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色檸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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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孫誌保
一
大院南門的值班保安站在紅白相間的圓形交通指揮台上,看到朱遠方的車開出來,像打尿噤一樣躬了躬身子,敬了一個禮。保安班有個內部規定,牌號在一百以內的小車經過大門時,當值保安必須敬禮。這個規定被大院裏的人稱作“孫子兵法”。朱遠方以前沒這麼罵過,自己當不了爺爺,罵別人的孫子有越權之嫌,沒意思。今天行了,他開的車有足夠小的牌號,不想當爺爺都不行,於是他笑著在心裏罵了一句。
陽光被路邊高大的香樟樹濃密而鮮亮的葉子搖晃著,細細碎碎地落在前擋玻璃上,像一隻隻飛舞的蝴蝶,在朱遠方的眼前和身上變幻出許多美麗的圖案。蕃茄路和石榴街交叉口的西北側隱藏著兩家水果攤,兩個紅頭發的有著健康紅皮膚的粗壯女人在攤邊坐著,一邊分吃一隻芒果一邊閑聊。朱遠方停下車,買了二斤檸檬。十二個,嫩黃色,柔美的橢圓,除了用美麗來形容,他一時想不起其它詞彙。如果用錢檸檬屁股的線條來比喻呢?倒是很像,但過於下流。朱遠方坐回車裏,捋直一根曲別針,在一隻檸檬上狠狠地紮了一下,一股細細的清流冒出來,車內立刻充滿鮮香的酸味兒。他微閉了眼睛,深深地呼吸了幾下,然後用兩手捏住檸檬,像把著錢檸檬的乳房,一用力,緩緩溢著的清流立刻變成了一根水線,帶著好聽的噝噝聲,鑽進了他的嘴裏。朱遠方忍不住叫了一聲,真酸啊!檸檬的味道真酸啊!兩個賣水果的女人驚訝地看著他,爆發出一陣大笑。
十分鍾後,朱遠方來到金絲園北門,把車停在路邊寬葉楊濃密的樹蔭裏,熄了火。金絲園在西郊,離朱遠方單位所在的行政中心大院有十二裏路。金絲園本來叫金果園,是城郊農民的果樹種植園,五年前被吸納進市經濟開發區,繼而被本市一家有名的娛樂中心領養過去,砍掉了果樹,建起了房子,改名叫紅韭文化園,實質上是夜總會。因為隔三差五引進一些俄羅斯和烏克蘭的金發女人,被民間稱作金絲園,時間長了,很少有人記得它原來的名字了。從車裏望出去,金絲園樸素而大方,安靜而神秘,很難讓人想到它與娛樂有關係。朱遠方在前年秋天的一個晚上來過一次,是被一個姓吳的胖子帶來的,在裏麵待了近一個小時。那次造訪給他留下的印象有些震撼。內部極其奢華,到處泛濫著肉欲的氣息,每一塊地磚、每一寸牆紙、每一株植物都能讓人想起美妙的女人,每一次呼吸都能嗅到女人熱騰騰的氣息。朱遠方沒有見到傳說中的金絲,金絲倒有七八個,隻是他不敢見。朱遠方知道,在這裏多待一分鍾都可能留下後患,如果控製不住好奇心,按照吳胖子的意思喊一個金絲過來,肯定後患無窮。朱遠方坐在寬大的散發著莫名氣息的包間裏,呷著酒,開始後悔自己的衝動。這樣的年紀,這樣的資曆,如果心裏還掖著一隻衝動的魔鬼,真是無法原諒!他想。
“要一個吧!”姓吳的胖子一臉真誠的笑,“昨天剛到的,純正的俄料。”朱遠方搖搖頭。“不會有人知道的。”吳胖子繼續真誠。朱遠方笑了,想,你知道了,全世界都知道了。朱遠方抵製了一次強烈的誘惑,心裏有些別扭,感覺像是被無端地扣了工資一樣,覺得虧;同時,他又感到安慰,拒絕欲望是一種高尚的美德,一般人做不到。
