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托尼、佩特拉•奧布萊恩、姬拉、利亞姆和布倫南
長篇小說
作者:道格拉斯•普雷斯頓
第一部
四月
1
阿貝•斯特諾準備耍個花招,從側門溜進去,把盒子從後麵不聲不響地搬上樓。這幢房子有兩百年的曆史了,每走一步,地板都會吱呀作響,仿佛在痛苦地呻吟。阿貝•斯特諾輕手輕腳地關上門,躡手躡腳地穿過鋪著地毯的過道,來到樓梯入口。她聽見父親正在廚房裏忙活,收音機裏正低聲播放著紅衫隊的比賽。
她抱著盒子,上了一級樓梯,把盒子放在第二級樓梯上,接著上了一級,然後又上了一級。她避開了會像愛爾蘭民間傳說中女妖一樣尖叫的第四級樓梯,把盒子放在第五級、第六級、第七級樓梯上……正當她覺得勝利在望時,腳下的樓梯啪的響了一聲,仿佛有人打了一槍,接著傳來一聲悠長、仿佛是臨終前的歎息。
真該死。
“阿貝,盒子裏是什麼東西?”
她父親身穿格子襯衣,站在廚房門口,襯衣上沾了些柴油和龍蝦誘餌,腳上仍然穿著膠靴,飽經風霜的臉上滿是疑惑。
“望遠鏡。”
“望遠鏡?花了多少錢?”
“我用自己的錢買的。”
“好極了,”他說,聲音沙啞、焦急。“要是你不打算回大學繼續念書,那就當一輩子服務員,盡管把自己的薪水花在望遠鏡上。”
“也許我能當個天文學家呢。”
“你知不知道我花了多少錢供你上大學?”
她轉身繼續上樓。“這個嘛,你每天要念叨五次。”
“你為什麼不能振作一點?”
她砰的一聲關上門,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在自己狹小的臥室裏站了片刻。她用一隻胳膊掃開被子上的毛絨玩具,把盒子放在床上,噗地倒在盒子旁。她為什麼要被緬因州的白人領養呢?這裏是白人最多的一個州?在這個鎮上,除她之外,所有的人都是白人。有沒有一個投資對衝基金的黑人領養孩子呢?“你從哪裏來?”人們總是這樣問她,好像她剛剛從黑人的聚居地哈萊姆或者非洲肯尼亞來的一樣。
她翻了個身,盯著盒子,掏出手機,開始撥號。“是傑姬嗎?”她壓低聲音說。“9點到碼頭來,我要給你個驚喜。”
十五分鍾後,阿貝把望遠鏡放在架子上,把門打開一條縫,屏住氣息聽了聽。父親還在廚房裏忙活,正在洗盤子。那天早上本來是該她洗盤子的。比賽還在繼續,不過聲音調大了一點,解說員戴夫•古徹爾讓人厭煩的咆哮聲從廉價的收音機裏傳出來。從父親間或的咒罵聲中,她推斷一定是場波士頓紅衫隊對紐約揚基隊的比賽。太好了,父親的注意力在比賽上。她小心翼翼、躡手躡腳地從樓梯上下來,盡量避開那些吱呀作響的舊鬆木板,從敞開的廚房門裏溜出來,不一會就來到了大街上。
她把三腳架扛在肩上,飛一般經過安可酒館,向碼頭奔去。海港裏很平靜,像個貯水池,一塊巨大的黑色水域向朦朧不清的勞茲島延伸而去,排列在港口的船隻仿佛白色的幽靈。狹窄入港口的航道上像胡椒罐一樣的浮標閃著亮光,一閃,一閃,又一閃。頭頂,磷光在蒼穹中盤旋。
她呈對角線穿過停車場,經過龍蝦合作社,朝碼頭走去。在碼頭的一端有一堆捕撈龍蝦的工具,已經又破又舊了,在夜晚潮濕的空氣中散發著刺鼻的青魚餌和海草的味道。雖然已是夏天,但龍蝦合作社還沒有開張,野炊用的桌子還折疊著,用鐵鏈拴在欄杆上。在後麵的小山上,她看見了小鎮的燈光和衛理公會教堂的尖塔,黑色的尖頂直指銀河。
“嘿。”傑姬從暗處走出來,大麻煙卷的火光在黑暗中跳躍。“那是什麼?”
“望遠鏡。”阿貝把煙卷拿過來,猛吸了一口,爆發出一陣像種子燒炸般的爆裂聲。她吹出一口氣,把煙遞回去。
“望遠鏡?”傑姬問,“幹什麼用?”
“在這一帶,除了看看星星,還能幹什麼用。”
傑姬咕噥道:“花了多少錢?”
“七百塊。在易趣網上買的。星特朗產的卡塞格林折反射望遠鏡,六英寸口徑的折射鏡。自動追蹤,還可以照相,什麼都可以。”
傑姬輕輕吹了一聲口哨。“你一定在蘭定酒吧得了不少小費吧。”
“我在那裏很受歡迎,得了很多小費。賣力地給人吹簫都得不了那麼多。”
傑姬噗地一笑,被煙嗆得咳嗽起來。她把大麻遞給阿貝。阿貝又深深地吸了一口。
“蘭迪不在緬因州了。”傑姬低聲說。
“哦,天啊。蘭迪能坐在龍蝦浮標上打五個轉。”
傑姬沉悶地笑了一聲。
“好美的夜晚啊,”阿貝望著浩瀚的星空。“我們來照相吧。”
“這麼暗也能照相?”
阿貝審視著她,想知道她是不是在開玩笑,但她唇間沒有嘲弄的笑容。阿貝突然對這位可愛、遲鈍的朋友充滿了憐愛。“信不信由你,”阿貝說。“望遠鏡在黑暗中的效果更好。”
“是的。我真愚蠢。”傑姬敲著自己的腦袋。“不是嗎?”
她們走到碼頭盡頭。阿貝架起三腳架,確信它放在了木地板上。她看見獵戶星座低懸在空中,就把望遠鏡對準它,並用上麵的電腦尋星儀對望遠鏡進行了一番預置。望遠鏡上的齒輪轉起來,對準了獵戶寶劍底部的一個區域。
“我們在看什麼?”
“仙女座星係。”
阿貝從目鏡中窺視,仙女座星係——一個由五千億顆星星組成的璀璨奪目的大漩渦——立即躍入她的眼簾。這個星係如此浩瀚,而自己如此渺小,她感到喉頭發緊。
“讓我看看。”傑姬說,將雜亂的長發朝後撩了撩。
阿貝退後,不聲不響地把目鏡讓給她。傑姬眼睛對準目鏡。“有多遠?”
“二百二十五萬光年。”
傑姬靜靜地盯著看了一會,然後站起來。“你覺得那裏存在生命?”
“當然。”
阿貝調整望遠鏡,把鏡頭拉遠,讓視域變廣,直到大部分獵戶寶劍進入她的視野。仙女座此時縮小到跟煙霧蘑菇一種一碰就冒煙的蘑菇。一般大小。她按下快門線,聽見快門打開時輕輕響了一聲。曝光需要二十分鍾。
一陣和風從海上吹來,漁船的帆纜在海風中叮當作響,海港裏的船也一齊搖晃起來。盡管仍是死一般的寂靜,但感覺暴風雨就要來了。從海麵上傳來一隻潛鳥的叫聲,另一隻在遠處呼應。
“再來一支大麻吧。”傑姬開始卷大麻,舔一舔,放進嘴裏。“哢噠”一聲,打火機的火光照亮了她的臉龐、長滿雀斑的蒼白的皮膚、愛爾蘭人特有的綠色的眼睛以及黑色的頭發。
阿貝突然看見一道光,不明白是怎麼回事。這道光來自教堂後麵,整個海港立時亮如白晝,光幽靈般無聲地劃過夜空,接著,巨大的聲爆使碼頭顫抖起來。它像鼓風爐一樣咆哮著,以難以置信的速度掠過海麵,消失在勞茲島後麵。那道亮光一消失,就響起了滾滾的雷聲,雷聲滾過海麵,在遠方歸於沉寂。
在她身後的小鎮上,狗兒們在歇斯底裏地狂吠。
“他媽的那是什麼?”傑姬問。
阿貝看見小鎮上的人都出來了,聚集在大街上。“把大麻扔掉。” 她不滿地說。
通往小山的路上擠滿了人,都在嘰嘰喳喳地說話,嗓門很大,因為興奮,也因為驚慌。 人們開始向碼頭走來,手電筒的光亮閃爍不定,手臂指向空中。這是發生在緬因州朗德龐德的一件大事。在1812年的戰爭中,一顆炮彈打偏了,打穿了公理會教堂的屋頂。自那以後還沒有發生過這麼大的事。
阿貝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望遠鏡。快門還開著,還在拍照。她用顫抖的手摸到快門線,關掉快門。不一會,望遠鏡上的液晶顯示屏上跳出一張照片。
“哦,我的上帝啊。”那個不明物體正好從照片中間劃過,在稀疏的星星中留下一道壯觀的白色斜線。
“它把你的照片毀了。”傑姬從阿貝的肩頭窺視著照片,說道。
“你在開玩笑?正是它,成就了這張照片!”
2
第二天早上,阿貝腋下夾著一疊報紙,推開咖博德咖啡館的門,走了進去。格子圖案的窗簾,大理石的桌子,這是一棟讓人心情舒暢的小木屋。咖啡館裏空空蕩蕩的,她發現傑姬坐在角落裏她常坐的那個地方,正在喝咖啡。窗玻璃上全是潮濕的晨霧。
流星照亮了緬因沿岸
緬因州波特蘭——昨晚9點44分,一顆巨大的流星劃過緬因州夜空,創造了新英格蘭幾十年來最為壯觀的流星奇觀。遠在波士頓和新斯科舍加拿大一省名。的目擊者都報告說,見到了這一蔚為壯觀的火球。緬因中岸的居民均聽到了巨大的聲爆。
緬因大學歐洛諾分校流星體跟蹤係統資料表明,該流星的亮度為滿月的好幾倍,進入地球大氣層時重達五十噸。目擊者報告稱,其軌跡為單軌,這表明其為一顆鎳鐵隕星,而非普通石鐵隕星或球粒狀隕星,因為隻有鎳鐵隕星在飛行過程中最不易碎裂。據研究跟蹤係統的科學家們估計,其速度為每秒四十八公裏,大約每小時十萬英裏——比來複槍射出的子彈快三十倍。
波士頓大學行星地質學教授斯蒂芬•奇克林博士說:“這不是顆尋常的火球。它是幾十年來東海岸見過的最亮最大的流星。一條軌跡一直伸進海裏它落下的地方。”
他還解釋說,流星經過大氣層時,其大部分質量已被轉化。他說,其最後落入海中時,重量或許還不到一百磅。
阿貝停下來,咧開嘴,衝傑姬笑。“這個你讀了嗎?它落進了海裏。所有的報紙上都這麼說。”她朝後坐了坐,交叉雙臂,饒有興致地看著傑姬疑惑的表情。
“哦,”傑姬說,“我看得出來,你腦子裏有主意了。”
阿貝壓低聲音。“我們要發達了。”
傑姬誇張地轉著眼珠子。“我以前也聽你這麼說過。”
“這次可不是開玩笑。”阿貝環顧四周。她從衣袋裏掏出一張紙,在桌上打開。
“那是什麼?”
“打印的格林威治標準時間4點40分到5點40分的緬因灣海洋觀測係統氣象浮標44032的資料。浮標上裝有儀表,在韋伯桑肯暗礁那邊。”
傑姬盯著那張紙,皺起雀斑點點的額頭。“我知道這個地方。”
“看看波高。死一般的平靜。沒起任何變化。”
“那又怎麼樣?”
“一個一百磅重的流星體以每小時十萬英裏的速度砰的一聲砸進海裏,沒起任何波浪?”
傑姬聳聳肩。“所以,如果是落進了海裏,落在了哪裏呢?”
阿貝身體前傾,雙手緊握,聲音很小,變成了竊竊私語聲,因為喜悅,她滿臉通紅。“落在了島上。”
“因此?”
“因此,我們可以去借我父親的船,去那些島上找,找到那個流星體。”
“借?你是說偷吧。你父親是絕不會讓你借他的船的。”
“借、偷、征用,都行。”
傑姬的臉陰了下來。“別又是白費力氣。還記得我們去找迪克西•布爾著名海盜,據說他把大量財寶埋在了海島上。藏寶之地的時候嗎?還記得我們是怎麼掘開印第安人的古墓而惹上麻煩的嗎?”
