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水月鏡華(2 / 2)

隻盼在這將雨未雨、待寒未寒時節,山道上走來個齊齊整整、溫溫存存、有心有意、多錢多才的年少哥哥。

定慧奉了住持的命、踏過竹木釘的回廊走來時,見欄外豆槐樹上開倦的黃花,蕭蕭疏疏落了靜雲半肩。靜雲一頭青絲老老實實罩在尼帽裏。帽與衣領間,露出一截頸項,白得晃目。

靜雲聽見足音,回頭問候定慧:“師姐?”定慧點點頭,望見山門口那兩個不規矩的家夥,沉了臉色,揚聲道:“回來!那般探頭探腦則甚?叫人看見,當你們是做什麼營生?”

那兩個年少姑子回過頭來,卻都盯著定慧的領口。

緇衣領口,露出一抹紅,像是蚊子咬的。但若真是蚊子,怎會咬這麼一大口,且隻見紅、不見腫起包來。

定慧把衣領往上提一提,畢竟心虛,便沒有剛才那麼聲色俱厲,隻頓足道:“你們!你們好歹拿把竹帚掃葉子呢!呆站著是什麼意思?”

兩個姑子這才心悅誠服:“還是師姐的主意是!”便尋竹帚來作幌子。定慧回頭對靜雲低道:“住持有請。”

靜雲應聲謝過,視線掠過定慧領邊掩不住的淤痕,頓時羞紅了臉。雨沙沙啦啦下了起來。靜雲無雨具,定慧正穿了沙棠木雨屐、拿了油紙傘,便借於靜雲。靜雲去新住持芸房路上,經過定慧房門,裏頭有人聽錯了足音,叫了一聲:“定……”頓住。

男人的聲音,帶著濃濃的鼻音,似酣睡初醒,隔著一扇門,察覺了自己的錯誤,緊張得像一隻獸,抵緊門板。靜雲心跳如搗,擦門而過。

新住持在烹茶,水剛沸,靜雲進門,問了安,熟稔的接過茶具,拈木匙、攝葉、浸茶、刮沫、巡河,高衝低斟,一氣嗬成,碧葉舒展,茶香幽幽氤氳開。

靜雲入水月觀這些年,好好的書沒背熟幾部,但這手衝泡茶的功夫,已然高卓。

新住持接過靜雲敬的茶,呷了一口,作出一臉戚容:“令尊辭世,貧尼心裏也很難過,已發願為他多念經咒。”——而且不用付錢哦。這半句慷慨功德,總算忍住了沒說。

“多承住持厚義。”靜雲行禮。

“你呢,”新住持作難道,“也快到及笄年紀了,原該回家去作千金小姐,你家又未說接回去。難道正式剃度?你心裏是怎麼個意思?”

“我也茫然得很,”靜雲道,“好在隨著住持、師姐們回家去作法事,留不留,到時候也總有說法了。”

能去作梅家這場法事自然好,報酬那是不會少的……“可是,哎,你們家沒請本觀啊?”新住持握著佛珠的手攥在心窩。

“大概很快就會來請了?”靜雲答道。

“這個……”新住持正躊躇,定慧來報:梅家有人來定法事。

來跑這趟差使的家丁,是個年輕人,有著陽光熱烈撫摸過的濃鬱膚色、和天不怕地不怕的眼神。走進水月觀,他眼神就熱辣辣的四處亂瞟。都說新住持來了之後,管束無方,觀風每況愈下,觀裏的姑子公然留宿男子,好生的多情!他年紀輕輕、血氣方剛,走到此間、想到此處,怎的不臉紅心跳?

顛三倒四的進了香、結結巴巴的定了法事,年輕家丁又求二小姐一見。新住持自無不肯,便請靜雲出來。靜雲念著男女之防,不敢進門,隻側身在經幡下立了。

年輕家丁正與個頭皮碧青的大膽小姑子眉來眼去、又貪看定慧頸邊那要命的一點破綻,簡直都分不開眼去看正主兒。幡下那抹靜影映在眼角,他卻心底“嗬”一聲,不由得不轉過臉去。

一樣是灰布尼袍,穿在靜雲身上,不知如何能這樣飄逸。她肩上還沾著一瓣黃花,沒有撣淨,益顯得削瘦損、一身秋意,伶娉可憐。

年輕家丁呆了呆,俯倒在地,帶了哭音,報老爺喪,勸小姐節哀。

靜雲撚著衣角,等著家丁說下去。

年輕家丁領的差事卻隻到這裏,尷尬的呆了一會兒,忽道:“小人名叫兆忠。”

靜雲不覺於經幡流蘇間瞥過去一眼。

兆忠也知逾矩,忙忙叩頭告退了,出來望見牌匾上“水月觀”三個字,原是取自“解了諸法,如幻,如焰,如水中月”這句經文,他哪裏曉得?睜眼閉眼,隻記得流蘇間若秋潭映月、水波粼粼的一瞥。

若能迎她回府就好了……但二小姐一回府,梅家偌大產業,頓時要分走一塊。喪事不報給她是不合適、不許她回府也不合適,所以特意叫她借著作法事回府致祭,這是……安了心,想叫她一輩子作姑子罷?

兆忠心底,替二小姐湧過一股悲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