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悲無淚祭耀邦
春秋筆
作者:張宏遵
今年11月20日是中國共產黨曾經的重要領導人胡耀邦誕辰100周年。
當我提筆想寫一點紀念他的文字時,腦海裏即刻浮現出他辭別人世時的一幅畫麵——
1989年4月22日上午,胡耀邦的追悼會在人民大會堂一樓東大廳舉行。
追悼會結束,我和幾個同誌乘坐一輛小麵包車跟隨隊伍,送耀邦的靈車去八寶山。一出北門,隻見長安街南北兩側大街上,早已擠滿了為耀邦送行的人,密密麻麻的人群組成南北兩道人牆,一直綿延到萬壽路、五棵鬆……
當時,我直覺得胸口發悶,淚水控製不住地往外流,連我自己也鬧不清,那淚水是酸的,鹹的,還是苦的;那畫麵,也永遠定格在我的記憶中……
本來,我和胡耀邦根本搭不上關係。如果一定說有,那就是,他是中共黨的最高領導人,我是這個黨的區區一分子,他位居雲霄,我棲身泥土。然而,機緣擘畫,際遇安排,當他還在總書記位置上的時候,我奉調進入中央辦公廳,給時任中央政治局委員、中央書記處書記的胡啟立同誌當秘書。命運讓我從一個新聞從業人員一步跨入高層政治生活的圈子。那時,我的辦公室也在勤政殿,距耀邦同誌辦公室不過十來米遠,而組織關係和耀邦同誌及他身邊的幾個工作人員,都編在同一個黨支部,也算是到了耀邦同誌身邊。由此得以近聞謦劼,麵獲親炙。後來又眼睜睜看著他從總書記位置上倒下來。
歲月易逝。轉瞬之間,耀邦同誌已溘然長逝26年了,但迄今依然音猶在耳,容猶在目,教猶在心。他的思想、道德、人格、情操,對於我如春雨潤物,不知不覺已悄然化為魂魄,凝成筋骨,融入血液和生命,成為終生的心靈指南和精神導師。
最初知道胡耀邦這個名字,是在文化大革命的十年劫難中。那時我是一個在人民大學讀書的青年大學生。從街頭散發的各式傳單中,知道團中央揪出了“三胡一王”(胡耀邦、胡克實、胡啟立、王偉)。對胡耀邦有什麼罪狀不甚了了,卻記住了胡耀邦15歲就參加革命,是個“紅小鬼”,參加過二萬五千裏長征,是個年輕的“老革命”,心中不乏欽敬。
對他的進一步了解並心生敬意則是在1975年。鄧小平第二次複出,主持中央日常工作,他企圖糾正文革造成的混亂和錯誤,在全國大搞“全麵整頓”,和江青“四人幫”一夥展開了針鋒相對的鬥爭。當時,胡耀邦被派到中科院任負責人。他堅定地執行鄧小平“全麵整頓”的指示,和當時權傾朝野、恣意橫行的江青一夥對著幹,盡力遏製和糾正被他們搞亂了的思想、政策是非,把科學院的整頓搞得有聲有色,深獲科技戰線廣大幹部群眾的擁護。他主持製定的《關於科學院工作彙報提綱》,和文革中瘋狂的極“左”路線背道而馳,受到鄧小平的肯定和讚揚。他和當時鐵道部部長萬裏、教育部部長周榮鑫,成為鄧小平麾下搞整頓最積極、最得力的幾員幹將,在全國聲名遠播,給全國人民留下了深刻記憶。我那時在天津一家報社當記者,對“四人幫”的淫威造成的恐怖歲月,以及他們推行的一套反動路線給民族造成的深重災難,感同身受,因而也深切關注著中央高層兩種政治力量的鬥爭。對鄧小平、胡耀邦的不懼橫逆、無私無畏、敢做敢當的戰鬥精神深懷崇敬。在我心目中,胡耀邦是個信仰堅定、意誌堅強的“鬥士”。
不久,毛澤東發起“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運動。鄧小平被再度打倒,胡耀邦也再度銷聲匿跡。