吳胖子最終沒有成為享受市級津貼的優秀人才,從此和朱遠方成了仇人,經常把他當作舌尖上的人物,隨意灑著調料。朱遠方感到慶幸,如果當時他真做了什麼,就隻能麵臨兩個選擇:要麼違心地批準吳胖子享受市級津貼,要麼擔心東窗事發,經常從夢中驚醒。去年上半年,朱遠方被調離了P單位,去了S局,強烈的挫敗感使他忽然想起了金絲園,心裏隱隱作痛。早知如此,不如當初成全了吳胖子,不如放開膽子做一次,感受一下真正的俄料……
手機響了一聲,是錢檸檬發來的短信:車已過魏家埠。
朱遠方長出了一口氣。現在是中午十二點。魏家埠離這裏十五裏,錢檸檬坐公共汽車過來,十多分鍾就會來到。朱遠方有些緊張,心髒的跳動甚至帶著輕微的金屬音。他對著後視鏡看看自己,無奈地一笑。他的頭發白了很多,顯出濃鬱的老態。五十出頭的人,如果保養得好,如果工作環境好,應該還能找到一些青春的印痕。朱遠方在P單位工作時,與同年齡段的人相比,在麵容的紅潤和身材的挺拔上都有一些優勢,曾經是大家在養生方麵的榜樣。老態是到S局以後才有的。他感到自己就像一輛滑坡的車,想擋都擋不住。
緊張什麼?緊張個屁啊!朱遠方責怪自己。但是,緊張並沒有消失,反而加劇了一些。朱遠方無可奈何地歎了一口氣。自己的修行不夠,這是原因之一。還有一個原因也是不能忽視的:錢檸檬太迷人了,魅力擋不住,就像這寬葉楊的葉子卷起的風,讓人時時感覺到撲麵的不可抗拒,卻無法阻止它。
走得最快的是時間,時間為什麼走得這麼快?不知道。朱遠方和錢檸檬第一次親密接觸是五年前。那時他四十六歲,她還差幾天就滿二十五歲。二十五歲的錢檸檬,就像一枚還掛在枝頭的已經顯出成熟跡象的檸檬,還有一些青澀,但酸甜更多一些,嚐一口就忘不掉,每次想起,都像昨天剛剛嚐過,那感覺,似乎還在嘴裏慢慢洇著,還在身上慢慢散著,就連下身的感覺都那麼真實,那麼美妙。第一次親密接觸,在情理之外,卻在意料之中。之前倆人已經認識半年。認識過程很簡單。朱遠方在市直P單位當科長,帶著一個考察小組到錢檸檬所在的Y縣考察一個申報市級特殊貢獻獎的專家。錢檸檬和專家在一個單位,自然就成了朱遠方的走訪對象。走訪結束,朱遠方說如果還有問題需要向你了解,我們將通過電話和你聯係,請把你的手機號碼留下。這隻是一個借口,一個合理卻經不起推敲的借口。有意或者無意,看各人的理解。朱遠方沒想到的是,他還沒來得及把檸檬的手機號抄在自己手機上,錢檸檬問好的信息已經飛到他手機的屏幕上。錢檸檬有他的手機號,這不足為奇,全市人民無論誰需要他的手機號,都能在市直機關科級幹部號碼本上查到。此後的半年裏,倆人短信來往不斷。短信的內容很寬泛,從工作到人生,從年老到年輕,從文化下鄉到生理衛生,所有的話題都聊了個遍。朱遠方知道,對於自己來說,所有的短信都是為了一個目標。就像在同一時間遊向同一地點的所有鯉魚的目標都是吃一樣。朱遠方的唯一目標是把錢檸檬拽到自己懷裏,別的任何目標都無法讓他這樣持之以恒。目標隨著錢檸檬巧妙的配合愈來愈近,愈來愈清晰,愈來愈讓遠方充滿信心。遠方知道自己一次無意的招手都可能被檸檬當作召喚的旗語,所以他很小心,他壓抑著自己的心跳,不做容易引起誤會的動作。他需要安全,絕對的安全,如果存在百分之一的危險,他寧可果斷地轉身走開。
在倆人交往的第一百七十五天,遠方收到檸檬的短信,說她本周要到市裏開會,而且要住三天。機會來了,而且很安全。遠方沒有回複。第二天,他騎著自行車把全市的賓館暗暗考察了一遍。便宜,幹淨,看著上檔次,而且,盡可能偏遠一些,警察不會突擊檢查,這是他定的標準。他用排除法工作了一天,全市一百二十多家賓館,隻有三家進入下一輪。他用一個小時把這三家賓館作了細致的比較,最後選中了一家叫“蘭花”的坐落在城西的酒店。標準間一百五十元,條件相當於市中心三百元以上的房間,還送早餐和水果,真是便宜。更為重要的是“蘭花”的老板背景厚重,開業五年來沒有被突擊檢查過一次,絕對安全。