“我們那時候還是個孩子。”
“在馬斯康格斯灣有十幾座小島,幾十萬英畝。你是絕對不可能都搜一遍的。”
“我們不必都搜一遍。因為我有這個。”她拿出那張流星的照片,放在馬斯康格斯灣的航海圖上。“這張照片上有流星留下的一直到天邊的一條線,你隻要畫一條從天邊的這一點到我們照相的這個地方的線,就能發現那顆隕星的位置。它一定落在了這條線上的某個地方。”
“我相信。”
阿貝把航海圖推給她。“這就是那條線。”她指著自己用鉛筆在航海圖上畫的那條線。“你瞧,它隻穿過了五座島嶼。”
一名女服務員端著兩隻胡桃大麵包走過來。阿貝立即將航海圖和照片遮起來,朝後坐了坐,麵帶微笑。“嘿,謝謝。”
服務員走後,阿貝揭開航海圖。“就是這樣,那顆隕星就在其中的一座島上。”她每念一座島的名字,手指就在一座島上敲一下:“勞茲島、馬什島、裏普島、卵岩島和鯊魚島。我們在一周之內就可以把這些小島搜一遍。”
“什麼時候搜?現在嗎?”
“我們得等到5月末,等我父親出門以後。”
傑姬抄起胳膊。“我們把一顆隕星拿在手裏怎麼處理?”
“賣掉。”
傑姬眉毛倒豎。“它還值點錢?”
“值二十五萬,或者五十萬。不少了。”
“你在騙我。”
阿貝搖搖頭。“我在易趣網上查過價格,跟一個隕星交易商聊過。”
傑姬朝後靠了靠,咧開嘴,笑容慢慢在長滿雀斑的臉上綻開。“我跟你一塊幹。”
五月
3
多洛麗絲•穆諾茲爬上教授位於加利福尼亞格倫代爾的小別墅前的石階。她沒有立刻插入鑰匙,而是在門廊裏休息了片刻,碩大的胸脯一起一伏。她知道,鑰匙在鎖孔裏的刮擦聲會引發一場爆炸般的狂吠,教授的傑克•拉瑟短腿小獵犬“斯丹普”會在她到來時變得狂暴不已。她隻要一打開門,那隻絨毛球就會像子彈一樣射出來,憤怒地咆哮,在小草坪上打著轉,好像要清除掉草地上的野生動物和犯罪分子。然後它會開始巡視,抬起小腿,在每個可憐的灌木叢和凋謝的花上撒上一點尿。這些任務完成了,它會衝過去,躺到她的麵前,肚皮朝天,收起爪子,伸出舌頭,讓她給自己撓癢癢。
多洛麗絲•穆諾茲非常喜歡那隻狗。
她滿懷憧憬地淡淡一笑,把鑰匙插進鎖孔裏,輕輕轉了一下,等待騷動的爆發。
可什麼聲音都沒有。
她停下來,聽了聽,然後又轉動鑰匙,期待快樂的咆哮聲隨時響起。可還是沒有任何動靜。 她迷惑不解地走進一個小小的入口,首先看見的是邊桌的抽屜打開了,地上散落著一些信封。
“教授?”她大聲喊道,聲音很空洞,接著她又喊了一聲,“斯丹普?”
沒有回音。最近教授起來得越來越晚。他常常要在前一天晚餐時喝很多酒,隨後還要喝幾小杯白蘭地,現在情況變得越來越糟,尤其是在他不上班以後。另外一個因素就是女人。多洛麗絲不是個假裝正經的女人,她不在意他是不是隻有一個女人。但他從來都不止一個,有時候她們比他小十歲,甚至二十歲。教授舉止儒雅,身體健康,正值盛年,說一口漂亮的西班牙語,對她也很尊重,對此她很感激。
“斯丹普?”
他們大概出去散步了。她來到前廳,向客廳裏窺視,突然倒吸了一口氣。滿地都是紙和書,一隻台燈被打翻了,遠處的書架上被掃蕩得一幹二淨,書籍全都雜亂地堆在下麵。
“教授!”
她恐懼不已。教授的車還在車道上,說明他一定在家——可為什麼他不應聲呢?斯丹普又跑到哪裏去了呢?她幾乎連想都沒想,就用胖乎乎的手將手機從綠色的便服中掏出來,準備撥119。她盯著數字鍵盤,可無法把數字摁出來。難道她必須卷進去?他們會來記下她的名字和地址,對她進行調查,接下來,她知道,就會把她驅逐回薩爾瓦多。即使她不報自己的姓名,他們也會查到她是目擊者……她不敢往下想了。
她被一陣恐懼和懷疑攫住。教授也許在樓上,大概有人實施搶劫之後,將他毒打了一頓,他可能受傷了,正奄奄一息。而斯丹普,他們把斯丹普怎麼樣了呢?
她感到一陣驚慌。她狂亂地環顧四周,喘著粗氣,碩大的胸脯起伏不平。她感到眼淚就要奪眶而出。得做點什麼了,得給警察打電話。可她就是付諸不了行動——她在想什麼呢?教授或許受傷了,正奄奄一息。她至少得到處找找,看他是否需要幫助,設法搞清楚該怎麼辦。
她向客廳走去,看見地板上有個東西,像個皺巴巴的枕頭。盡管她心裏恐懼萬分,但她還是朝前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非常非常小心地將腳踏在柔軟的地毯上。這時傳來一聲微弱的呻吟。是斯丹普,它背對著她,躺在波斯軟墊上。它一定是睡著了,粉紅色的小舌頭耷拉在外麵,隻是兩隻眼睛大睜著,眼裏陰雲密布,身下的軟墊上有一個黑色的斑點。
“哦,哦,”從她張大的嘴巴裏不由自主地發出這樣的聲音。小狗的那邊是教授,跪著,好像在祈禱,好像還活著,看上去隨時都會倒下,可又保持著奇怪的平衡,他的頭耷拉著,仿佛一個被擰斷腦袋的洋娃娃,脖子上懸掛著兩顆木釘,木釘上纏著一卷電線。鮮血像是用軟管灑到了牆上和天花板上。
多洛麗絲•穆諾茲尖叫了一聲,接著又尖叫了一聲,她模模糊糊地知道,這樣的尖叫聲意味著被驅逐出境,可不知怎麼地她就是停不下來,也顧不了那麼多了。
4
懷曼•福特走進美國總統的科學顧問斯坦頓•洛克伍德三世位於十七大街優雅的辦公室。他記得以前接受任務時來過這裏:環幕立體投影顯示係統、科學顧問的妻子和長著淡黃色頭發的孩子們的照片、華盛頓某個大人物使用過的古色古香的家具。
洛克伍德從桌子那邊繞過來,他銀色的頭發,藍色眼睛周圍皺紋密布,腳步落在蘇耳坦拿巴德地毯上沒有任何聲響。他抓起福特的手,像政客似的握了握。“懷曼,再次見到你很高興。”他讓福特想起過去一部電視劇《虎膽妙算》美國20世紀60年代經典電視劇。中那個扮演特務頭子、頭發花白的彼得•格雷夫斯。
“我也很高興見到你,斯坦。”福特說。
“我們去那邊可能會更舒服一點。”他說,指了指一張路易十四時期的矮茶幾旁的兩把高背椅。等福特坐下後,洛克伍德才在他對麵坐下來,他拽了拽華達呢褲子上的褲縫。“多久沒見了,一年?”
“差不多吧。”
“喝咖啡還是礦泉水?”
“咖啡吧,謝謝。”
洛克伍德給了他秘書一個暗示,然後向後靠在椅背上。那塊有些年代的忘憂石又出現在他手裏,福特看著他若有所思地在拇指和食指間滾著。他賜給福特一個華盛頓政客職業性的微笑。“最近接了什麼有趣的案子嗎?”
“接了幾個吧。”
“有時間接個新的嗎?”
“如果還是像上次那個那樣的話,就不用了吧。”
“相信我,你會喜歡上這個任務的。”他朝茶幾上一隻小鐵箱點點頭。“他們稱之為‘蜜蠟石’。聽說過嗎?”
福特身體前傾,透過箱子上方厚厚的玻璃向裏看。裏麵是許多深橙色的閃著光亮的半寶石。“恐怕沒聽說。”
“是大約兩個星期前從曼穀的批發市場上弄來的。能賺很多錢——雕琢後,每克拉一千美元。”
這時,一個男服務員推著一個小巧漂亮的餐櫃走進來,餐櫃上放著銀色的咖啡壺以及分別裝在銀色大水罐裏的粗糖塊、乳酪和牛奶,還有陶瓷杯。餐櫃向前移動的時候,小碟子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服務員把餐櫃停在福特旁邊。
“先生?”
“黑咖啡,不加糖,謝謝。”
服務員給他倒了咖啡。福特端著熱氣騰騰的杯子,向後靠在椅背上,啜了一口。
“我把咖啡壺留在這裏吧,萬一這位先生還想來一杯呢。”
這位先生還想來一杯,福特心想,於是一口把小瓷杯裏的咖啡喝完,把杯子重新倒滿。
洛克伍德來回滾動著手裏的石頭。“我在紐約哥倫比亞大學的萊蒙特•多哈提地球氣象觀測台有一支由地球物理學家組成的工作組,他們正在對這些寶石進行研究。這些石頭的成分很不一般,折射率比鑽石還高,比重為十三點二,硬度為九。這麼深的蜜黃色幾乎是絕無僅有的。很漂亮的一種石頭——像塊檸檬,裏麵混合著镅241。”
“屬於放射性物質。”
“對,半衰期放射性物質的原子數從開始存在到衰變掉一半所需的時間。四百三十三年。不至於立刻把你殺死,但足以造成長期的輻射問題。如果你脖子上戴一串這樣的東西,幾個星期後你的頭發肯定掉光。如果你在身上揣上滿滿一口袋,隻要一兩個月,你就可能變成一個黑礁裏的怪物。”
“有趣。”
“這些石頭雖然很硬,但易碎,極易搗成粉末。你可以把這些寶石帶走幾磅,磨成粉末,裝進自殺式炸彈腰帶的C-4炸藥裏,在刮南風時在炮台公園位於紐約市曼哈頓南端。引爆,這樣,在曼哈頓金融區上空就會出現一片細微的輻射雲,半個小時內就會將幾萬億美元的資本總市值消滅掉,使曼哈頓舊城區一兩個世紀不適合居住。”
“能這樣倒是不錯。”
“國土安全部門很興奮。”
“曼穀的商人知道這些寶石這麼炙手可熱嗎?”
“聲譽好的批發商是不碰它們的。它們是從珠寶市場的沉渣中淘出來的。”
“知道這些寶石是怎麼形成的嗎?”
“我們正在研究。镅241不是地球上自然存在的元素。關於它的形成,我們隻知道它是生產武器級鈈的核反應堆的副產品。這些蜜蠟石是他們進行非法核活動的最好的證據。”
福特喝完第二杯,又倒了一杯。
“所有跡象均表明,這些石頭來自東南亞的同一個地方,很可能是柬埔寨。”洛克伍德說。
喝完第三杯,福特朝後靠了靠。“什麼任務?”
“我想讓你秘密潛入曼穀,沿著這些放射性蜜蠟石的蹤跡,追到源頭,搞清位置,做好記錄,然後撤回。”
“撤回來以後呢?”
“我們去幹掉它。”
“為什麼找我?為什麼不找中情局?”
“這件事很敏感,因為柬埔寨是盟友。你要是被逮住了,我們必須矢口否認。這種工作中情局是幹不好的,規模要小,行動要迅速,進去後立即撤回。它是一個人幹的活。這次任務,恐怕中情局給不了你什麼支持。”
“謝謝你給我這次機會。”福特放下杯子,站起來。
“總統本人是支持這次行動的。”
“咖啡的味道好極了。”他朝門口走去。
“我發誓,我們是不會棄你於不顧的。”
他停下來。
“很簡單,進去,搞清礦場在哪裏,撤回。絕對不要幹任何事。碰都不要碰那個礦場。我們還在對那些寶石進行分析——它們或許非常重要。”
“我對回到柬埔寨沒有任何興趣。”福特說,手在門把手處停住。
“想通過忘記發生在你妻子身上的事情來紀念她,這種方式並不好。”
洛克伍德突然蹦出這樣一句讓他始料未及和痛苦的話,他大吃一驚。他歎了一口氣,抄起胳膊。
“給你的錢也不少,”洛克伍德說。“中情局不會幹涉你,你的人全由你掌控,由你全權負責。你有橢圓形辦公室的支持——你還需要什麼?”
“我以什麼身份作掩護?”
“美國騙子,做黑市交易的珠寶批發商。”
福特搖了搖頭。“不行。批發商是不關心礦場在哪裏的——他隻滿足於從中間人那裏買到東西。我應該是個想一夜暴富的投機商,一心想發橫財——就是那種繞開批發商,直接去礦場,覺得自己可以弄到更好價格的家夥。”
“這麼說,你同意了?”
“給我搞一份我因走私可卡因被警方逮捕的記錄,已經對我立案審查了。”
“你找死嗎?”
“還有兩項野蠻謀殺的指控,被無罪釋放了。這樣他們就會仔細衡量一下。”
“如果你想這樣,可以。”
“我需要一點金子花花,買點鷹牌之類的服裝。”
“可以。”
“我想要幾個翻譯,隨時待命,二十四至二十七歲,能流利使用東南亞普遍使用的語言,尤其是泰語。我還需要一兩件高科技設備。”
“沒問題。”
“如果我死翹翹了,要把我埋在阿靈頓國家公墓,鳴炮二十一響。”
“這個肯定用不著,”洛克伍德說。他抿起薄嘴唇,沉悶地一笑。“這個意思是不是說你願意幹了?”