1976年粉粹“四人幫”之後,中華民族出現了新的契機。先是在中央黨校副校長、後是在中央組織部部長位置上的胡耀邦,在一批老革命家的支持下,團結一批人,頂風破浪、披荊斬棘,幹了在中共曆史上稱得起驚天動地的兩件大事情:一是發起和推動思想解放運動,一是在全國平反冤假錯案。他在推進中國共產黨、中華民族反省曆史錯誤、總結曆史經驗、實現曆史覺醒的偉大曆史轉折中,再次顯示出少有的英雄膽略、卓越眼光和博大胸襟。當他進入中共領導核心並進而擔任總書記之後,我心裏感到,黑暗的日子總算結束了,中華民族正在從泥淖中走出,中國共產黨正在回歸正途,中國將回複到一個正常社會,胸中重新燃起信心和希望。
1983年秋天,我到中央黨校培訓部學習。此時校長已是王震將軍。當時正批“精神汙染”,思想理論戰線首當其衝。1984年1月3日,胡喬木到黨校做了《關於人道主義和異化問題》的報告。黨校的氣氛已不一樣了。教員們說話、講課都很謹慎。黨校教員中有許多是從我的母校人民大學去的,私下裏和他們交談,依然是耀邦在時如何如何,耀邦同誌說過什麼什麼,讓人感到若論及精神一脈,耀邦仍是校長。耀邦在黨校創辦的《理論動態》,我們每期都能看到,上麵依然會有一些外麵看不到的好文章;耀邦在黨校時的一些講話,也在我們學員中廣泛流傳。我記得最清楚的就是,耀邦讓青年幹部要認真讀書,說一個地市級幹部一生至少要讀2億字的書。他還說,人一生無非三種可能,一是平庸之輩,二是昏聵之徒,三是有為之人。希望青年幹部不甘平庸之輩,更不能當昏聵之徒,要努力做有為之人。就從那時起,我給自己訂了個讀書計劃,即到60歲退休之前,用20年時間,再讀2億字的書。分解這個計劃,每天至少要讀夠28000字,一個月要讀84萬字,一年要讀1000萬字。我一生立過許多誌願,有些因主客觀原因都沒能堅持到底,但耀邦提出了讀2億字書的要求,我做到了,直到今天,仍在堅持閱讀。當然,他說的人生三種可能,我自忖不是有為之人,但也還不至於淪為昏聵之徒,是雖不甘平庸而終歸平庸吧。
鑒於中央黨校前幾屆畢業生有過耀邦接見並發表講話的先例,到我們這一期,學員們都普遍希望畢業時能請耀邦來講講話。那時我任支部書記,心裏也有這個願望,把這個想法與培訓部十幾個支部書記一溝通,竟然是一致讚同。於是就把學員們的要求反映給培訓部領導,培訓部答應將此報告校方,但校方總是泥牛入海無回音。到了1985年夏天,離畢業越來越近了,這事還沒定下來。於是我就直接去找陳維仁副校長(陳在耀邦任黨校副校長時兼任耀邦秘書),希望他能轉達本屆學員希望耀邦接見並講話的請求。那時我完全不知道王震和胡耀邦之間的關係,也不明白陳維仁同誌的難處。維仁同誌說,現在是王老當校長,要講也應該由他講,具體誰講,要由中央定。我把維仁同誌的話給學員們一傳達,大夥都有些悻悻然。但仍然要求我繼續反映,強烈要求耀邦同誌接見並講話。於是,我也不講禮數,三番五次地找陳維仁同誌,別的話也不好說,反反複複就一句話:學員們還是想聽耀邦同誌講話。維仁同誌最後給我說了一句:正在聯係。
畢業的日子到了。終於得到了準確消息,耀邦同誌將參加畢業典禮並跟大家講話。那時,王震校長出國了。
7月15日,耀邦到黨校出席畢業典禮,和畢業班全體學員照完相,在大禮堂做了《形勢·理想·紀律和作風》的報告。在談到形勢時,耀邦說,對當前我們國家的形勢怎麼看呢?