檸檬的會議開幕了。當天下午,遠方給檸檬發了個短信,告訴她地點和時間。本來要打電話的,他猶豫了一會兒,覺得還是發短信好,可以留給她充分思考的時間,充分思考之後的選擇,對於大家都是公平的,不會產生誰虧了欠了的感覺。約定的時間是晚上七點半,遠方六點整就進了“蘭花”。他盼望檸檬能提前到來,倒不是擔心時間不夠用,他隻是希望檸檬主動些,急切些。七點半到了,門外沒有聲音。遠方從床上坐起來,半小時以前他就洗好了澡,而且還換上了睡衣。過了一分鍾,當他準備打開電視機以掩飾自己的不安時,門被敲響了。站在他麵前的檸檬麵帶微笑,是那種甘願獻身無怨無悔的笑。檸檬作了精心打扮,光鮮的臉和身上的衣服讓人在一瞬間便確定了她的自信和周密。閑聊了幾句。一切話題都是多餘,都可以在取得實質性進展以後再說。但是,沒有任何鋪墊會讓人有一種罪惡感,就像一個饑腸轆轆的人坐在酒桌邊,他的筷子的第一個目標不可能是一塊令人垂涎的紅燒肉,很可能是一星蔥花,或者其它無法引人注目的蔬菜。當然,遠方也不想過於拖延,他渴望無盡無休的幸福,但早些回家無疑是安全的選擇。如果超過九點,老婆那張讓人記憶深刻的老冬瓜臉肯定會給他煨上一鍋夠他喝一周的冬瓜湯。所以遠方第二次出筷子就伸向了紅燒肉,而且不是搛起,是兩根筷子一齊插入,滑脫的可能性幾乎沒有。他用顫抖的雙手緊緊地摟住了檸檬的腰,右手稍作停留,就直接滑向了她的屁股。檸檬長出了一口氣,身子似乎是不由自主地一軟,就把自己全交給遠方了。
以遠方原來的想法,無論這個過程多麼幸福,多麼令人留戀,它應該是唯一的一次。檸檬怎麼想,他不去考慮,但他自己的想法是確定的。就這麼簡單,一次。遠方炒過一次股,一周賺了兩千,於是他接二連三地投了一些錢進去,待到想撤出來時,已經被啃得體無完膚了。他認為這次教訓可以推及任何事,吃一枚苦果,必須長一智,不然,下一次吞下去的就可能是一把馬前草。遠方沒有想到的是,在錢檸檬的魅力的衝擊之下,他很快便土崩瓦解。檸檬的魅力不可阻擋,就像狂風和暴雨不可阻擋一樣。在狂風和暴雨中體驗了不到五分鍾,遠方就下定了決心:明天晚上,還在這裏,他要繼續經受這種驚世駭俗的洗禮,他害怕失去這樣美妙的感覺。十分鍾後,他製訂了一個半年計劃,他要用這個計劃把這種美妙的感覺延長到六個月。四十分鍾以後,在今天這個過程的中途,朱遠方已經為自己和檸檬籌劃了終生。從二十五歲結婚至今,除了老婆以外,遠方隻和一個女人做過一次愛,而那個女人曾經是他的初戀情人。老婆和那個女人似乎有一種默契,她們以各自的方式讓他對於女人的幻想徹底破滅。在他原來的想像中,女人是美好而不可替代的,她是你的理想,你的寄托,可以在任何時候成為你的安慰。他不能否認她們的努力,她們很想成為一杯營養水,一點兒一點兒灑在他這棵歪脖子樹上,讓他茁壯成長。但是,她們最終配製出一杯蝕骨水,讓他幾乎對這個世界絕望。現在,他遇到了錢檸檬,他無比慶幸,他甚至認為錢檸檬是誰派來拯救他的肉體和靈魂的。原來美好是存在的,他隻不過是缺少遇到美好的機會。他要和錢檸檬廝守終生的打算在無比美好的過程中漸漸清晰,如浮雕一樣鑲滿了心的四壁。當他帶著從未體驗過的幸福十分滿足地坐到沙發上一點一滴地欣賞錢檸檬時,竟覺得除了張大嘴巴欣賞,他已經無話可說。他不說話,而沉默似乎不恰當,於是檸檬開始說話。檸檬問他有一個美麗的傳說是不是真的,他是不是要調到Y縣工作,而且還位列仙班。遠方否認了,沒有猶豫。這是一個美好的設計,但暫時確實無法成為現實。雖然他在P單位是資曆最老的科長,而P單位的重要性決定了它的科長被提拔到比較重要的崗位是順理成章的事;雖然他的才氣和經驗足以讓他在任何重要崗位上出色地履行職責;雖然關於他的將來有種種比較有利的傳說,但據此推測下一個幸運者就是他,未免過於武斷。