郡王知道的,還沒到時候呢。”
皰郡王又問:“是我的劫要到了?”
他的劫難要到,他當局者迷,王浸先發現了,卻沒辦法替他化解,所以隻好盡盡孝心,讓他死前多多享受。
他問得沉重,王浸卻笑了:“郡王眼下隻有一個小劫,郡王自己知道的,何必多此一問呢?”
皰郡王確實隻有一個小劫,他自己感應到,並不重,很輕鬆就能過去,而度劫的關鍵在王浸身上。
王浸若謀反,就不是小劫了。想必是人家謀反,危及皰郡王,而王浸幫皰郡王化解。
這是唯一最合理的解釋。
這也是皰郡王願意相信王浸的原因。
可是眼睜睜看著王浸,他又覺得哪裏有什麼不對。那真相是埋藏得如此之深,他根本挖不出來,隻是隱隱感覺到那大物的存在。大的他恐怕都不能承受。他隻好默默的憂慮了。
王浸服侍皰郡王吃喝完畢。月已上。他請皰郡王花園賞月。皰郡王允了。
那天的星辰很淡。皰郡王記得,夜空深柔似陳舊的暗藍絲絨,被風一陣陣的壓開。王浸道:“很久沒服侍王上梳頭了。”
皰郡王道:“你梳。”
王浸解開他的發冠。
皰郡王想起很久之前看的一個故事,也是有關梳頭,說的是一個王,懷疑他臣下有不忠,於是幸了那臣子的宅邸,幾番言語交鋒,卻沒有搜查,竟要求那臣子讓他梳頭。
因那臣子的頭發太美了,如一道清瀑,抽開發簪,便是驚心動魄的一躍。
故事裏的王把那頭秀發攤開,細細碎碎的香氣就浸染了那個夜晚。他把那秀發攤開又聚攏、聚攏又攤開,不能決定該如何處置。
皰郡王也不知如何自處。
他隻知道,他沒有那樣的一頭秀發,但更知道,不管他是怎樣的頭發,王浸都不會嫌棄。
就像他確定的知道,不管王浸有沒有洗去身上的油臭,他都不會嫌棄。
但他更知道,如果放任身上有油臭,就不是王浸了。
兩個人彼此了解到這個地步、熟悉到這個地步、接近到這個地步,近到發縷流瀉在指間,卻仍然隔膜。
這種隔膜到底是從何而來呢?皰郡王抬眼,看花園月亮門上四個字:水月鏡花。
水靈州花園中自古以來就很流行的裝飾字。
水中月,鏡中花,你可以看見,你甚至可以伸手去碰,讓水波慌亂在你的指間、讓花色貼在你的袖前,但你知道那月亮、那花朵,跟你還是隔著的。隔著一層鏡麵、一漾水波,這麼一點點距離,是不能跨過的永遠。
皰郡王眼裏含了淚。
王浸的手指在他發間,微涼,受了他體溫浸染,慢慢的暖了,與他的體溫融在一起。
這手指殺過多少人、擊碎過多少或堅強或脆弱的心靈。有多少人怕這雙手,想到都要發抖。皰郡王隻知這是一雙長久微涼的手,握久了,就會與他的體溫融合。
王浸把他的發冠重新束上,道:“好了。”
皰郡王的淚也幹了。
這時候他也知道,王浸要死了。
他感受到了王浸的死劫。終於。確定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