“報酬多少?”
“十萬。跟上次一樣。”
“二十萬,這樣我就能把秘書的醫療保險付了。”
洛克伍德伸出手。“那就二十萬吧。”
他們握了握手。福特離開的時候,注意到那顆忘憂石在洛克伍德修剪過指甲的手中飛快地轉動起來。
5
馬克•科索走進自己寒酸的公寓,關上門。他站了片刻,好像第一次見到這套公寓一樣。嬰兒的哭聲從隔壁傳來,陳腐的空氣中充滿了濃濃的煎熏肉的味道。空調機占去了窗戶的三分之一,發出沉悶的聲響,痙攣般哆嗦著,從中流出一股微弱的氣流。一陣微弱的警報聲從外麵傳來。在他麵前的落地窗下是個繁忙的十字路口,路口旁有個洗車場,還有個免下車漢堡店和二手車市場。
科索第一次對破爛不堪的公寓有些不滿意了:牆壁跟紙一樣薄,地毯上汙跡斑斑,角落裏的榕屬植物死氣沉沉,視域足以讓靈魂變形破碎。一年前,他被一家網站上生動的描述和大量的藝術照吸引,打長途電話租下了這套公寓。從布魯克林的綠點地名,位於美國東北部的布魯克林區。來看,它就像一個完美的加利福尼亞夢:一間“浸潤”在燈光中的寬敞的臥室,一個私家花園,還有遊泳池、棕櫚樹,更重要的是車庫中還有個專門供他使用的車位。
終於,他可以對這個垃圾場說“拜拜”了。
在國家航天推進實驗室的幾個月時間裏,他簡直要發瘋了,自己年邁的導師詹森•弗裏曼教授先是被解雇,隨後被闖入他家搶劫的人殺害了。自從他父親死後,科索還沒碰見過這麼讓他震驚的事。弗裏曼一度非常放任自己,上班總是遲到,員工會議也不參加,還與同事爭吵。科索曾聽說過一些他與女人胡來以及酗酒的傳聞。為此科索感到非常消沉,弗裏曼是他在麻省理工學院攻讀學士學位時的論文指導老師,也是把他介紹進國家航天推進實驗室裏參與火星任務的人。
那天早上,科索已經得知自己要晉升到弗裏曼的位置。這是他向前邁出的一大步,有了新的頭銜,掙的錢比原來多了,而且還享有崇高的名望。他連三十歲還不到,比大多數同事都年輕,是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不過,他心愛的導師失敗了,他的好運是建立在導師失敗的基礎之上的,他心裏很矛盾。
他從窗戶旁轉過身,把針刺一般的自責從腦海中揮去。弗裏曼很不幸,可也很偶然,就像被雷擊一樣,而他也盡了自己所能。同事中科索是最支持他的,他也曾對可能發生的事提醒過他。盡管科索竭盡了自己所能,但弗裏曼似乎被某種不計後果的成見或某種比生命還強大的力量牢牢控製住了,把他拖了下來。
晉升就意味著他終於有錢了,可以不用要回押金終止這份租約,而另找一個好點的地方。找個好點的地方是沒問題的,帕薩迪納加利福尼亞州南部一城市。跟布魯克林不一樣,那裏有很多公寓出租。他曾在那裏待過一年,對那裏非常熟悉,知道應該去哪些地方找。
他正這樣想著,突然響起了敲門聲,從聲音判斷,敲門的動作有些猶豫不決。科索轉身離開窗戶,從門上的貓眼裏向外窺視,他看見公寓管理員手裏拿著什麼東西,站在外麵。他打開門,那個胖乎乎的小個子男人伸出一隻毛茸茸的胳膊,遞給他一隻紙盒子。“你的包裹。”
他接過包裹,謝過那人,把門關上。從亞馬遜寄來的,好像……他仔細看了看,突然感到背脊都涼了。這是隻使用過的盒子,是詹森•J.弗裏曼寄來的。
有那麼一瞬間,科索覺得弗裏曼或許根本就沒有死,那個墮落的老人隻是到墨西哥或什麼地方去了,但緊接著他注意到了盒子上的注銷日期——十天前——和那個“平信”的印章。十天……弗裏曼在他被殺的兩天前寄出了這個包裹,然後它就一直處於運送過程中。
科索的心跳開始加速,他從廚房裏拿出一把削皮刀,打開盒子。他拿開一疊報紙,露出一封信,信下麵藏著一個高密度硬盤,硬盤上麵有用蠟紙印上去的火星任務的標識。他把硬盤拿出來,發現它屬於最高機密,突然有種極度惡心的感覺。
#785A56H6T 160Tb
機密:不許複製
國家航天推進實驗室之財產
加州理工學院
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
科索用顫抖的手把硬盤放在矮茶幾上,用指甲裁開信封。裏麵是一封手寫的書信。
親愛的馬克:
很抱歉要給你添麻煩了,我別無他法。我寫這封信的時間並不寬裕,就不轉彎抹角了。肖德裏和德克威勒是徹頭徹尾的白癡,貨真價實的政治動物,他們無法明白我的發現的重要性。這太讓人難以置信了。我不打算把它給那些雜種了,尤其是在他們那樣對待我之後。有那些妄自尊大的卑鄙的家夥在,國家航天推進實驗室簡直成了一個毒蛇窩。一切都是政治,跟科學無關。我忍無可忍,無法在那裏工作下去了。
長話短說,我預感不妙,所以在被解雇之前把這個硬盤偷了出來。有朝一日我會喝著馬提尼酒告訴你這一切的,但這不是我現在需要你幫助的理由。我在國家航天推進實驗室的最後一周做了些非常愚蠢的事,可能會招致殺身之禍,因此我不得不把這個硬盤放在你那裏。放你那裏隻是暫時的,以防萬一,等待這陣風頭過去。馬克,請幫我這個忙。我唯一可以相信的人就是你了。
不要跟我聯係,不要打電話,耐心等著。你很快就會收到我的消息的。在這期間,如果你有機會看到裏麵的伽馬射線數據,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詹森
信紙的底部潦草地寫著硬盤的密碼,好像是事後補上去的。
有那麼一會,科索眼睛盯著信,腦子卻停止了轉動,直到那封信在他顫抖的手中發出嘩嘩的響聲,他才醒悟過來。
災難臨頭了,難以置信的災難。違反安全規定將使每個與之有關的人身敗名裂。一切都將被它毀了。把機密硬盤帶出那棟大樓就是嚴重違法行為,更別說弗裏曼成功地把它偷了出來,肯定會掀起軒然大波。從他們進入推進實驗室的第一天起,機密信息的安全問題就被反複強調。這種事情是絕對不能容忍的。他想起上世紀90年代洛斯阿拉莫斯位於美國新墨西哥州中北部,1942年被選作核研究基地,生產了第一批原子彈。發生的機密硬盤丟失事件。就因為丟了這麼一個硬盤,就上了《紐約時報》的頭版,結果主管被迫辭職,十幾位科學家被解雇。真是一次“大屠殺”。
他坐下來,雙手捧著腦袋,手指攥著頭發。弗裏曼是怎麼把它偷出來的呢?每天晚上這些硬盤都會貼上安全封條,存起來,鎖在保險箱裏。它們都經過加密,移動時會發出警報。每次使用都要在使用人的永久安全記錄上登記。硬盤離開被認可的服務器超過一定的距離就會報警。
弗裏曼不知用什麼辦法躲過了這一切。
科索用兩隻手掌揉著眼睛,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如果把硬盤交給國家航天推進實驗室,肯定會招來流言蜚語,給整個火星任務蒙上一層陰影,給所有人——尤其是給他帶來負麵影響。弗裏曼和他相交多年。是弗裏曼把他介紹到這項任務中來的,還給他提供指導;誰都知道弗裏曼是他的保護人。過去幾個月中,弗裏曼一直在走下坡路,他也竭盡所能地給弗裏曼幫助。
當然,他還是得做出正確的選擇,報告此事。此外別無選擇。他必須這麼做。
他真的必須這麼做嗎?做出正確的選擇和做出聰明的選擇,哪個更好呢?
他漸漸明白為什麼弗裏曼寄這個東西時沒有采用別的方式而用平信了——為了無跡可循。無需簽字,也沒有快遞號。
如果科索把硬盤銷毀,假裝沒有收到,也沒人會知道。他們最終或許會發現這個硬盤丟失了,也發現是弗裏曼拿了,可弗裏曼已經死了,他們也隻能到此止步了,絕對不會追到他身上來。
科索漸漸平靜下來。這是個難題,但是是可以處理的。他要做出聰明的選擇,毀掉硬盤,假裝從沒收到過。明天,他要去遠行一次,把車開到山裏,把硬盤弄碎,燒焦,分散埋起來。
他立即覺得如釋重負。很顯然,用這個辦法可以處理這個難題。
他站起來,走進廚房,拿出一瓶啤酒,喝了一大口,回到客廳。他盯著矮茶幾上的硬盤。 弗裏曼太衝動了,近乎瘋狂,可他也很英明。這是個什麼重要的東西呢,伽馬射線?科索發現自己的好奇心上來了。
銷毀硬盤之前,他要看一眼——看看弗裏曼到底說的是什麼?
6
阿貝把著舵,把捕蝦船向浮船塢開去,她扔出一根護舷木,護舷木規規矩矩地靠在船側。看到了嗎,爸爸?她心想,我可以熟練地駕駛你的船了。她父親去加利福尼亞看他守寡的姐姐去了,要一個星期後才會回來,他每年都要去看她一次。她答應會好好看護那條船,每天檢查,每天查看艙底。
這正是她計劃要做的事情——駕船出海。
她記得自己十三四歲的那些夏天——那時她母親還在——每天早晨她都和她父親去捕龍蝦。她是他的“尾槳手”,朝網子裏投放誘餌,把小的龍蝦挑選出來,放回海中。她感到很惱火,她父親從不讓她掌舵——從不。後來,她母親死了,她也上大學了,他另外雇了個尾槳手傑克,她從大學裏回來時他再也不讓她當尾槳手了。“這對傑克是不公平的,”他說。“他是靠這個謀生的。你也還要去上學。”
她拋開這些想法。黎明前的大海平靜如鏡。這天是星期天,捕魚是違法的,沒有捕蝦船出海。海港裏靜悄悄的,小鎮也寂靜無聲。
她給傑姬拋過去一兩根錨繩,傑姬正在用楔子加固捕蝦船。她們的補給品堆在船塢上:幾個冰櫃、一個小丙烷罐、幾瓶占邊威士忌、兩隻粗呢麻袋、幾盒幹糧、惡劣天氣下使用的用具、睡袋和枕頭。她們開始朝船艙裏搬。她們在幹這些活時,太陽從海平線上升起來,在水麵上投下無數的金光。
阿貝從操舵室出來,聽見上麵的碼頭上響起了汽車發動機中未燃的廢氣的爆炸聲和齒輪的摩擦聲。過了片刻,斜坡頂上出現了一個人影。
“哦,不,瞧瞧那是誰。”傑姬說。
蘭德爾•沃斯從斜坡上慢吞吞地溜達下來,盡管此時氣溫才十幾度,他卻穿著短袖襯衣,以炫耀他在監獄裏刺上的拙劣的文身。“哦,瞧。這不是希爾瑪和路易絲電影《末路狂花》中的兩名女主角。嘛。”
他個頭很高,粗壯結實,油膩的頭發垂到了肩上,臉上有些疤痕,下巴上冒出了胡茬。雖然他這輩子從沒騎過真正的摩托車,卻穿著一雙厚重、有懸吊鏈的摩托車皮靴。他咧開嘴笑著,露出兩排腐爛的棕色牙齒。
阿貝繼續往船上搬東西,理也不理他。自從孩提時代她就認識他了,她簡直不相信他做出了那麼多錯誤的決定,他曾經是個快活、木訥、臉上長滿雀斑的孩子,雖是“少年棒球聯盟”裏最差的棒球手,卻從未放棄過嚐試。他那麼失敗,大概是因為那個綽號。他姓沃斯,人們在觀看棒球賽時給他取了個“餓死”的綽號。餓死,餓死。
“去度假嗎?”沃斯問道。
阿貝提起一個帆布袋,擺動著擱在舷緣上,傑姬接過去,把它塞進駕駛艙的一角。
“自我從緬因州監獄出來後你就沒來看過我。我的感情受到了傷害。”
阿貝又把一個帆布袋甩上舷緣。補給品差不多裝好了。她迫不及待地要從他身邊逃開。
“我在跟你說話。”
“傑姬,”阿貝說,“抓住冰櫃的把手。”
“好。”
她們把冰櫃提起來,準備從船舷上方抬上船,這時,沃斯繞過去,擋在她們前麵。“我說我在跟你說話。”他炫耀著自己的肌肉,可實際效果是滑稽、可笑,肌肉長在他那樣不中用的軀體上。阿貝放下冰櫃,怔怔地看著他。她突然感到一陣巨大的悲哀。
“哦,我擋了你的路嗎?”沃斯說道,自得地笑著。
阿貝交叉雙臂,別過臉去,等著。
沃斯徑直向她走去,彎下身子,臉幾乎貼到了她臉上,身上濃烈的惡臭包裹著她。他舒展著有裂痕的嘴唇,狡黠地一笑。“你打算甩掉我?”