P單位太複雜,這是外人無法想像的。機會就像狐狸,你大睜著倆眼都盯不住,何況,很多時候你的眼總是被人家給蒙上呢!遠方知道如果自己回答一個是,檸檬會給他更多的驚喜,那是他想象不到的美妙。但是,他是有長遠規劃的,不想騙吃騙喝。他想從檸檬臉上找到一些失望,但是,沒有。檸檬用另一種微笑覆蓋了前麵的微笑,然後告訴他一個出乎意料的消息:她已經通過了Y縣公開選拔副科級的筆試,下周就要麵試。檸檬說麵試的事你肯定知道,我聽說縣裏已經委托你們單位全權代理,說不定你就是考官之一。檸檬說遠方兄你一定要幫我一下,這對於我來說是件天大的事,它將決定我是繼續含著淚水做人還是一臉陽光地出現在你麵前。遠方感到了一絲不安全。檸檬是個直率而真實的女孩子,她可以剛從床上爬起來就向你提要求,也可以在得不到滿足的情況下像手雷一樣爆炸。但遠方不願想得太多,他不想破壞得來不易的美好的印象和感覺。在心裏,他已經把自己此時此刻的感覺定位為愛情了。一個人在四十六歲時遭遇了愛情,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無論這愛情來得是不是時候,無論它是不是背負了一些重擔,無論它以什麼樣的麵目出現,都應該珍惜,而且要倍加珍惜。誰願意破壞自己倍加珍惜的東西呢?當她的要求與愛情一起到來時,要求是要求,愛情是愛情,沒有誰綁架誰!她為什麼不可以借著愛情撒一點兒嬌呢?遠方答應了檸檬,他知道自己有這個能力,隻要他去做,就能成功。錢檸檬,她在一周以後肯定會成為一個成功者。如果她把和遠方的交往視為愛情的話,她就是雙喜臨門了。遠方看著麵前這個即將雙喜臨門的女人,心裏竟有一些妒忌。
朱遠方沒有想到的是,當錢檸檬把任命她到L局任副局長的文件拿到手後,便再也不願和他見麵。檸檬推辭的理由看似充分,卻經不起推敲。檸檬仍然回他的短信,仍然和他在QQ上說閑話,有時還會小小地撒一下嬌,但原則從不改變,那就是不再見麵。遠方雖然被激情的火燒得無法禁受,但理智並沒有喪失。他知道檸檬的做法是正確的。這麼年輕的女孩,在一夜之間獲得了許多人窮其一生都無法得到的崗位,會招來多少羨慕與嫉妒啊!會有多少雙眼睛在窺視著啊!會有多少雙手在伺機而動啊!安全第一,於人於己,都是必須的。一年過去了,遠方在夢中與檸檬見了幾次,每次都歡歡喜喜,之後又悲悲啼啼。遠方感到一種類似失戀的悲觀。檸檬給他的美好的感覺,總是激起他體內的衝動,甚至每天都有。有時,他甚至把檸檬當作自慰對象,這令他感到羞辱,甚至覺得自己很無恥。但是,他隻能無可奈何地看著那個不受約束的自己,既恨他,又同情他。
一個陽光明媚的中午,他喝了一些酒,坐在辦公室裏給檸檬打了一個電話,把那種痛不欲生的感覺清晰地傳達了過去。檸檬沉默著。在遠方的眼淚流到嘴唇的時候,檸檬告訴他,她要結婚了,和一個相貌平常但性格敦厚的教師。檸檬似乎知道這個消息給朱遠方的震撼仍然不夠,接著又把一枚手雷扔了過來:她還有一個情人,和遠方差不多年歲。檸檬的聲音清晰而有力,她有些遺憾地告訴遠方,她和他曾經有過的美好的夜晚,隻有深深地埋在記憶裏了。檸檬說你還要把它刨出來嗎?別刨啊!刨出來就是手雷了!誰刨就炸誰!遠方記不清自己是怎麼掛的電話。他在辦公室裏坐到深夜,反複想著檸檬的話,反複判斷著真偽。如果她撒謊,說明她想擺脫他;如果是真的,她和他的交往就充滿了無恥的色彩,那麼,她想和他斷絕關係就是可以原諒的。無論遠方怎麼想,答案隻有一個:他已經永遠地失去了她。他們的愛情就像一場叫“拉麗”的台風,走了就不會再來。如果他以後還有機會感受到勁風撲麵,那肯定是“瑪麗”,或者是“喀秋莎”!
