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地方連一間臥房也如此寬闊驚人,相信其他地方更是大得難以想象。
就在此時,門外傳來了答案,一個驚心的答案。
“這裏是━━金甲軍!”
語聲方歇,一個人已推門而進。
從適才那句答案的沉厚語調聽來,來人想必是一德高望重的長者,但楊行密二人赫見進來的居然是一個年約十六的頎長少年,灰衣一身,容貌忠誠,親切可掬,楊行密不禁放膽問∶
“這裏……真的是金甲軍?”
灰衣少年毫無架子,大方地答∶
“不錯,是我們金甲軍眾於岷江畔把你倆救起的。”隨之自我介紹∶
“我叫尚讓。”原來此灰衣少年正是尚讓。
楊行密聞言倒抽一口氣,似是不相信置身之處竟然是金甲軍,住溫久居樂山,孤陋寡聞,搔了搔小腦袋,壓低嗓子好奇地問∶
“楊行密,金甲軍究竟是啥?”楊行密答∶
“住溫,金甲軍是江湖一代大幫,與排名稍次的沙陀城已幾近瓜分整個武林。”
住溫雖曾聽住帥提及江湖中有許多名門大派,但如今自己竟身處其中之最,嚇得伸了伸舌頭。
尚讓見這僅淺淺一笑,轉臉對楊行密道∶
“楊行密,家師黃巢欲與你一會,你自己可走得動?”
楊行密一愣,心想∶
“黃巢?他……他是一代梟雄!為何要見我?”
住溫劫後餘生,甚害怕自己獨個兒留在室中,且楊行密是他最熟悉的人,連忙道∶
“楊行密,別留下我,我要和你一起去。”
楊行密回望尚讓,目光似在懇求,尚讓向來心腸甚軟,溫言道∶
“無妨,相信不會礙事的。”
言罷即緩步而出。
楊行密與住溫一直跟在尚讓身後,穿過長長的回廊和一望皆是的庭園,才瞥見庭園的圍牆上刻著“楊柳閣”三字,方知適才置身之臥室隻屬楊柳閣其中一間而已。而他們正向楊柳閣的殿堂步去。
楊行密忽然記起昏沉中所聽的一句話,便附嘴在住溫耳邊悄聲道∶
“住溫,一會無論遇上什麼人,也不要說出那黑衣少年破了‘群鳥蝕日’的事。”
住溫奇道∶
“哦?為什麼?”
楊行密道∶
“也沒什麼,隻是……江湖險惡,萬事須得謹慎。”
住溫很乖地點頭,此時,尚讓已把二人帶進殿堂之內。
赫見楊柳閣殿堂壯闊非常,卻無侍衛。殿後排的高牆上,竟掛著一幅巨大牌匾,上書兩個黑白分明、筆劃蒼勁的大字━━
“楊柳!”
可知書此牌匾的人對“楊柳”何等重視!殿堂之上,一個人正穩坐中央,身後站著一個頭戴無常高帽的古怪男子。
穩坐的人眉目生威,使人一望便知他是一個絕對有資格睥睨蒼生的人,一個也許將會黃巢天下的人。
楊行密剛見此人,立即便知道他必是統領這一代大幫的幫主━━黃巢無疑。
尚讓向黃巢躬身一揖,道∶
“師父,楊行密已經帶到。”
黃巢正在喝茶,懶洋洋地“唔”的沉應一聲,並有多話,也沒有望向楊行密、住溫。
他身後站著的正是塞諸葛,此人最懂看幫主的眉頭眼角了,即時會意,暴喝∶“大膽小子!晉見我們一幫之主,還不下跪?”
住溫其實進來時早被黃巢威勢所攝,如今遭塞諸葛如此催喝,他畢竟是個八歲稚童,當場院跪下了,不過心中卻想∶
“好威風啊,隻要能成為一幫之主,號令天下,所有人亦必須如此向自己下跪,難怪爹如此熱衷於複興我們住家了。”
小小心兒由這一跪開始,便已種下日後誓要黃巢天下武林大誌。
可是楊行密並未像住溫般如言下齧,他依舊挺立,道∶
“黃巢,我雖被金甲軍所救,卻絕對不能如此便屈膝人前,甚至是你!”