“我沒有甩掉你,我們之間從來就沒什麼。”阿貝說。
“哦,是嗎?呃,那你叫這個什麼?”他猥褻地扭動著自己的臀部,一邊前前後後地扭動,一邊用假嗓子呻吟,“深一點,再深一點。”
“對。是的。我懶得和你說,對我沒什麼好處。”
傑姬突然大笑起來。
沉默。“什麼意思?”
阿貝轉身,她不再同情他。“沒什麼。讓開。”
“一個女孩被我幹過後就是我的了。這點你不知道嗎,黑鬼?”
“嘿,真他媽的不要臉,你這個卑鄙的種族歧視分子。”
為什麼,為什麼她會那麼愚蠢地跟他扯上關係呢?阿貝抓住把手,提起冰櫃。“你是讓開還是讓我叫警察?如果在假釋期間再犯事的話,你又會回到緬因州監獄的。”
沃斯沒有動。
“傑姬,去調到甚高頻,十六頻道。叫警察。”
傑姬跳上船,鑽進駕駛艙,取下話筒。
“去你媽的,”沃斯說著,站到一旁。“別叫警察了。走吧,我不攔你了。我隻說一句話:你甩不掉我。”他把一隻胳膊高高地舉起來,用一根指頭居高臨下地指著她。“因為你是一塊黑橡木。你聽說過這句諺語吧,如果你想劈木頭,那就去找黑橡木。”
“去做點有益的事吧。”阿貝滿臉怒容,從他麵前擠過去,把最後一個冰櫃舉到船舷上,放在駕駛艙裏。她把著舵,把手放在變速杆上。
“解開錨繩,傑姬。”
傑姬解開錨繩,扔進船裏,然後跳到船上。阿貝把船往前開了一點,移出船尾,倒退。小船後退著離開了碼頭。
沃斯站在船塢上,瘦小得像個稻草人,可還竭力裝出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我知道你們去幹什麼,”他大聲喊道。“誰都知道你們又在找那個海盜藏寶的地方。你們騙不了誰。”
“瑪利亞號”捕蝦船一駛過港口最前麵的像胡椒罐一樣的浮標,阿貝就將舵向右打,加大油門,向大海駛去。
“真是個卑鄙的家夥,” 傑姬說。“你看見了他那吸過冰毒的口腔嗎?”
阿貝沒有做聲。
“種族歧視分子。我簡直無法相信他叫你黑鬼。操他媽的白鬼子,廢物、垃圾。”
“我倒希望……我是個黑鬼。”
“你在胡說些什麼?”
“我不知道。可我覺得我……很白。”
“呃,在某種程度上你是白人。我是說,你的舞跳得不好,這點也不像黑人。”傑姬尷尬地笑笑。
阿貝翻了翻白眼。
“說真的,你身上似乎沒有什麼地方像黑人,你的談吐,你的背景和你的交友方式都不像……你也不咄咄逼人,但……”她的聲音漸漸弱了。
“問題就在這裏。”阿貝說。“我身上似乎沒有什麼地方真正像我。外表上是個黑人,可其他方麵都是個白人。”
“誰在乎呢?你就是你自己,其餘的都他媽的不重要。”尷尬地沉默了片刻之後,傑姬問道,“你真的跟他睡過?”
“別提這個了。”
“什麼時候?”
“兩年前在羅勒斯的那次告別聚會上。他那時還沒有吸毒。”
“為什麼?”
“我喝醉了。”
“哦,可是他呢?”
阿貝聳聳肩。“他是我吻過的第一個男朋友,六年級的時候……”她看著傻笑的傑姬。“確實,我很蠢。”
“不是,你隻是對男人的鑒賞力很差。我的意思是,真的很差。”
“謝謝。”阿貝打開操舵室的窗戶,海風吹在她臉上。小船把玻璃般的海麵劈開。過了一會,她感覺自己恢複了精神。這是一次冒險——她們很快就要發達了。“嗨,大副,”她舉起一隻手,“擊掌!”
她們擊了一次掌, 阿貝大聲喊道。“羅密歐•福克斯特羅特,我們跳個舞吧?”她把iPod插進父親的博士牌立體聲設備中,撥到樂曲《女武神的飛馳》瓦格納的著名歌劇《尼伯龍根的指環》中最經典的樂曲之一。,調到最大音量。小船咆哮著衝下馬斯康格斯桑德,轟隆隆的樂曲響徹周圍的海麵。
“大副?在航海日誌上記錄一下。‘瑪利亞號’,5月15日早上6點25分,燃料100%,水100%,波旁酒100%,雪茄100%,引擎運行時間9114.4小時,風力忽略不計,海況根據海浪波峰形狀、峰頂破碎程度和浪花出現的多少,海況分為 10 級。1級,一切準備就緒,時速12海裏,6度角。行駛方向:勞茲島。目的:尋找落在馬斯康格斯灣的隕星!”
“是,是,船長。我可以先卷一根雪茄嗎?”
“好主意,大副!”阿貝歡呼道,把沃斯拋到了九霄雲外。“再好不過了。”
7
福特付了出租車費,沿人行道向前溜達。曼穀的珠寶市場位於幾條擁擠雜亂的小巷裏,離席隆路不遠,附近有條小河,批發商那巨大、倉庫般的店麵和從事珠寶詐騙的難看的小門麵混雜在一起。行人、車輛把街道堵得水泄不通,狹窄的人行道全被小汽車非法占用,街道兩旁的樓房雖然便宜,卻現代、華麗。曼穀是福特最不喜歡的城市之一。
在邦潤墨路的轉角處,他看見一幢由深灰色磚塊砌成的低矮的樓房。門上的牌子上寫著皮亞瑪麗有限公司,窗玻璃被煙熏得有些發黑了,反射出他的影子。
福特很快理了一下頭發,把頭發撫弄平整,又整了整絲質襯衣。他把自己打扮成毒品販子的模樣:絲質襯衫——但一直到胸骨處的紐扣都是解開的,金鏈子,“葆旎”太陽鏡,留了三天的短胡茬。他把手插進褲袋,從開著的門裏溜達進去,站下後環顧四周。裏麵很暗,在這樣的環境裏要想仔細辨認珠寶是不可能的,空氣中散發著淡淡的次氯酸鈉的味道。玻璃櫃台,微弱的燈光,構成了一個巨大開闊的廣場。一對年輕的美國夫婦——他們顯然是在度蜜月——正看著陳列在黑色天鵝絨上的星彩藍寶石。
兩個女店員立即向他衝過來,年紀都不大,可能還不滿十六歲。
“您好! 歡迎光臨,特別的朋友!”其中一個女孩端出一杯芒果汁,上麵有一朵花和一把小雨傘。“先生,您是來參加泰國政府特別為珠寶商舉辦的出口商品展銷會的嗎?今天是最後一天了。”
福特沒有理睬她們。
“先生?”
“我想見見這裏的老板。”他對著她們頭頂上方大約一英尺的空氣說道,手仍然插在褲袋裏,太陽鏡也沒取下來。
“先生想喝杯歡迎飲品嗎?”
“先生不想喝歡迎飲品。”
兩個女孩失望地走了,過了片刻,一個身穿完美無瑕的黑色西服、白色襯衫、灰色領結的男人從裏屋出來。他雙手緊握,走近時討好地向福特鞠了幾躬。“歡迎,特別的朋友!歡迎!您從哪裏來?是美國嗎?”
福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找這裏的老板。”
“我叫塔克辛,塔克辛,隨時聽候您的吩咐,先生!”
“媽的。我不跟馬屁精說話。”福特轉身準備離開。
“等等,先生。”過了幾分鍾,從裏屋出來一個身材矮小、滿臉疲憊的男人。他身穿運動服,走路時佝僂著腰,絲毫沒有其他人那種慌張的神色,眼睛下方布滿眼袋。他走到福特麵前,停下來,上下打量著他,神情不可思議地平靜。“請問您貴姓?”
福特沒有答話,從衣袋裏掏出一塊橙色的石頭,伸到他麵前。
那個人漫不經心地後退了一步。“去我後麵的辦公室吧。”
辦公室很小,牆上的假木鑲板因為潮濕有些彎曲剝離了。裏麵散發著抽煙後留下的惡臭。福特以前在東南亞做過生意,知道從破舊的辦公室和做工很差的衣服上是判斷不出這個人的底細的;最破的辦公室裏或許藏著一個億萬富翁。
“我叫阿迪拉克•波米。”那個人伸出一隻不大的手,跟福特輕輕地、利落地握了一下。
“我叫科克•曼德雷克。”
“我能再看看那塊石頭嗎,曼德雷克先生?”
福特拿出石頭,但那人沒接。
“放桌上吧。”
福特把石頭放在桌上。波米盯著石頭看了好一會,又湊近看了一會,然後抓起石頭,舉起來,對著從房間的一角射下來的強光端詳。
“是假的。”他說。“塗上了一層黃晶。”
福特假裝非常疑惑,片刻之後很快恢複了平靜。“我當然知道。”他說。
“你肯定知道。”波米把石頭放在桌上的一塊氈板上。“我能為你做些什麼?”
“我有個大客戶,想要很多這樣的石頭。蜜蠟石。真正的蜜蠟石。他願意出最好的價錢。用金幣支付。”
“你為什麼認為我賣這種石頭?”
福特把手伸進衣袋,掏出一堆美國金幣,金幣一個接一個地滑落在氈板上,發出沉悶的叮當聲。盡管波米好像連看都沒有看,但福特看得出來,他脖子上的脈搏加快了。真是有趣,為什麼看到金幣脈搏跳動會加快呢。
“這是為我們開始談話準備的。”
波米笑了笑,笑容中透著天真、好奇,可愛的表情照亮了他小小的臉龐。他抓起金幣,放進自己衣袋裏。他朝後靠在椅背上。“曼德雷克先生,我覺得我們的談話效果會很不錯。”
“我的客戶是美國的一位批發商,他至少要一萬克拉未加工的石頭,自己加工,自己銷售。我不是珠寶商;我連鑽石和玻璃都分不清。啊,說到把貨物從美國海關運進去的話,我就是你們所說的‘進口服務商’。”福特故意讓自己的聲音裏帶上一些自誇的成分。
“我明白了。但沒有一萬克拉。至少馬上要的話,沒有。”
“為什麼?”
“這種石頭很少。開采的速度也很慢。曼穀的珠寶商也不止我一個人。我可以首先給你幾百克拉。我們可以以此作為合作的起點。”
福特在座位上挪了挪,蹙起眉頭。“根本沒有什麼‘首先’,波米先生。這是個一次性的買賣。要麼給我一萬克拉,要麼我走人。”
“你出價多少,曼德雷克先生?”
“比市場價格高百分之二十:一克拉未加工的石頭,六百美元。如果數學不是你的強項的話,我告訴你,一共是六百萬美元。”福特恰到好處地咧開嘴,遲鈍地笑了笑。
“我要打個電話。你有名片嗎,曼德雷克先生?”
福特掏出一張非常生動、具有亞洲風格、用重磅紙製成的名片,上麵有金色的壓紋,正麵是英文,背麵是泰文。他誇張地把名片遞給波米。“波米先生,給你一小時時間。”
波米點點頭。
他們又握了握手,福特走出商店,站在轉角處等出租車,凡是三輪出租車,他都揮手趕走。兩輛非法運營的出租汽車從他身邊經過時,他也揮手將他們趕走。他仿佛受到挫折似的徘徊了十分鍾後,掏出錢包,在錢包裏仔細查看了一番,然後回到商店。
女店員們立即向他衝過去。他理也不理,徑直朝商店後麵走去。他在門上拍打著。過了一會,那個小個子男人出來了。
“波米先生?”
他抬起頭,吃驚地看著他。“有什麼問題嗎?”