遠方沉浸在複雜的傷感中,一個月後才決定不再想錢檸檬。他看得很清楚,錢檸檬沒有傷他,如果他感到自己傷了,那是自殘,與人家無關。不再想,就意味著把與錢檸檬有關的生活全部拋開,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遠方沒有過於強迫自己,他允許自己在一定程度上聽從舊日情感的召喚。這種聽從,其實是泄洪,時間長了,就什麼都沒有了。已經成為過去的事情,真是愛情又能如何?靠自己的想象激發出來的能量,能把你推出多遠?遠方漸漸習慣了,他繼續喝自己的冬瓜湯,對於別人的西紅柿蛋湯,他隻是淡淡地看上一眼,從來沒有想過舀上一匙嚐嚐。
但是,有一點是他沒有想到的:他發瘋似的喜歡上了那種果實意義上的檸檬。對外的理由是檸檬含有多種維生素,還可以減肥。他給自己的理由模棱兩可,喜歡就行,何必搞得那麼清楚!他的辦公室裏和家裏隨時都能找到幾隻檸檬。淡黃色的光潔的果皮,令他想起某人粉色的臉,某人潔白的身體;那種橢圓的曲線令他想起某人身體的某些部位;還有那些清泉般的酸味的汁,更令他想起某人給他的酸酸的感覺。他從不把檸檬切片,他用回形針或者小刀輕輕地在檸檬上鑽眼,一平方毫米就行了,然後用力擠壓,那些清清的汁就從小孔裏噴射而出了。他把汁注進茶杯裏,不加蜂蜜,隻加白開水,然後一點兒一點兒品味,品味那種略帶澀感的酸,酸從唇進入他的感覺係統,漸漸浸遍他的全身。有時他還會冒一下險,直接把檸檬汁注進嘴裏,那種酸得無處躲藏的感覺讓他恐慌,因為,它太像和錢檸檬做愛時的感覺了。
遠方不再奢望餘下的時光能與冬瓜以外的誰誰相伴,有淡黃色的檸檬伴著就夠了。
如果生活就這樣花開花落地繼續,遠方也不會感到有什麼不妥。但是,意想不到的變化總是在意想不到的時間發生。一朵花開了,你以為有足夠的時間欣賞,卻被夜裏的一場風雨摧落;前年種的樹,兩年都沒有發芽,當你準備把它從土裏拽出來當棍用當柴燒時,它突然向你綻出了新綠。錢檸檬的電話就是在朱遠方一點兒思想準備都沒有的情況下打來的。一周以前,距離那個溫暖的夜晚整整五年。張惠妹唱起《阿裏山的姑娘》,手機屏上顯示出錢檸檬的名字。遠方沒有懷疑自己的眼睛,但是,他認為串號的可能性更大。直到檸檬用親昵的語氣喊他遠方哥,遠方才意識到,一個曾經惹人腸斷的故事在發酵五年後又重新開演了。是續集?還是僅僅假借一個名字?不知道。遠方端起一杯檸檬水,慢慢地喝了一口。有這口檸檬水墊底,什麼樣的酒他都能對付得了。
檸檬轉彎抹角和遠方說了半天話,就是不奔主題,似乎壓根兒就沒有主題。遠方知道錢檸檬已經成熟了,她再不是那個在床上向他提出要求的女孩了。遠方喜歡那個女孩,這種委婉讓人感覺虛偽,當然,這樣比較安全,也讓人覺出更多的人情味兒。遠方知道肯定有一個不同於閑聊的主題在不遠處等著他,而且,那是一個隻有他才能理解的主題,若非如此,他不可能接到這個電話。四十分鍾以後,檸檬的聲音停頓了一下。遠方知道,它來了。果然就來了。
還是為了考試,公開選拔考試。不同的是,上次是麵試,這次是筆試,檸檬報考的職位竟然是他原來的崗位:該死的P單位的人才辦主任。遠方長出了一口氣,感到一種錐心的痛苦。除了痛苦,他不可能有其他感覺。這個崗位讓他受了傷,無法治療,就像射進體內又無法剜出的子彈,逢到陰天下雨就會讓他時不時地疼一下。生活之所以讓人無奈,是因為它總是讓快樂盡快成為過去,讓痛苦慢慢行走。遠方的痛苦已經踽踽行走了一年多,現在還沒有離開他的視線。一年零兩個月,他記得很清楚。去年的初夏很炎熱,持續的高溫讓人無法忍受。在遠方被天氣搞得一天比一天煩躁的時候,部長找他談話,說為了更好地發揮他的能力和專長,決定調他到S局,是提拔,做副調研員。他半天沒有反應過來,因為他根本就想不出來他的能力和專長與S局有什麼關係。這是一場羞辱,即使他不這樣認為,全市人民也會這麼認為,所有對P單位和S局有所了解的人都會這麼認為。寧為鳳尾,不為雞頭,何況,是讓他到S局當雞肋。看著部長毫無表情的臉,遠方後悔了。