此語一出,一旁的尚讓陡地變色,他知道楊行密已經闖禍,任何人也從未對其師這樣無禮。
隻見黃巢突然把手中清茶一幹而盡,這才斜眼一瞥楊行密,沉聲道∶
“小子好倔強,但任何人在老夫眼前,都必須屈膝下跪!”
說罷手掌一扼,登時把手中杯一扼為二,雙指一彈,兩塊破片已如電射出,直射楊行密雙膝而去。
換了平時,以楊行密不錯的輕功底子,縱使兩塊破片快絕,或許仍有機會避過。可是他如今新傷初愈,氣力不夠……
“喀□”一聲,楊行密左右膝蓋難抵其鋒,慘被震碎,楊行密劇痛之下,雙腳更似無力支撐,當場便要跪倒……
黃巢縱聲大笑,心忖楊行密這次必難逃一跪,誰料定神一看,但見此子雖是膝蓋碎裂,仍咬牙強忍劇痛筆直的挺立,好傲!
饒是慣見良才,黃巢亦不由變色,變得更有喜色,他毅然翹起拇指豪氣地大讚∶
“好楊行密!好人才!老夫真是愈發欣賞你了!由這刻開始,老夫決定要你成為我黑雲密布腿法法傳人,快向師父行行拜師之禮━━跪!”
語出突然,尚讓想不到師父竟然再收徒兒,住溫則更錯愕。他剛才早已被黃巢雄風所吸引,心想如能有此得力靠山實幾生修得。他與楊行密俱屬當世高手之後,為何黃巢偏要揀選楊行密?心中隨即湧起一種酸溜溜、不是味兒的感覺。
塞諸葛聞言則神色自若,看來他早已知道今日將要發生的一切。
然而楊行密除了一愕之外,竟無悅色,亦無下跪之意。
誰不希罕成為黃巢弟子?這個楊行密有幸得寵,居然這樣不識抬舉,叫黃巢如此難以下台,幫威何在?黃巢霎時麵色一沉。
就在楊行密與黃巢僵持不下之際,驀地,兩塊小石從門外急速射進,“伏伏”兩聲,打在楊行密膝後。
楊行密膝蓋本碎,這兩塊石子雖未挾勁,但如此從後急撞之下,當場把楊行密雙腿撞曲。腿一曲,身難再直,楊行密“啊”的一聲,隨即跪到地上。
隻見兩個人緩緩走進殿堂之內,為首一個正是錢柳,他身後的是最近才跟他的花賤。
楊行密乍見錢柳,迅即大駭,心想自己在錯沉中所聽見的話定是他說的無誤,震愕問∶
“又……是你?你……怎麼會在這裏出現?”
錢柳並沒回答,僅徐徐步至黃巢身旁,黃巢笑著代他回答∶
“因為,他是老夫第二入室弟子━━錢柳。”
原來如此,楊行密當下恍然,難怪他在昏沉中聽見那女孩喚其作錢少爺。
再看那個女孩,漂亮清澈的眸子正好奇地瞧著自己,仍站於錢柳身後,仿佛是他的影子,顯見她是服侍他的,而且是心甘情願的服從。
就在楊行密沉思之間,倏地,又聽黃巢朗聲而道∶
“好!拜師之禮已成!楊行密,從今日起,你便是老夫第三弟子,你大可留於此楊柳閣與你二師兄共住,彼此必須和睦相處,知道沒有?”
楊行密還想站起來頑抗到底,可惜適才一跪已令他再難有餘力支撐而起,況且他這一跪無論是否出於自願,終已禮成,大勢已去……
蓬門淑女,一入侯門深似海,人海孤鴻,一入天下又如何?
黃巢又是轉臉對錢柳道∶
“六六,為師尚要忙於會務,你就先留下與你三師弟好好了解吧?”
言罷離座而起,揚長而去,塞諸葛固然緊隨其後,尚讓也不欲打擾兩位師弟,遂也一並離去。
諾大的殿堂便僅餘下正在下跪的楊行密、住溫,還有錢柳與花賤。
黃巢甫一離開,住溫隨即又生龍活虎般躍起,趕忙摻扶楊行密,還一邊向錢柳伸了伸舌頭,裝了個鬼臉,啐道∶
“死大頭,若非你用石塊撞得楊行密跪,他才不會跪呢!你是奸的!”