福特羞怯地笑了笑。“我給錯名片了。給你的是一張舊的。我可以——”
波米回到桌旁,拿起那張舊名片,遞給他。
“很抱歉。”福特給了他一張新的,把舊的放進襯衣口袋,急急忙忙地擠出商店,鑽進了驕陽裏。
這一次,他立刻上了出租車。
8
像這種地方為什麼老是看上去一模一樣呢,真是讓人吃驚。馬克•科索沿著國家航天推進實驗室那閃著光澤的長長的走廊走著時,心裏這樣想。即使在這塊大陸的另一邊,國家航天推進實驗室的走廊裏散發出來的氣味也跟麻省理工學院走廊裏的一模一樣——洛斯阿拉莫斯和費米美國國家加速器實驗室。走廊裏的氣味也是一樣的——混合著地板蠟、過熱的電子裝置和積滿灰塵的教科書的味道。這些走廊看上去也一樣:起伏的油地氈,廉價的棕黃色木鑲板,吸音板上彼此隔開的嗡嗡叫的熒光板。
科索摸了摸掛在脖子上的發亮的新身份牌,好像它是個護身符一樣。自孩提時代起,他就想當個宇航員。登陸月球已經成功,但還有火星。不過火星更有挑戰性。如今,在人類史無前例的時刻,他來了,三十歲,在執行火星任務的高級工程師中年紀最小。在未來不到二十年的時間裏——他五十歲之前——他將成為這項具有探索性的最偉大的工程的一部分:把人類送上另一個星球。如果他用心一點的話,還可能成為這項任務的負責人。
科索在大廳的一個空玻璃櫥窗前停下來,端詳著自己:一塵不染、隨意敞開的白大褂,熨燙過的棉質白襯衫,絲綢領帶,華達呢便褲。他在穿著上是相當小心謹慎的,生怕有什麼地方讓人把他和書呆子聯係起來。看著櫥窗中的自己,他假裝是第一次見到自己一樣。頭發很短(含義:可靠),留著絡腮胡(不落俗套),但是修剪得很整齊(又不是那麼違反常規),身材瘦長,體格健壯(不嬌弱頹廢)。他相貌堂堂,臉龐輪廓分明,棕色的大眼睛,意大利人一樣的黑皮膚。昂貴的阿瑪尼眼鏡,剪裁講究的衣服都在加強這一印象:這裏沒有討厭鬼。
科索深吸一口氣,非常自信地在辦公室的門上敲了敲,門是關著的。
“進來。”隻聽一個聲音說。
科索推開門,走進辦公室,由於沒地方可坐,隻好站在辦公桌前。溫斯頓•德克威勒是他現在的上司,他的辦公室很小,很狹小,即使是小組長都能弄到一間比這大得多的辦公室。可德克威勒是一個假裝對特權和外表不屑一顧的科學家,他那生硬的舉止和邋遢的外表就是他將自己徹底奉獻給科學的最好宣傳。
德克威勒悠閑地靠在椅子上,鬆弛臃腫的身體陷在椅子裏,正好跟椅子的輪廓一致。“你現在有了新的頭銜,新的責任。適應嗎,科索?”
他不喜歡別人叫他科索,但也隻得適應。“很適應。”
“很好。有事嗎?”
科索深吸一口氣。“我一直在研究某些伽馬射線數據——”
德克威勒突然皺起眉頭。“伽馬射線數據?”
“呃,是的。我一直在熟悉自己的新職責,我在仔細檢查過去所有的數據時……”他停住了,因為德克威勒一直在賣弄似的皺著眉頭。“對不起,德克威勒先生,有什麼問題嗎?”
“你對以前那些伽馬射線數據研究了多久?”
“過去的這周都在研究。”科索突然感到不安,大概德克威勒和弗裏曼在這些數據上發生過口角。
“每個星期我們這裏都有大量的雷達和圖像數據,堆積如山,來不及細看。伽馬射線數據是最不重要的。”
“我明白,問題是弗裏曼博士在他離開國家航天推進實驗室之前正在分析伽馬射線數據。我接收了他在這個領域的工作,也接收了對它進行研究的工作。我發現了一些異常的結果……”
德克威勒雙手緊扣,身體前傾,伏在桌上。“科索,你知道我們在這裏的任務是什麼嗎?”
“任務?你是說……”科索發現自己像忘了功課的學生滿臉通紅。真是可笑,這樣對待一個高級工程師。弗裏曼曾多次在他麵前抱怨德克威勒。
“我是說——”德克威勒笑容可掬地攤開兩隻胳膊,看了看辦公室四周。“我們在加利福尼亞偏遠但美麗的帕薩迪納市,這裏是可愛的國家航天推進實驗室國家推進裝置設備中心。我們是在度假嗎?不是,我們不是在度假。那我們在這裏幹什麼呢,科索?我們的任務是什麼呢?”
“是研究火星勘測軌道飛行器,或者說統稱的國家推進設施嗎?”科索試圖讓自己不動聲色。
“是研究火星勘測軌道飛行器!不是在這裏養雞,科索!”德克威勒被自己的妙語逗樂了。
“觀察火星表麵,尋找地下水,分析礦物,勘測地形——”
“說得好。為將來的登陸做準備。大概你還沒有聽說我們正在進行新的太空競賽?——這次是跟中國人。”
科索對他赤裸裸地使用冷戰時期的字眼大吃一驚。“中國人還沒有站到起跑線上呢。”
“沒站到起跑線上?”德克威勒差點要從座位上跳起來了。“再過幾個星期,他們的衛星就要進入火星軌道了!”
“我們的人造衛星已經繞火星飛了幾十年了。我們的探測器也登陸了,我們一直在用飛行器在火星表麵勘測——”
德克威勒揮手示意他別說了。“我說的是長遠規劃。中國人打算跳過月球,直接上火星。不要低估了他們的能力——尤其是美國在對自己的太空計劃猶豫不決時,更不能低估他們的能力。”
科索欣然點點頭。
“而你卻將時間浪費在伽馬射線上。那些偶然見到的伽馬射線跟火星任務有什麼關係?”
“火星勘測軌道飛行器上有個伽馬射線探測器,”科索說。“對那些數據進行分析是我工作的一部分。”
“那個探測器是弗裏曼博士不顧我的反對,無緣無故地在最後一分鍾加上去的。伽馬射線是弗裏曼博士反複愛講的話題。喂——我不是要挑剔你。你不知道孰輕孰重,想清理弗裏曼留下的那個爛攤子。因此,我可以建議你忠於自己的職守——使用淺地表探地雷達獲取火星地圖的數據嗎?”
科索努力保持著馬屁精一樣燦爛的笑容,收拾起伽馬射線圖,裝進牛皮紙信封。無論發生什麼,他都會和德克威勒和睦相處。“我馬上開始淺地表探地雷達繪圖數據工作。”他爽快地說。
“很好。一周之後你要以高級職員的身份做第一次演講——我希望你這次演講取得成功。第一印象至關重要。明白嗎?”
“明白。謝謝。”
“不要謝我。我的工作就是做個讓人討厭的人。”又是一陣吃吃的笑聲。
“好吧。”
科索轉身離開,德克威勒說,“還有一件事。”
他轉過身來。
“你可能對這個感興趣。”他把一疊用訂書機訂好的文件扔在科索麵前的桌上。“這是警察關於弗裏曼博士謀殺案的最終報告。是搶劫——看來弗裏曼博士回家的時候不巧。很多東西被盜了,有一塊勞力士手表,還有珠寶首飾和電腦……我想你可能想看看。我知道你跟他關係很近。”
“謝謝。”科索拿起報告。
他步行回到辦公室,坐到桌子旁,把弗裏曼的伽馬射線圖塞進抽屜,砰的一聲關上。弗裏曼是對的,德克威勒是個非常難對付的上司。而且,他在弗裏曼的硬盤上看到的伽馬射線異常——他在接著探究的這些異常——讓他大吃一驚。不止是大吃一驚。弗裏曼是對的:這可能是個重大的發現,很可能是個爆炸性的事件。其蘊含的意義他想得越多就越是感到害怕。他必須保持低調,精心整理這些數據,冷靜、客觀地把它呈現出來。德克威勒或許會不高興,但這項任務的負責人查爾斯•肖德裏的意見才是最重要的,他跟德克威勒截然不同。
他拿起弗裏曼的死亡報告,快速翻閱起來。報告用警察專用術語寫成,如:“凶手對受害人實施了侵害,用一根高強度鋼絲將其勒殺”,還有“凶手將房內洗劫一空,之後迅速步行逃離殺人現場”。他讀著報告,感到既悲痛、驚駭,又因這是一次隨機性的犯罪感到寬慰。他們已經抓到了那個家夥——一個吸毒成癮的家夥,為了弄點錢不惜殺人。很平常的一件事,雖然可悲卻缺乏意義。一想到死亡,他就不寒而栗。他合上報告。讓他感到吃驚的是,隻有大約二十個人來參加弗裏曼的葬禮,國家航天推進實驗室裏隻有他一個人。這是他這輩子最傷心的一件事。
科索拋開這些讓人毛骨悚然的想法,把注意力轉到他的工作上,開始接收淺地表探地雷達的數據,軌道飛行器正用這種雷達來勘測火星地表下的特征。他一口氣工作到這天結束,對數據進行加工,對合成的結果進行調整。那個硬盤還保存在他的公寓裏,回家後還可以繼續研究這些伽馬射線。實驗室盡管經過了兩次安全審計工作,還是沒有人發現那個硬盤不見了;弗裏曼不知怎麼搞的繞過了所有的安全檢查和安全程序。如果發現的話,科索已經做好了立即銷毀的準備。但在那個時候到來之前,把硬盤保存在家裏是非常有用處的,他可以一直研究到深夜。
這個發現,他覺得,會成就他的事業。
9
懷曼•福特走進皇家蘭花酒店的套房裏,站在房間中央的空調口下,冷氣從天花板上的空調裏吹出來,心裏感激不已。透過占去一麵牆的巨大的落地窗,他可以看見湄南河上來來往往的長尾船一種船身窄長的小木船。船夫將一根長長的鐵杆伸入水中,鐵杆一端連著船上的電力裝置,另一端裝上了螺旋槳,伸入水中推著船前進。。中午,烈日炎炎,整個城市像著了火一樣,籠罩在褐色的帷幕中,在這種顏色的天氣裏,什麼都幹不成。即使按泰國人的標準,這也是個大熱天。
他上次來泰國是四年前,和他妻子一起,之後不久她就被人殺害了。他們當時住在文華東方酒店一間極其豪華的套房裏,鏡子也放得很有策略——他強迫自己不再回憶,將思緒轉到另一個頻道上。他掃視著下麵的城市風光,視線落在黎明寺的尖頂上,在沉悶、被汙染的空氣中,尖頂看上去就像一束從一片褐色的海洋中升起來的鍍金牙簽。
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走到酒店的保險櫃旁,打開,拿出手提電腦和一個奇特的USB讀卡器。電腦啟動後,他拿出那張富有創意的名片——他從波米那裏拿回來的那張,插進讀卡器。電腦屏幕上打開一個窗口,他將鑲嵌在厚厚的名片裏的微型芯片上的內容下載下來,打包成一個音頻文件,用電子郵件發到了華盛頓。
十五分鍾後,他收到了回信。他將郵件下載下來。
接聽手機號:855-0369-67985
接聽電話的位置:柬埔寨西北部邊境城鎮詩梳風
電話的注冊擁有人:普拉姆•佛岡
對話錄音(由泰語英譯)
A:喂?
B:我是波米•阿迪拉克,普拉姆•佛岡,祝願你身體健康,生意興隆。
A:波米•阿迪拉克,接到你的電話真是太榮幸了。
B:我有個美國朋友想購買一萬克拉的蜜蠟石。
A:你很清楚我弄不到那麼多。
B:我解釋一下。這家夥拿著一塊著了色的黃玉,甚至都沒裝在鉛罐裏。他什麼都不懂。他的後台老板很有錢,而且這是個一錘子買賣。他是個白癡。我們可以隨便拿點東西賣給他。
A:你有什麼建議?
B:搞些未加工的低劣的蜜蠟石,再摻雜些增大過的黃玉或熱處理過的黃水晶。
A:這我可以辦到。
B:需要在二十四小時內準備好。那人很急。
A:他很急。太棒了。還有呢?
B:我盡可能給你最高價格,你可以拿到百分之四十。
A:百分之四十?我親愛的朋友!為什麼這麼不公平?貨物的費用是我承擔的,貨也是我提供的。百分之五十。
B:四十五。顧客是我找的。
A:四十五是個非常蹩腳的數字。
B:你這樣一角一分地跟我計較我很受傷,好像我是個劣等的騙子,不是個成熟的合夥人,不值得信賴似的。
A:百分之五,你也要爭。
B:阿迪拉克,我有四個孩子要養,妻子也像隻鳥一直張著嘴巴要吃。不行,四十五我幹不了。一定要五十。
A:看在夜叉的分上!好吧,那就五十吧——這一單這樣,下一單四十。
B:成交。在交易之前,你要仔細調查一下這個美國人的背景。你還要適當預付些定金。
A:放心吧,我會的。
B:太好了。今天晚上我就會裝船,快速發貨。明天早上你就能收到了。
福特合上電腦,靠在椅子上,陷入了沉思。詩梳風是一座混亂無序的中等城市,位於從泰國到柬埔寨的暹粒柬埔寨暹粒省的首府,吳哥窟遺址的所在地。的主幹道上,是走私、造假和詐騙的避難所。他啪的一聲打開手機,從記憶中搜出一個號碼,開始撥號。他不知道這個號碼還是否有用——或者說不知道電話那頭的那個人是否還活著。
電話裏立即傳來一個愉快的聲音,說的是英語,活潑的聲音裏夾雜著英國上層人士和中國人說英語的口音。“喂,我是孔。”
再次聽到那人的聲音,福特感到很是寬慰。他還活著,從聲音判斷,還活得挺好。“孔? 我是懷曼•福特。”
“福特?你這個家夥!你他媽在哪裏?你他媽的為什麼又到柬埔寨王國來了?”孔喜歡用英語罵人,可又總是拿捏得不好。
“有個任務給你。”
從劈劈啪啪的電話裏傳來一聲呻吟。“哦,不。”
“哦,真的。”福特說,“這次是個好任務。”
10
“瑪利亞號”滑進馬什島和勞茲島之間的水道,這裏海水碧綠,風平浪靜,兩岸黑黢黢的樹木倒映在水中。阿貝•斯特諾把船開進一個相對封閉的海灣,掛到空擋,約略轉了一下方向,把船停下來。
“大副,拋錨!”
