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碣石伴幽蘭(2 / 2)

靜雲雙眉一蹙,隻覺得哪裏不對,一時又說不上來,眼波一抬,與餘佩玉對個正著。

餘佩玉已想起,靜雲身上的香味,清淡衝永,應該是茶香。那日小女尼以落葉砌詩,風吹來,也有這樣的茶香味。他投過目光,正遇靜雲抬頭,四目相對,他目光更亮了一亮、而笑容柔了一柔。

靜雲麵紅耳赤,將自己深深的埋在傘裏。

她隨眾造訪闊別十多年的梅宅。

門牆沒有記憶中那麼高大,但依舊厚重。院子裏多了許多梅氏宗親,別說靜雲沒見過,許多梅宅裏的老仆人都沒見過他們。他們像兀鷹,為了凶訊而來,指望分一杯羹。

出家道人們在正堂裏做祈福靈事,姑子們在後邊小院裏。靜雲見到了她唯一的手足、姊姊華雲。

華雲比靜雲大了整整五歲,眉目與靜雲生得相似,都是柳葉眉、秋水眼,麵龐比靜雲豐潤,是春月般團團圓圓一張臉,這樣的麵相是很難讓人覺得愁苦的,縱然眼圈哭成了桃紅顏色,襯起白麻孝衣,倒更見俏媚。

水月觀新住持帶著與出家人不相襯的熱切,緊盯著梅華雲,隻盼她立即上來姊妹相認,說說怎麼發付靜雲。華雲卻始終沒過來。靜雲看幾個族中老人,緊緊不離華雲左右,倒像脅持了她一般,不由暗暗為華雲擔心。

梅員外對二女兒如何,且不提他,華雲對妹妹是好的,有機會便來觀裏看妹妹,不能呆得很久,但靜雲已然感念:生得這樣相似的眉眼,肯不嫌勞苦麻煩、時不時來看你一眼,你便覺得在這人間,你總算不是完全孤獨的,還有根細線牽著你。

華雲去前頭持孝禮,再也沒回來。水月觀法事都快做完了,終於有下人請靜雲出去,過了約一柱香時分才回來。定慧她們已在收拾法器。新住持把靜雲拉到一邊問:“怎麼樣?”

靜雲道:“另設了個小堂,著我去拜祭父親。”

新住持跌足:“這怎麼好?不讓你去正堂,擺明不叫你認祖歸宗了呀!你該闖也闖到正堂裏去!”

肯動這麼大肝火,除了金錢考慮之外,也有些真實情誼在裏頭。靜雲心下感念,口中隻道:“大不了請住持替我削了頭發。我正經出家,專心修行,以後在靈學上有長進,也未可知。”

“胡說!好好的家業,為什麼不要?”新住持喘口氣,“回去再作道理。”

山中的日子,慢慢挨延,靜雲依然早起汲水,卻見泉麵上浮著一片青桐葉子,上頭用針刻著美麗燙人的詩句。是哪一雙秘密情人,這樣粗心?讓人看見,給佛門編排些逸事來,總為不美。靜雲揀起這葉子,不敢收在身上,待埋在地裏,又不忍心,看朝著山崖那片青桐生得茂美,有了主意,探身將這片葉子扔出去,藏在千萬片葉子中,料是無人能看見了。等秋日一日緊似一日,所有葉子都落盡,這片葉子也就跟千萬兄弟姊妹一起,落進深穀中,當不至寂寞。

第二日,卻出了樁事,新住持說丟了件要緊東西,把全庵人都集在一起,搜檢了一番,最後也沒說是丟了什麼。靜雲便沒去汲泉水。有個小師妹去那兒轉了一圈回來,靜雲問:“有看到什麼嗎?”小師妹反問:“看到什麼?”靜雲不語,想是自己多心了。

第三日,靜雲又去汲水,卻又見一片青桐葉,靜靜浮泛在泉麵上。她撿起來,見上頭寫道是:一日不見,如三秋兮。靜女其姝……披茶香兮。

她忽然明白了:這是寫給她的。是他。

整座山數這一眼泉泡茶最好。泉水什麼時候汲、在哪個方位汲,又有講究,靜雲每是親自來,不願假手於人。而他也善於懂茶、懂得怎樣的水好,這才在這眼泉邊遇著靜雲,曉得她也是同道中人,便天天來這裏守著她。

她指尖還拈著那片葉子,抖抖的,不敢鬆、不敢放、不敢近、不敢望,眼角瞥出去,見樹後,青袍如碧空,落指處,一曲碣石調幽蘭。琴音說的是:以蘭草之幽遠,如今與雜草叢生,遂令識者感傷。

靜雲起身,踉踉蹌蹌,逃也似離開。

她接到了華雲的消息。梅氏宗老,畢竟選了個同宗的男子,過繼到梅員外名下。華雲身為後輩女子,爭議不得。

靜雲回屋,誰也不告訴,把自己東西理了理,拿出菱花鏡來看,鏡子裏那小小麵孔的女孩子,眼波柔軟,似在作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