他說,有兩種極端的看法:一種講我們好得不得了,簡直什麼都好。另外一種,是另一個極端,認為我們什麼都糟,除了一切落後、振興無望之外,還有什麼“修正主義”“民主主義”“資本主義”等等。我讚成這麼一種估計:這幾年是新中國成立以來最好的時期之一。所謂之一,就是可以同新中國成立初期相媲美了。他說,對於那些極端的議論,我們的方針有兩條。一條方針是:對國外那些說我們糟得很的,一般不予批駁,為什麼呢?我們要做的事情很多,都要駁起來不勝其煩。第二條,我們也不把自己的成功經驗強加於人。同國外朋友談話,我們反複講,社會主義從俄國十月革命算起,到現在隻有60多年,怎麼建設社會主義還要靠長期實踐來回答。社會主義在實踐中間,誰都不能認為自己完美無缺,要允許和鼓勵大家根據社會主義基本原則去探索,這才是馬克思主義的態度,實事求是的態度。
他說,改革這個大方向,要堅定不移,不要模糊。抓住局部現象,以偏概全,或者從某種抽象概念出發而不從實際出發,都是不可能正確判斷客觀形勢的。隻抓住一點,甚至隻聽到一點什麼風聲,就馬上做判斷、發通知、刮風!我們現在這種事情可多啦!
耀邦這個話,其實是話裏有話,當時我沒能聽懂,隻是後來進到中南海,了解了一些事情,才知道從概念出發,抓住一點,甚至隻聽到一點什麼風聲,就馬上做判斷、發通知、刮風,是什麼意思。
在談到理想時,耀邦說,理想是我們這個國家和民族的一個非常重要的精神支柱。我們已進入了社會主義曆史階段,我們的最高理想是什麼呢?是共產主義。共產主義究竟是什麼樣子,現在隻能講個方向,講個大概,那是要經過很長的曆史時期,經過好些代人的努力才能實現的。我們在宣傳共產主義理想的時候,要注意兩條原則:第一,一定要講基本原則,基本精神,不能離開實現共產主義社會的最終目標。我們搞的是社會主義的四個現代化,這是一個完整的概念,代表我們的根本立場。第二,又一定要從實際出發,把我們的目標同現實的鬥爭目標緊密地聯係起來,要經常想到我們在此時此地究竟應當怎麼走,才能領導廣大群眾朝著我們的最終目標前進。今後幾十年,我國的現代化建設要分三大步走。第一大步是到本世紀末,工農業總產值比1980年翻兩番,把我們的國家建設成“小康之家”;第二大步是下個世紀的頭二三十年,也就是黨成立100周年之後,把我們國家建設成中等水平的發達國家;然後再走第三步,到下個世紀的中葉,也就是到新中國成立100周年以後,把我們的國家建設成為社會主義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高度發展的、經濟發展水平接近世界最發達國家的、第一流繁榮富裕的現代化社會主義強國。在我看來,這個三步走,就把我們的最高理想同新中國成立100年內的現實奮鬥目標聯係起來了。
耀邦這番話,講得我們熱血沸騰,感到共產主義理想和當前正在做的事情,同改革開放事業緊扣在一起了。
接著,耀邦談到了紀律問題。他說,一個黨,一個民族,一個國家,沒有堅強的紀律不行。所謂有紀律,就是該怎樣做,就怎樣做,不該怎樣做,就不準那樣做。誰做了不準做的事,就查到底。該批評的批評,該處分的處分,該撤職的撤職,該法辦的法辦。有個經驗之談,不可忘記,叫作“上行下效”,“上梁不正下梁歪”。如果領導上搞親疏關係,下邊就會鬧派性;領導上講情麵,下邊就會搞對策,踐踏原則;領導上搞特殊,下邊就會搞嚴重的違法亂紀;領導機關不努力工作,下邊就會自由散漫。整頓紀律要先從黨委整起,要自上而下地整,不要抓替罪羊。
他說,我們要下決心,用兩三年時間把黨風搞好。如果不爭取在今後兩三年使黨風有個根本好轉,我們就對不起人民,黨就還有動亂的可能。一是黨風一定要搞好,二是隻有自上而下才能搞好。不是有個口號,叫作“從我做起”嗎?就是要自上而下,以身作則,不抓緊自己不行。我相信,隻要黨風真正搞好了,社會風氣也就好辦了。他說,中央、省市這兩級機關,講空話的太多了,講套話的太多了,一般號召太多了!現在,“表彰”大會多得不得了,一人一塊獎牌。必要的會可以開一些,但現在開得實在太多了!有的完全是走過場,搞形式,勞民傷財,而且還都提出要首長題詞。今後一定不要再搞那些自欺欺人的東西了!不能把有限的精力耗費到無窮無盡的空話、大話、套話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