傑姬向前跳去,拔出錨鏈上的銷子,把錨放下去。“就我們了,”她回頭喊道。“周圍一條船都沒有了。”
“太棒了。”阿貝瞟了一眼手表。“離天黑還有六個小時,我們可以用這段時間去找那顆隕星。”
“我餓死了。”
“我們把午餐打好包帶著吧。”
她們爬上小船,劃了幾百碼,來到卵石遍地的沙灘。她們把小船拉到高潮水位線以上,站在荒涼的沙灘上,朝四周張望。她們所在的這頭是小島上最荒涼的,沙灘上散落著冬天留下的殘屑、壞掉的捕蝦網、浮標、浮木和繩子。海潮正在退去,露出海草覆蓋的岩石,從海水中隆起的岩石就像海怪毛茸茸的腦袋。潮濕、寒冷的空氣中混合著鹽和常綠植物的味道。在海灘的盡頭,濃密的黑色雲杉拔地而起。一年中,勞茲島最荒涼的季節就是這個時候了,島上幾個夏令營地早已關閉。沒有人會來打擾她們。
“喂,好密啊。”傑姬凝視著像牆壁一樣的森林,說。“我們怎麼可能在這樣的地方找到隕星?”
“找那個隕星坑和被毀壞的樹木。相信我吧,一塊一百磅重的石頭以每小時十萬英裏的速度砸下來肯定會把一個地方搞得一團糟。”阿貝拿出航海圖,在沙灘上鋪開,用石頭壓住四角。她之前畫的那條線成一定角度從這座島上經過,與她們登陸的這個沙灘交叉。她把指南針放在海圖上,調整了一下方位,站起來,選定了一個方向。
“我們走這邊。”她指了指,說。
“沒錯。”
阿貝領頭走進濃密的雲杉林。她想起以前在學校背過一首詩,有一天晚上在全體同學和她父母麵前背誦時,卡住了,忘得一幹二淨——她在講台上痛苦地站了一分鍾後,流著淚衝下了講台——可是現在,這首詩不請自來,躍入她腦海。
啊,到了原始大森林,
鬆樹雲杉齊低吟,
苔蘚胡,綠色衣,
晨昏蒙影難辨清,
站姿宛若德魯伊古代蓋爾或不列顛人中一個牧師品級的成員,在威爾士及愛爾蘭傳說中是預言家和占卜家。,
聲音哀傷在預言。
這有幾分像她:踏不準節奏。
她們沿著指南針指示的方向,鬥膽向森林深處走去。一束昏暗、綠色的光線從高高的樹上射進來,風兒在高高的樹梢上歎息著。她們仿佛走在一座綠色大教堂的走廊裏,那些樹木就是結實的柱子,青苔就是富有彈性的地毯。阿貝大口大口地呼吸著鬆樹濃濃的香味,想起小時候無數次到小島北端的草地跟父母一起野營的情形。躺在夜空下的睡袋裏,數著天空閃爍的星星。那時候,這座小島完全被遺忘了,那些破舊的農舍鬆的鬆,垮的垮,變成了廢墟。如今,一些退休老人開始把這些房子買下來,當做鄉村別墅,小島的麵貌正在發生改變。很快,她想,一切荒蕪、遺棄和閑置的農舍都會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可愛的度夏小別墅,緞帶窗簾,祖母們會扮成土匪,把孩子們從她們的房屋周圍哄走。
森林越來越密,她們隻好四肢著地,從一些倒下的樹下爬過。
“我沒看到什麼坑。”傑姬說。
“還沒開始呢。”
她們很快來到一片空地,一堵石牆圍著一堆墓碑。
這是小島上從前的墓地。
“到吃午飯時間了!”傑姬爬到牆上,喊道,放下背包,一屁股坐下來。她靠在一塊墓碑上,開始卷大麻。
阿貝圍著墓地走著,讀著墓碑上的文字。那些古怪的緬因州的名字就像是逝去的人們的花名冊。澤貝蒂亞•勞德、希拉姆•卡特、奧拉•梅•波蘭、勒赫米亞•斯威特。她的思緒飄到了她母親的葬禮上。阿貝記得自己從墓穴周圍的人群中逃出來,爬到一座小山上,讀著墓碑上的文字,讓自己鎮定下來。她從山頂上俯視著擠在那個黑洞周圍的人群、落光葉子的樹木、被冰雪覆蓋的草地以及放在墓穴周圍亮綠色的阿斯特羅人造草皮。
母親走了,她似乎還是無法接受。她永遠都無法忘記那天她在醫院問醫生的那句話:怎麼會這樣?醫生——一個被科學打敗的好人——極其悲痛地看著她。“我們真的不知道,”他說,“不知道怎麼回事,五年或者十年前,由於一個細胞分裂的方法不對,於是就開始……”
一個細胞分裂的方法不對。真是奇怪,為什麼這麼小的一個東西能夠產生那麼大的影響。
“喂!”傑姬喊道,石林裏傳來她的聲音。“你可不可以別跪拜你那些祖先了,到這裏來跟我一起抽雪茄吧?”
阿貝回到傑姬靠著墓碑坐著的地方。“我的祖先?恐怕就你一個人那麼想吧,白妞。”
“別跟我說那些屁話,你同樣是緬因人,跟我一樣。我無意冒犯你啊。”
她坐下來,盤起腿,接過大麻,吸了一口,遞回去。隨著火燒火燎的感覺從肺部一直擴散到頭部,她打開三明治的包裝,咬了一口。“你注意到了嗎?”她問。“埋在這裏的人中至少有一半人年紀比我們小。”
“你總是那麼恐怖。”
“找到隕星後我就沒那麼恐怖了。”
兩個人大笑起來,她們麵朝天空,仰臥在草地上。
11
蘭德爾•沃斯駕駛他的二十四英尺的PC-6“老水手”捕蝦船,從特朗卡普島繞過來,由於是柴油發動機,航行時突突有聲,在水麵上排出一股跟波旁酒一樣顏色的尾氣。調頻收音機調到了當地一個播放搖滾音樂的電台,由於靜電噪聲太大,沃斯隻能大致猜出正在播放的是什麼曲子。
沃斯沒有尾槳手,沒有人願意跟他合作,他隻得一個人開著那條捕蝦船。這樣更好,不用與別人分享好處。剛才,不知哪個雜種把他的船索砍斷了,因為他正在捕撈還沒長大的龍蝦時被人抓到了。操他媽的,操他媽全家。
他最後一次把捕蝦器扔進水裏,開著船,繞著圈子,使勁把舵朝右邊打。捕蝦器上的電線發出尖銳的嘯叫聲,浮筒沉入了水裏,接著浮標也沉入了水裏。沃斯讓船自行漂浮了片刻,把剩下的半罐“銀子彈”啤酒灌進肚子裏,把鐵罐扔到船外。他抹了一把嘴巴,看著引擎的儀表板。引擎還沒有熱起來,噴油器也不好使,燃料正從濕漉漉的排氣管裏朝外流,在水麵上鋪上了一道道彩虹。每隔幾分鍾,船底的抽水泵就會停止工作,從側麵噴出像油一樣的水來。他又罵罵咧咧起來,吐在甲板上的痰看上去就像去了殼的牡蠣一樣。他把水管子踢過去,把痰從排水孔裏衝了下去。
他希望這條像坨屎一樣的船能夠支撐到這個旺季結束,然後就去買個保險,把它弄沉了事。隻需要在船底的抽水泵裏放個劣質的保險絲,把船固定在一個地方,等上兩天就行。
經過特朗卡普島,向右轉,克勞族島的輪廓就若隱若現地出現在他的視野裏,破舊的地麵站那巨大的白色圓頂看上去像個氣泡。克勞族島的渡船剛剛從海港起航,顛簸著繞過尖端向弗蘭德西普駛去。他回頭向陸地上掃了一眼,驚奇地發現有條船停在一個安靜的角落裏,在馬什島的水道上。他眯起眼睛。
是“瑪利亞號”,阿貝•斯特諾的船。
他立即放慢速度,直勾勾地盯著那條船。他感到一陣怒火爬上背脊,又迅速蔓延到腦部,像水進入了海綿。操他媽的黑妞,他總也忘不了她說的深一點,再深一點之類的惡心話。就是要趁他娘的傑姬•斯潘在場,必須重重地在她頭上敲幾下。她們原來是來勞茲島尋找迪克西•布爾的藏寶啊。城裏都在傳,說阿貝找到了一張藏寶圖。
小船隨波漂浮,沃斯從塑料環中取出最後一瓶“銀子彈”,把塑料環扔進海裏。或許還會噎死幾隻海豹呢。
他灌了幾口啤酒,把罐子放進釘在儀表板一側的啤酒座上。他開始有些急躁,神經也繃緊了,皮膚也開始蠢蠢欲動,好像有蟲子在爬。他開始緊張不安地在臉上撓,無意中把一塊痂撓了下來,感覺指尖上全是濕乎乎的血。
他咒罵著,鑽進狹小的廚房,從一個工具後麵取下一隻玻璃泡管,丟進一塊冰毒,然後用顫抖的手打著一隻比克牌打火機,將火苗向下引導到玻璃管裏,玻璃管裏立刻傳來蒸煮的聲音,他使勁吸著玻璃管,讓管中充滿煙霧,然後吸入肺部。他向後靠在船上,閉上眼睛,讓體內激流湧動,他感到歡欣得意,這種感覺如此強烈,有那麼片刻他覺得自己像個真正的人。
他將玻璃管和冰毒塞回到打撈設備後麵,跳進舵手室,感覺自己快樂無比。他又看到了“瑪利亞號”,在水麵上投下一條長長的陰影。極度的憤懣攫住了他的心。她們在尋寶,有了地圖,或許已經找到了。
他突然有了個主意。一個非常好的主意。實際上,他從未想到過這麼好的主意。
沃斯看了看表:4點。很顯然,那兩個小妞打算在船上過夜。他有足夠的時間到朗德龐德把油加上,在金諾買些啤酒和牛肉幹裝上。他還可以去他的親戚那裏一趟,搞些冰毒,收一下款——他從裏普島上的一棟住宅裏偷了些東西,賣了,別人還沒給他錢。拂曉時分就能回到勞茲島。
他大笑一聲,突然加大油門,讓每分鍾轉數升至三千。他快速轉動船舵,掉頭經特朗卡普島,繞過勞茲島南端,向朗德龐德港駛去。
他要用賣掉那些寶物的錢去買條船——名字就叫“骷髏頭”。
12
“他看上去像個小鵪鶉,豆豆布偶裏的豬仔,”馬克•科索說。“你見過那樣的豬仔嗎?大大的,軟軟的,肥肥的,粉紅色。”
瑪喬麗•梁坐在凳子上,身體後仰。她大笑起來,黑色的長發擺個不停。她把馬提尼酒端到自己撅起的唇邊。科索看見她腹部舒展,乳房形似蘋果,在薄薄的富有彈性的棉質上衣下顫動。他們所在的酒吧是加利福尼亞的一個主題酒吧,用竹子和柚木建成,波紋白鐵皮屋頂,彩色落地燈,裝扮花哨,像牙買加海灘上的水洞吧。背景音樂播放的是雷蓋源於牙買加的流行音樂,含有民間音樂、黑人布魯斯音樂和搖滾樂的成分。。為什麼明明在加利福尼亞,卻要讓一切看起來像別的地方呢?他想起格特魯德•斯泰因這樣評價過加利福尼亞。那裏什麼特色都沒有。說得多麼正確啊。
“弗裏曼警告過我要提防他,”他補充道。“像他那樣一個家夥怎麼混到了二把手的位置上?”
梁放下酒杯,向他欠起身子,像搞什麼陰謀一樣,她苗條、健壯的身體仿佛一根彎曲的彈簧。“你知道他為什麼老是把門關著嗎?”
“我也經常在想這個問題呢。”
“他在網上看淫穢作品。”
“你覺得是這樣嗎?”