楊行密在住溫花摻扶下勉強站了起來,出言勸阻道∶
“住溫,別這樣說!他……他是為了我好!”
此語彙出,錢柳素來漠然的目光陡地向楊行密斜斜地一瞥,似在他黑暗寂寞的世界中見到一絲微弱的光……
住溫猶不明白,大惑問∶
“怎麼會呢?他分明是幫他師父要你下跪,好叫他師父能易於下台罷了。”
說話之間,錢柳再沒理會二人,逕自舉步欲去。
楊行密連忙叫住他道∶
“我隻想問你一件事,我爹到底怎樣?”錢柳驀然回首,一雙冷眼出奇地泛起一絲悲哀,像為楊行密悲哀,他平靜地、公平地宣判∶
“死了。”
晴天霹靂,楊行密僅知道自己父親被一隻巨爪拖進千佛洞內,卻始終未知他是生是死,如今得最後幸存於千佛洞的錢柳出言證實,整個人不禁呆然落淚。
住溫也急忙搶上前問∶
“那我爹又怎樣?”
錢柳冷冷道∶
“他並不例外。”
說著再不流連,這次是真的離去。
住溫難以置信這是事實,猶在錢柳背後童稚地呐喊∶
“我不信!你騙我!你這死木頭沒安好心……你……騙……我……”呐喊之間竟泣不成聲,一切已不由他不信、不哭!
花賤靦腆地看著二人,忙低下頭道∶
“對……不起,其實幫主早已派人往千佛洞再行查察,也沒發現兩位令尊屍首,所以推斷他倆早給大火燒得屍首無全。錢少爺……他為人雖是古怪一點,但……他絕不會騙你們,他……他……是好人!”
夜已悠悠地跨進窗內。
窗內,錢柳又如石像般在窗旁靜靜坐著,他仿佛永遠都是這樣憑窗看天,他仿佛永遠都是那種隻望天能“守得柳開見月明”的人。
然而,世間可真有守得柳開的人?
也許,總有一天,柳會開,月會明,但守的人已經不在……
想到這裏,一襲披風驀然搭在錢柳的肩上,把披風搭在肩上的,是一雙溫柔的手。
錢柳並沒感到意外,也沒回頭,他知道,這雙手是屬於那個溫柔的她。
花賤溫柔地道∶
“錢少爺,夜了,要好好保重身子,當心著涼了。”
說這話時,她的頭還是垂得很低很低,低得就如她的身份。
畢竟,盡管錢柳已把她從侍婢主管手中救出,她已不須再受任何的刻薄,然而纖纖弱女何其飄零無依?好仍是婢奴,她很自卑……
特別是錢柳那種對所有人都漠然處之的態度,更令她許多時候都不知他是喜是怒,還是根本便對一切毫無反應?她有點無所適從。
她毅然抬首道∶
“錢少爺,別太介懷那住溫所說的話,他年紀實在太輕。我知道,錢少爺並非單為幫主的麵子解圍,而是真的為楊行密設想……
因為,倘若楊行密始終不跪,幫主始終下不了台的話,那麼以幫主平素的作楊,楊行密也許會……“
她沒有敢把那個字說出來,不過錢柳已知道她是真的明白了。
不錯!以黃巢那種專橫恃勢的個性,世間沒有一樣東西是他不能得到的,包括━━
弟子!
若得不到他,他隻有把“他”變為“它”錢柳聽罷白然回過頭來,幽幽的凝視花賤,就像今日回望楊行密一樣,他仿佛又找到另一絲微弱的光。花賤也凝眸注視著他,徐徐道∶
“我相信,錢少爺所作的,楊行密也一樣明白……”
是的!錢柳的用意,楊行密是明白的!
可惜,楊行密此際已無暇兼顧任何人了,他隻是呆呆的坐在臥室一角,靜靜的回憶著老父生前的一言一語……
他還記得老父這樣是為他好,而且老父有時候還會把他抱進懷中,教他寫字,由那時開始,楊行密便一直在心中祈求,希望能長命百歲,到他長大後便會反過來關懷他,供養他,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