讓自己免受這場羞辱的機會很多,就像天上的鳥兒一樣,他隻要抓住其中一個,就會遠離今天的尷尬。但是,沒有,他沒有抓住。簡簡單單地把手伸出去,再握起來,那不叫抓。手伸出去的時候,手心裏要有東西,錢,或者一張來自某處的紙條,或者錢和紙條都有;手握起來的時候,手心裏的東西已經消失,它已經去了你想讓它去的地方。這才是抓!這才能抓住!遠方熟悉這一切,他每天都看到一些鳥兒被人抓走,都看到鳥兒把人帶離地麵,飛向天空,把那人變作鳥人。但是,遠方卻無法成為鳥人。遠方不清高,也不自詡清高,他有一顆積極向上的心,他恨不能同時抓住兩隻小鳥。但是,他看著自己的工資卡,隻有黯然神傷,隻有長太息以掩涕兮,哀人生之多艱。錢是好東西,它能讓人膽氣壯起來,讓人臉皮厚起來,它能帶來許多意料之外的好處。遠方渴望有錢,渴望在工資之外還有別的收入。但是,當工資之外的收入到來時,他卻變得膽小,甚至驚慌失措。比如那個吳胖子,有一次讓兩萬塊錢跑進了遠方家裏,跑到他的沙發扶手上,他隻要裝作沒看見,或者微笑一下,它就姓朱了,他就可以在第二天上午膽氣壯壯地牽著它的手到某人那裏去了,然後就可能抓一隻小鳥回來。但是,他拒絕了吳胖子。他當然知道拒絕意味著什麼,他固執地認為那些跑進自己家裏的錢與那些安靜地躺著的錢不一樣,奔跑的錢有火氣,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把他的房子給燒了。遠方記不清有多少跑來的錢被自己請出了家門。我沒有錢,但我永不放棄目標。遠方想。他知道,在這樣的時候,等待是唯一的辦法。等待是一碗素淨的湯,對腸胃好。等待雖然有一種淡淡的苦澀,有時候也能咂出一點兒甜。遠方沒有想到,現在,他連等待的權利也被剝奪了。他的眼淚還沒來得及流出來,就被一槍擊倒在地。遠方被調到了S局,消息傳出,他遇到的所有熟人都和他握手,說哥哥兄弟啊,心態好比什麼都重要,想開點兒吧!這進一步證實了他的判斷,大家都把他當作配軍了。他有一種羞於見人的感覺,於是他就打的,出門進門都打的,能少見一個熟人就少見一個。遠方去了S局,沒有野豬林,也沒有老軍火料場,但是,高俅卻活在了他心裏,讓他時時有一種奪妻之恨。現在倒好,錢檸檬找來了,她需要他的幫助,她要他幫助她占領過去的他。
檸檬的冷靜讓遠方驚訝,也讓他預感到,當她到達他的年齡時,肯定已經遠遠地超越了他。雖然她是從縣裏出發,雖然她在很多方麵不如與她同齡時的他,但是,她已經下定了決心要成為一枚月亮,她肯定會迎來自己的十五和十六,那時誰也圓不過她。而他呢?他的月亮走到了初八,就被烏雲遮住了,當那烏雲散去時,恐怕已經是農曆二十八了。當檸檬提出要求時,遠方知道他沒有別的選擇,他隻能幫她。他在那個崗位上的經曆和經驗,對於她來說是一筆寶貴的財富,在這個問題上沒有人能代替他,沒有人能超越他。遠方佩服檸檬的精明和勇氣,這樣的女孩子前途無量。
遠方設計了一套完整而科學的傳授方法,為了檸檬,當然,也是為了他自己。遠方利用手機和QQ教給檸檬很多東西,讓檸檬真心感歎薑就是老的辣,多年的人才辦主任真不是白當的,一出手就知道勢大力沉。在得到檸檬的美譽之後,遠方在電話裏建議檸檬到市裏來一趟,他從P單位帶出來的一些資料,特別是那些來自外省市的材料,對她的筆試將產生非常大的作用。他不知道檸檬會不會說“你不能寄給我嗎”之類的話——檸檬肯定明白他的意思,她對於這句話的回答意味著更多的東西。她會怎麼回答呢?遠方心裏沒有底。於是他又加了一重保險:“你來這裏,我給你出一張卷子,給你搞一次模擬筆試,當場批卷,這樣對你會有更大的幫助。”檸檬在電話那頭笑了,他能感覺出那是由衷的笑。檸檬說你說怎麼辦就怎麼辦,你方便的時候,我隨時都可以過去。遠方受到了極大的鼓舞,已經失去的活力在一瞬間又回到了他身上。遠方覺得自己就像一張補了無數個補丁卻仍然掛在桅杆上的帆,當錢檸檬的疾風吹過來時,毫無自信的他在一瞬間竟變得非常飽滿,像一麵大旗一樣獵獵飛舞了。