“幾天前我敲他的門,聽見裏麵突然響起了活動聲,像受到驚嚇的樣子。我進去時,他正在急急忙忙地紮襯衫,電腦屏幕一片空白。”
“肯定是把他的槍收起來。一想到這個我就想吐。”
梁爆發出一陣清脆的笑聲,在凳子上扭動著,頭發又擺動起來,膝蓋碰到了科索的膝蓋。她的酒差不多喝完了。
他也把自己的酒喝完,揮手示意再來一輪。他們的膝蓋仍然碰在一起。梁也是火星任務中的一員,職務是火星氣象學專家。她愛開玩笑,好挖苦人,跟擠在大樓那頭的那些書呆子截然不同。而且很聰明。是來美國的第一代中國人,在父母開辦的洗衣店裏長大。她父母不會說英語,她上的是哈佛。科索喜歡這類故事。她的經曆跟他祖父一樣,他祖父從西西裏的家裏跑出來,隻身來到美國,當時隻有十四歲。科索感覺跟她有點親戚關係。
“你讀了關於弗裏曼的報告?”他問她。
“讀了。”這時,一個男服務員把他們的酒滑過來,她拿了自己的。“這麼恐怖。我們以前偶爾來這裏喝酒。”
科索耳聞過一點梁和弗裏曼之間的事。他希望不是真的。
“太可怕了。他被那樣殺害了。”她搖了搖頭,頭發泛起陣陣波浪。
科索想試試運氣,用膝蓋在她的膝蓋一側用力壓了壓。她也用力壓了壓。他感到馬提尼酒在他的毛細血管裏奔湧。
“你一定很難接受。”她說。
“是的。他真的是個好人。隻是有點瘋狂。”
“你知道他為什麼被解雇嗎?”她問。
“具體不知道。隻知道是因為頹廢、墮落。他可能跟德克威勒因為數據的事發生過爭吵。”
“數據的事?”
“伽馬射線數據。”科索意識到自己正在逼近安全警戒線,在大樓外跟另一個部門的人議論這些數據。他呷了一口酒。操他媽的規定。
“哦,對了。”她說。“他說起過,但我沒太明白。伽馬射線怎麼了?”
“火星上似乎有個伽馬射線源。是個點源一種從一點散開的表現形式。。至少,在我除去全部的背景噪音後得到的結論是這樣——似乎有周期性。”
她身體前傾。“等等。你在開玩笑吧。”
她立刻就明白了。科索心想。“沒有,沒有,我沒有開玩笑。周期介於二十五到三十個小時之間,跟火星上一天的時間很接近。”
“太陽係中什麼能產生伽馬射線呢?即使太陽的能量都不夠產生伽馬射線。”
“宇宙射線。”
“是的,宇宙射線集合太陽係中的每個天體,產生出一種微弱的、散開的光。你說這種信號有周期性,那就表明在這顆行星表麵有個點源。”
她這麼快就推斷出這個結論,讓科索大吃一驚。
“對。問題是,火星勘測軌道飛行器上的康普頓探測器是沒有方向性的——它搞不清楚這些伽馬射線是從哪裏來的。它可能來自這顆行星表麵的任何地方。”
“那你知道它是從哪裏來的呢?”梁問道。
“首先,我認為它可能來自墜毀在這顆行星表麵上的一個核反應堆——也許是政府的一個秘密項目。我計算過,這個反應堆,呃,可能有一座山那麼大。”
“還有呢?”
科索又喝了一大口酒。他的膝蓋緊緊壓著她的膝蓋,現在正壓著她的大腿內側,他感覺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她也緊緊壓著他的。“我一直在苦苦思索。我是說,高能量的伽馬射線通常隻產生於最高層的天體物理學過程中——像什麼超新星啊,黑洞啊,中子星啊,等等。要不就是產生於核反應堆,或者原子彈。”
“簡直難以置信。你在幹一件大事。”
他轉向她。“我覺得可能是個微型黑洞,或者一個非常小的中子星,不知怎麼搞的被火星表麵捕捉到了,或者它們正在繞火星飛行。”
“你在騙我。”
他平靜地看著她那會說話的黑眼睛。“沒有,我沒有騙你。當你排除那些不可能……”
“……無論剩下來的是什麼,無論多麼不可能,它一定就是真理。”她替他續完這句熟悉的格言,每次停下時,紅紅的唇間都帶著燦爛的笑容。
他壓低聲音。“如果是個微型黑洞,或者微小的中子星,那麼它就有可能變大,將火星吞噬——通過除掉伽馬射線來給地球除菌——甚至爆炸。這不是什麼學術遊戲,而是真的。”
梁呼出一口氣,說:“天哪!”
他把手放在她腿上,捏了一下。“是的。是真的。”
她身體前傾,跟他的臉挨得更近了。他能聞到她的洗發水的味道。“你打算怎麼辦?”
“我打算把它作為我的演講題目。”他的手向她的裙子下滑了一點點,由於她坐的是凳子,她的裙子縮到了大腿上。過了一會,她把臀部向前移了移,好讓他的手伸得更遠些。他感覺到了她大腿上的熱度。
她湊近他,對著他的耳朵說:“嗯嗯嗯。”她那散發著薄荷味的呼吸撩撥著他的臉頰。
“再來一杯?”他問道。
她調整了一下坐姿,把臀部又向前移了移,好讓他的手指摸到內褲那火辣辣的曲線。她用大腿夾著他的手。“你還想到我那裏去嗎?”她低聲問道,嘴唇輕拂著他的耳朵。
“想,”他說道。“我想。”
13
詩梳風還像福特記憶中的那般醜陋,刷著石灰水的水泥大樓散落在破破爛爛的棕櫚樹和病態的菩提樹之間。街道汙物遍布,許多大樓的正麵布滿了打仗時彈片留下的痕跡。福特的座駕進入小鎮時,一輛聯合國的“陸地巡洋艦”從他身邊疾馳而過,車上擠滿了戴著藍色頭盔的男人,車的兩側有個醒目的標識:聯合國排雷行動處。
A-1觀光酒店還在老地方,比以前更加破敗,外麵的大街上全是叫賣東西的兒童。這座用空心磚砌成的大樓裏接待的大多是非政府組織的人,在它凋敝的日子裏,大概從來就沒有接待過一個真正的遊客。福特訂了一間房,把手提箱留給了大堂經理,給了他一萬瑞爾柬埔寨貨幣單位。的紙幣,並承諾,如果他回來時手提箱仍然完好無損,他還可以再給他五萬瑞爾。
離開酒店,福特朝郊區的一個露天古董工場走去。他向前走著,路邊的水泥樓房漸漸被搭在幾根木柱上的棚屋所替代,棚屋用木頭和茅草建成,還有小塊稻田和拖著木板車的水牛。古董工場攤在一大片曠野上,一派繁忙活躍的景象。開邊式帳篷擺了長長幾排,帳篷裏,工匠們的鋼鑿在石頭上發出歡快的叮當聲。這裏是柬埔寨非常有名的古董工場,一大批有才華的工匠把成堆的破砂岩變成冒牌的吳哥古董,銷往曼穀和世界各地。
福特在充滿歡樂的古董工場上溜達,看著工匠們在靠在沙袋上的石頭上鑿著,什麼11世紀的舞女啊,女神啊,佛像啊,男性生殖器啊,以及娜迦海妖逐漸顯現出來。從附近一家印刷工棚裏傳來清晰可聞的嗡嗡聲,這裏正在通過自己發電,采用高科技手段,印製證明古董真實性的材料,好給它一個令人信服的出處。在另一邊,剛剛做好的“古董”正在進行硫酸霧、泥浴、茶鏽、蛋白塗層,甚至被埋起來等工序,以便使它看上去更為古舊。
福特掃視著成群的工匠、買主、賣主,尋找老朋友孔的身影。哦,在那裏呢,錯不了,胖乎乎的身材,溜光的腦袋在工匠中間移動,他跟每個人打招呼,用拐杖在不同的“古董”上敲著,大聲地笑著,一副快樂無比的樣子。
“孔!”福特邁開大步走過去,熱情地抓住那個人的手。
“懷曼,我的好朋友!見到你我是多他媽高興啊!”
“我叫科克。”福特眨眨眼睛,說。
孔二話不說,高聲喊道:“科克,我的好朋友!”他大笑起來,笑聲清脆,頭朝後仰,然後鎮定下來,一臉嚴肅。“我從來沒想過還能再見到你,在……”他的聲音漸漸消失了。
“我這不是又來了嘛。”
“科克,你他媽瘦了!長了那麼多白發!柬埔寨有句古話:屋頂上有雪並不表示壁爐裏沒火。”他又大笑起來。
“我有點懷疑,它是不是一句柬埔寨的古話。”
孔揮揮手。“我給你帶了件禮物。”他把手伸進衣袋,拿出一塊小石頭,是揭路荼印度神話中鷹頭人身的金翅鳥,印度尼西亞的國徽圖案。的腦袋。“當然是假的。歡迎回來。”
福特很高興自己還記得柬埔寨交換禮物的方式。“我也有個東西給你。”
孔從圓眼鏡裏盯著上麵有些雕飾的綠色石頭。“別告訴我你一直在曼穀買寶石!”
“是綠寶石,而且是真的。請注意,質量很差,但我喜歡上麵的雕飾。相信我,是真的,我沒上當。”
孔眯起眼睛,看著那塊石頭,摘下眼鏡,在他的襯衣下擺上擦了擦,然後戴上。“喂,這也是揭路荼。”
“英雄所見略同。”福特用腦袋示意到田間的空地上去。“我們走走吧。”
他們開始溜達。孔說:“我一直沒機會告訴你我是多麼多麼抱歉——”
福特輕輕碰了碰他的胳膊,打斷他的話。“請別說了。”
孔點點頭,他們穿過田野。他揮了揮手。“做這個生意不錯,是不是?”
“非常不錯,”福特說。“那些人再也不用為了盜竊古董而毀壞古寺了。我由衷地讚同。”
“歡迎來到新柬埔寨!”
溜達的時候,福特利用這個機會,用眼角的餘光打量這位老朋友。孔一點都沒變。他至少應該有五十了,可他好像永遠不會老。穿戴幹淨整潔,橄欖色的帆布夾克,白色的襯衣,寬鬆的領結,卡其布褲子,拄著拐杖,他很可能在印第安納•瓊斯的係列片中當過臨時演員。外貌總是騙人的,他是個非常勇敢的人,氣沉神定,鎮定自若。福特心想,要是在紅色高棉長大的話,你就是這個樣子的。
“呃,科克,是什麼任務?”
“跟那個寶貝有關。”
“女孩還是石頭?”
“石頭。我來這裏就是為了追溯它的源頭。礦山。”
孔停住,轉過身來。“你回到中情局了?”
福特搖搖頭。“我是個自由職業者。”
孔倚著拐杖休息。“給誰幹活?”
“給誰無關緊要。我的工作就是用GPS定位,記下礦山的位置,拍下它的照片,拍下錄像,把這些信息傳過去。”
“‘他們’要這些幹什麼?”
“不知道,我也不關心。”
孔若有所思地晃著腦袋,用拇指撥弄著耳朵。
“這裏有個做蜜蠟石生意的中間商,叫普拉姆•佛岡的,”福特說。“認識他嗎?”
孔點了點他胖乎乎的頭。“哦,認識。他是小鎮上頂級的寶石代理人。古董,寶石,大米——這些是我們的三大經濟支柱。”
“有家人嗎?”
“有個兒子。十八歲。很聰明的小夥子。在金邊上大學。”
“普拉姆一個人生活嗎?”
“是的。”
“我們今晚去會會他。”
孔兩眼放光。“會用武力嗎?”
“不會。”
孔一臉沮喪。“那你打算怎麼搞到你想要的東西?”
福特眯起眼睛,看著田野對麵的印刷樓,印刷機的嗡嗡聲清晰可聞。“你說他有個兒子在上大學?或許幾張紙就夠了。”
他突然加快腳步,朝印刷樓走去。
14
蘭德爾•沃斯把船拴在小鎮的浮動船塢上,背起背包,低著頭,踏上通向碼頭的斜坡。現在是五點鍾——大概不會碰上什麼人。他平時總在船上放著一把老式的RG44,此時這槍正別在他的腰帶上,他感到又硬又重。
“喂,沃斯。”
媽的。沃斯抬起頭,看見了他最不願意看見的那個人——捕蝦合作社的老板厄尼•朱拉,他身高六點四英尺,體重兩百二十磅,身穿惡劣天氣防護服,腳穿膠靴。上中學時,朱拉就開始折磨他,而且從來沒有停止過。
“你欠我三百一十二塊柴油錢,現在給我吧。不給的話,我再也不給你加油了。”
“我跟你說過我會給的。”沃斯感到四肢都在憤怒地顫抖。那些雜種割壞了他的捕蝦網,他相信朱拉就是其中之一。
朱拉眯起眼睛,狠狠地盯著他。“希望你會給。”
沃斯從他身邊走過時,一時衝動,用肩膀輕輕撞了一下他。朱拉抓住他的衣領,扭過來,把像牛肉一樣的臉湊到他臉上,呼吸中全是啤酒味。
“聽著,你這個廢物。你加油的時候撒謊,說你身上有現金。那你給我啊,卑鄙小人,不然的話,我就把你的睾丸做成蝴蝶結,掛在你脖子上,把你送到舞蹈學校去。”他推開沃斯,轉過身,又回過頭來,說:“明天中午之前,把錢給我。聽到了嗎,廢物?”