遠方用了三天時間作準備,當他覺得一切都完美無缺時,他發了一個短信給檸檬:萬事俱備,隻缺檸檬。檸檬回道:遠方真好,即刻起程。
二
吃過早飯,我告訴謝林光,我要到市裏開會。他問我什麼時候能回來,今天晚上能不能回來。我問他為什麼這麼問。他說,錢檸檬,今天是你的生日啊!生日?我真把它忘了。我不喜歡過生日,生日總讓我回憶起一些事情,當然,不是什麼愉快的事情。生日還讓我無端地生出一些感慨,我似乎看到自己的紅顏在一點兒一點兒褪去,這是我最不願意麵對的。謝林光說他已經訂好了生日蛋糕,本來要在中午給我一個驚喜的。我猶豫了一下,說我盡量在晚飯前趕回來吧!到市裏開會,這樣的理由我很少用,除非我無法判斷什麼時候能回來,今天就屬於這種情況。謝林光往我包裏塞了兩盒純牛奶,說留著路上喝,一來一回正好。我不愛謝林光,一點兒都不愛。我需要結婚,碰巧他愛上了我,這就是我們結婚的原因。客觀地說,他是個好人,非常好的人,如果我能愛上他,我們這個家庭就是幸福的了。他對我的關心,他對這個家庭的貢獻,他對他的語文老師崗位的奉獻,他為左鄰右舍提供的無私的幫助,為他贏得很多尊敬的目光,也贏得了好人的稱號。他當之無愧。我不愛他,但我仍然準備為他生孩子。等我辦完眼前這件勞神的事,我就為他生個孩子。家是港灣,是男人的,也是女人的。我知道,我們的港灣是否幸福,全在於我的表現。謝林光和他的母親已經盡了全力,他們都有些精疲力盡了。
天氣好得很,但有些熱,中午會更熱。我一直在考慮要不要讓單位的車送我。司機老王總是用期盼的眼神看我,他盼我用車,他不想天天在局裏待著。對於司機來說,車不動,人就死了。局長老吳是個非常斯文的人,斯文人有可愛的地方,也有可惡的地方。外界對老吳的評價很準確:車子基本不動,老婆基本不用,工作原地畫橫。當然,老婆基本不用,不是夫妻關係不好,是因為他沒有激情。老吳快退休了,大家都猜測我會順理成章地接上去。隻有我自己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就像朱遠方想和我長期保持那種關係一樣不可能。我最後還是決定坐公共汽車去,我不想讓單位的人知道我的去向,更不想讓老王了解太多。打個出租?有些奢侈,謝林光平時連三輪車都舍不得坐。我到單位取了一點兒東西,然後應楊換三的要求去城南他的家裏和他見了一麵。我已經一個月沒見他了,他明顯地老了,他就像一頭下坡的老驢,看來已收不住衰老的腳步了。今天和楊換三見麵,當然不合適。我知道朱遠方要我去市裏的真實目的,他很想幫我,但是,他也要我幫他。而我,也確實想讓他再有一個難忘的記憶,我知道他有些迷戀我。當然,他的記憶已經很深刻了。如果沒有楊換三,也許我會認真考慮一下和朱遠方長期相處的可能。楊換三幫過我很多忙,我曾經答應過他,要陪他到老。“老”是一個什麼概念呢?在他的理解中,是死亡來臨。而在我的理解中,女人三十就是老了,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已經老了。我和楊換三多次提到分手的事,四年前我結婚的時候,曾經和他鄭重地談過一次。我說我們分手吧!我要開始新的生活了,就讓我的這個起點作為我們關係的終點吧!他哭得很厲害,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一個在鎮長崗位上幹得風風火火的男人,他的眼淚像一顆顆石子,能把一個敏感女人的心擊打得劇痛,能讓她改變一些本來就有些猶豫的想法。
我和楊換三的關係,一直是我的痛點。愛恨情仇,恩怨交織,我自己也理不清。我大學畢業那年,沒有別的工作好幹,就跑到楊流鎮應聘,做了一名計生服務員。楊換三是那個鎮的鎮長。我沒有好的家境,家裏所有的人都需要我幫助,他們卻無法為我提供任何幫助。我在楊流鎮幹了兩年,看不到任何希望,所有的機會都和我擦肩而過。我要求什麼?轉正而已。我在這段時間裏得到最多的是男人們饞得發紅的目光,我最想得到的友情和公正卻沒有一個人願意給我。當我準備從這個偏遠的鄉鎮撤退,到北京去做一名手機推銷員時,楊換三突然找到了我,向我伸出了友誼之手。我不知道我們的友誼能持續多長時間,但是,幾乎窮途末路的我非常需要它。是離家出走還是就地轉正?當然,後者對我的誘惑更大。我堅守了兩年,不就是為了它嗎?前者是無奈之舉,它帶給我的風險遠遠大於誘惑。楊換三幫我爭取了一個編製,我順利地成了鎮裏的正式人員。轉正的當天晚上,他請我吃飯,然後,在送我回家的路上,在他那輛破舊的桑塔納裏,用一種我非常反感的強硬方式讓我接受他。我拒絕的手和腳全被他死死地摁住,我唯一能拒絕的是我的嘴唇,當然,這種拒絕過於無力。我的淚水落滿油汙的座位,我下定決心第二天就把他送進紀檢委,我要讓他為自己一時的衝動,或者說為自己的邪惡買一張他一生都付不起的單。但是,第二天早上我起床時,我改了主意。我到現在都不明白,是什麼使我改變了主意。是黑夜的黑,還是早上的陽光?還是他跪著的雙膝以及那兩片說出“我愛你”的嘴唇?當然,肯定不是他舉到頭頂似乎我一收下就等於宣布了他的安全的那兩萬塊錢。男人和女人,這是世界上最說不清的一對雌雄。如果我們能像老虎和狗熊那樣讓簡單的本能決定自己的行為,倒是一件輕鬆的事。我沒有去控告他,我不理解自己的行為;而我從此離不開他,更是令我對自己充滿了恐懼,我不知道自己還會做出多少令我無法把握無法理解的事情。這些年,楊換三確實幫了我不少忙。他幫我轉了正,幫我調到了縣城,幫我買了一套房子,還幫我疏通了很多關係,為我提供了一個相對溫暖的環境。當然,這些都將成為過去,我的未來注定不能和他綁在一起,我不可能陪他到老,如果我繼續猶豫,他會成為我的累贅。我會找一個時間和楊換三告別,告訴他,我很珍惜過去的一切,但是,過去的事情最好還是留在記憶裏,讓它繼續在現實裏行走,是非常危險的。無論它能帶來多大的歡樂,為它冒險都不值得!
公共汽車上非常擁擠,座位上擠滿了人,走道上也站了不少人,我沒有坐下的希望。我決定轉身下車。在車上待了十秒鍾,我就感到呼吸急促,有一種窒息的感覺。司機挽留我,在他看來,除了漂亮以外,我沒有其他的理由不坐他的車,而以漂亮作理由,總是不合適的。在這輛車上,我會很快成為男人們目光騷擾的對象,他們還會想出種種看似合理其實很無恥的方法進一步滿足他們的欲望。我不在乎這些,一個漂亮女人的前半生,總會被男人們無盡的欲望包圍,無論你是否盼望意外,你時時刻刻都可能得到它。但是,車廂裏的臭味令我很不自信,如果我以嘔吐來回應,對自己,對別人,都不是好的選擇。我推開司機油汙的手,剛要下車,坐在第二排靠窗位子上的一個年輕的男人站了起來,他喊住了我,他喊我錢局長,並且要把他的位子讓給我。他認識我,而我,看著他的白皙的臉和一身比較整潔的衣服,實在想不起曾經和他有過什麼接觸。我猶豫了一下。下一趟車一個小時以後才出發,如果坐下一趟車,時間有些晚;不下車,就要占這個男人的座位。問題是,人家站起來了,走的理由就消失了。我想對他說我就站在這裏吧!但是,我的勇氣背叛了我的嘴,它跑到我的屁股上去了,於是我一屁股坐到了那張有些發熱的座位上。
從這一刻起,一直到和朱遠方約好的下車地點魏家埠,我被無數的各種內容的目光包圍,不隻是男的,還有女的。那個給我讓座的男人已經走到走道的盡頭去了。他這樣做是為了避免我的尷尬還是為了躲避眾人哂笑的目光?在這樣一輛車上,給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副局長讓座,真的需要不小的勇氣。我很感動。這樣的男人現在太少了,當然,這樣的女人更少了。我所認識的那些男人,沒有誰會在付出犧牲以後默無聲息地走到看不到我或我看不到的地方。楊換三不會,朱遠方更不會。朱遠方甚至想用一次付出換取我一生的奔波。好男人應該被人記住,而今天這個男人,我更要記住他。我抬起身子,扭頭向他深深地看了一眼。他正微閉著眼,似乎睡著了。當然,站在煩躁的人群和刺鼻的氣味中,睡覺是絕對不可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