沃斯伸出手,握住RG槍的槍柄。朱拉仍然背對著他,開始擺弄一個螺旋千斤頂。他弓下腰,把一顆螺釘擰了下來。
“屁眼。”沃斯說。
朱拉沒有理睬他。沃斯悄悄把槍放回去,想想還是算了。以後再來對付朱拉。現在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辦。他還要到什麼地方,用什麼方式搞些柴油。
他走下碼頭,一邊向停在停車場的卡車走去,一邊在衣袋裏摸鑰匙。新港和馬斯康格斯桑德已經停止給他加油了,他不得不一直把船開到布斯灣,即便在那裏,他也可能賒不到油。如果他的計劃要成功的話,必須現在就要搞到些柴油。
他把鑰匙插進點火器,擰了擰,引擎開始喘息,繼而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最後啟動了。 他看了看油壓,開到沃爾多伯勒足夠了。
他緩緩將車開進快車道,車子移動時傳來傳送帶低沉的聲音。他將車東倒西歪地開出停車場,向右轉向32號公路,向沃爾多伯勒駛去。
那棟裝有楔形板的白色房子位於主幹道旁,房子門廊鬆垂,油漆剝落,草坪的木磚上擱著壞掉的汽車。黃昏已經降臨,一間附聯式倉庫裏開著燈。沃斯把車停在車道上,下車,向倉庫的側門走去。他在門上敲了兩下。他在路上用了毒品,感覺好多了。那種顫抖的感覺讓他的雙腿更加有力,讓他的大腦更加清醒。
“誰呀?”一個聲音問。
“沃斯。”
隨著門鎖的轉動,門打開了,德文•道爾站在那裏,穿著油漆匠的工作服,手裏拿著啤酒和香煙,一副蓬頭垢麵的樣子,他是那種年齡有三十多了卻把自己打扮成十八歲模樣的人。裝嫩。
“喂,蘭迪蘭德爾•沃斯的昵稱。,你這個傻瓜,有什麼事啊?”
沃斯走進去,道爾在他身後把門關上,鎖好。倉庫的後部高高地摞著偷來的家具,上麵蓋著柏油帆布。
“要啤酒嗎?”
沃斯奪過一罐百威清啤,一屁股坐在破沙發裏。他喝了一大口,罐子裏的啤酒下去了一半。他把啤酒放在桌上,閉上眼睛。
道爾癱坐在沙發椅裏。“喂,蘭迪,你看過布蘭妮剛照的那些把毛刮得一根不剩的照片沒有?我電腦上有一些,你不會相信——”
“我來拿我的那份。”沃斯說。
“喂,夥計,這是什麼屁話?你的那份?”
“我不想再囉嗦了。”他慢慢睜開眼睛,怔怔地看著道爾。
“我跟你說過,別人付給我了,我就付給你。”道爾吸了一大口煙,把煙霧從肺部吐出來,然後在椅子旁邊的蛤殼裏把煙頭掐滅。他伸出手去摸啤酒,摸到了,把啤酒拿起來。
“那個破玩意是我一周前從裏普島上的商店裏偷來的。”沃斯說。“我冒險幹了自己該幹的活,現在我要屬於我的那份。”他感到自己脖子上的肌肉開始抽搐。
“那個破玩意要脫手後才知道你那份是多少。古董不同於平板電視。我告訴過你脫手需要時間,這也是你同意的。”
沃斯又把眼睛閉上,神情冷漠。他說:“對不起。你沒有時間了。我給了你價值十萬塊的古董,把我的錢給我。”然後突然睜開眼睛,穿著靴子的腳落在地板上。“清楚沒有? ”
“喂,蘭迪,別跟我說這些屁話。如果幸運的話,我可以得到一萬……按我們商量好的,你拿一半。隻是要等別人先把錢給我,好嗎?”
“不行,蠢貨。”
道爾不說話了。蘭迪拿起啤酒,幹掉,把罐子捏扁,像扔飛盤一樣朝道爾扔去。啤酒罐從道爾肩上彈起來。“你聽到了嗎?”
沃斯脖子上的肌肉像隻袋鼠般跳著。
“你看看你,蘭迪,”道爾說,“我們事先已經說好了。而且我正在操作。下周一,我告訴你結果。”
沃斯看出道爾出汗了。道爾害怕了。
“你說一萬?一萬整。那我要我那一半。現在就給我,作為首期款。”
道爾攤開雙手。“他媽的我哪有五千啊。”
沃斯從沙發上站起來,信心開始膨脹起來,他相信自己降得住道爾。他的脖子此時又在痙攣,一下,一下,又一下,把道爾的屎都快嚇來了。沃斯看出來了,道爾的眼睛在到處瞟,找武器。“別打歪主意,”沃斯說,湊近他,把他逼在椅子上。
“下周一給你。”
“我要五千。現在就要。”他又朝道爾湊近了一點點,生殖器幾乎碰到了他臉上。
“我沒有。”道爾窩在椅子裏。
沃斯朝他的腦袋頂上掃去,一巴掌,接著又是一巴掌。
“操你媽!蘭迪,你他媽的幹什麼?”他想站起來,可沃斯又把他推倒在椅子上。他居高臨下地看著道爾,兩腿張開,跨在他身上,把他攔在椅子裏。媽的,沃斯感覺自己像《黑道家族》裏的黑幫老大托尼•瑟普拉諾了。沃斯把手伸到腰間,從皮帶裏拔出RG44,把槍管塞進道爾的耳朵裏。“把他媽的錢給我。”
“蘭迪,你瘋了嗎?你又用了他媽的冰毒——”
沃斯又開始抽他,這次抽的是臉,來來回回地抽他。
“住手!”道爾試圖保護自己,舉起瘦削的手擋住自己的臉,低頭閃避。“請住手!”
“錢包在哪裏?把你的錢包給我!”他又抽了他一巴掌。道爾一隻手保護著自己,另一隻手顫抖著伸到工作服裏,把錢包掏出來。那個膽小鬼竟然哭了起來。沃斯接過錢包,打開,掏出一遝錢。都是五十的。他鬆開錢包,錢包滑落在地上,他點了點數。“喂。這裏是八百塊。”
他假裝突然向道爾撲去,道爾躲了一下,手在空中揮舞。沃斯大笑起來。“卑鄙的家夥。”他把錢折起來,塞進自己的褲子後袋。他用槍頂著道爾的額頭,輕輕推了他一下。“聽著,不要臉的東西。我下周一再來。我要你準備好四千二百塊,存進卡裏。”
“我們是有協議的。”道爾慘兮兮地說。他的臉上留下了一道一道的痕跡,像個流鼻涕的孩子。
“我們現在有了新的協議。”
15
福特等孔從酒吧裏出來後,才移步跟他肩並肩,沿著泥濘的街道走去。
“普拉姆•佛岡有些習慣很有規律,”孔說。“半夜1點整離開酒吧,開著嶄新的奔馳,行駛三百碼1碼等於0.9144米。,回到家中時1點過5分。”
“他是個難伺候的顧客嗎?”
“心理上,是的。”
“他會喝醉嗎?”
“不會。他每天晚上不多不少,隻喝兩杯啤酒。”
他們朝普拉姆•佛岡家走去。這是一棟新房子,用煤渣磚砌成,用石灰水刷過,旁邊有座搭在木柱上的泰國傳統茅草屋,顯然是他以前住過的地方,在茅草屋裏躺著一頭水牛。房子的三麵都是稻田,前麵的院子裏全是椰子樹。
“我們從後麵抄過去。”福特說。他們離開大路,上了稻田中間土壩上的一條小路。這是個炎熱、明亮的夜晚,一輪血紅的滿月剛剛從東邊升起。福特深吸一口氣,空氣中全是柬埔寨特有的味道,泥土的氣息,草木的氣息,還有潮濕的味道。
“這麼可愛的夜晚,適宜散步。”孔說,他深吸一口氣,又舒展了一下胳膊。
他們沿著土壩上彎彎曲曲的小路走著。普拉姆•佛岡的白色房子赫然出現在他們眼前,就像一隻放置在黑色背景前的可怕的盒子。他們來到後門,那把普通的鎖很快就被福特撬開了。他們溜了進去。
普拉姆的房子裏散發著檀香木的味道。他們沒有開燈,徑直向前麵的客廳走去。福特占據了一個戰略位置——門左邊的一把墊著厚軟墊的沙發椅,孔坐在右邊的沙發上。
“12點40分,”福特低聲說道。他把32口徑的沃德PPK手槍從槍套裏取出來,放在大腿上。
在預設的時間,淩晨1點過5分,奔馳的車燈從掛有窗簾的窗戶上掃過,片刻之後,福特聽見了用鑰匙開鎖的聲音。隻見普拉姆打開門,劃著一根火柴——這個時候已經停止供電了——他站在那裏,怔怔地看著他們。
他想立即返身出門,說時遲那時快,福特跳起來,奔至門口,擋住他的去路。他用槍頂著那人的腦袋,一根手指放在唇邊。噓——
普拉姆除了直盯盯地看著他外,別無他法。
福特輕輕關上門,用槍向普拉姆示意。“普拉姆先生,我們坐下來,好嗎?”
普拉姆仍然站在那裏,非常緊張。孔從暗處走出來,點亮一盞提燈,房間裏充滿了微弱的黃色光芒。
“我說坐下。”
普拉姆警惕地坐下來,仿佛一隻隨時都會一躍而起的動物。“你們想幹什麼?”
“我們是懷著友好和信任的態度來找你的,有單非常不錯的生意。”
“你們闖進我家裏來,還友好?”
“我們擅自進入你家,是因為想保護你,而不是因為我們自己。”
普拉姆不安地動了動。福特打量著普拉姆。中年、瘦削、矮小、大肚皮,舉止躁動不安。圖案豔麗的夏威夷短袖襯衫——下擺沒有塞在褲子裏,寬鬆的褲子,人字拖鞋,身上散發著一股淡淡的啤酒和廉價香水的味道。清澈的大眼睛裏充滿了警惕。他不吭聲了。
福特笑了笑。“普拉姆先生,我們來這裏是想知道蜜蠟石的礦山在哪裏。”
普拉姆仍然不吭聲。
“我們願意出大價錢。”
“我不知道你們在說什麼。”
“你不想聽聽我們有什麼建議?”
“你們給我什麼東西——錢,女人——都改變不了我的想法。”普拉姆笑笑。“你們朝四周看看:我什麼都有。漂亮的汽車,漂亮的房子,平板電視,還有電腦。都不錯吧。我對礦山什麼的一無所知。”
“你告訴了我們,別人是絕對不會知道的。”
“我什麼也不知道。”
“一丁點都不想聽聽我們的建議?”
普拉姆不說話了。
福特站起來,走到普拉姆身旁,輕快地把槍倒過來,讓槍柄衝著他。“拿著。”
普拉姆猶豫了一下,把槍奪過去,砰的一聲把彈倉打開,然後合上。“有子彈,”他說,用槍指著福特。“我可以立馬把你幹掉。我要你滾出去。”
“這個主意可不好。”
普拉姆露出了燦爛的微笑。這跟福特希望中的一致:槍在他手裏,他感到安全。他根本不知道那些子彈是福特拆開過倒掉火藥後重新裝上的。
“我的建議是這樣。”福特慢條斯理地將手伸進衣袋,掏出一份小小的證件。他將證件放在黃色的光線下。是份美國大學的學生簽證。
普拉姆哼了一聲。“我不需要那個。我都五十了!我有錢,又受人尊重。我是個生意人,所作所為都是合法的。我沒有犯法,也沒偷任何人的任何東西。”
“這個簽證不是你的。”
普拉姆看上去迷惑不解。
“看看吧……看看吧。”
普拉姆猶猶豫豫地伸出手,拿起來,打開,怔怔地看著前麵那張照片。
福特從衣袋裏掏出一隻信封,放在簽證旁邊。信封上有個深紅色的標誌和“讓真理與你為友” 哈佛大學校訓。幾個字,寄信人地址是馬薩諸塞州劍橋市。
“讀讀信吧。”
普拉姆放下護照,拿起信封,將厚厚的奶油色信紙拿出來,眯起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讀著,信紙有些顫抖。
“是哈佛大學給你兒子的入學通知書,上麵有招生辦主任的簽名。”
長時間的沉默。普拉姆緩緩把信放下來,眼中的神情讓人無法理解。“我明白了,這是胡蘿卜。大棒呢?”
“馬上就會給你的。”
“我無法相信你的這些承諾。這些紙片沒啥意思。誰都能偽造。”
“不錯。但你肯定看得出來此時此刻我是誠心實意的。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你為什麼想知道礦山的位置?”
“大棒來了。普拉姆先生,你認為這些蜜蠟石最終到了哪裏呢?到了我們女士的脖子上。”
“那又怎麼樣?”
“最大的一顆蜜蠟石到了我們一位權力最大的女士的脖子上,她是美國一位非常重要的參議員的妻子。喬治城美國眾議院、參議院和聯邦政府所在地。的人都羨慕她,可後來因為輻射,她的頭發掉光了,胸部紅腫流膿。我們追那些石頭就追到了你這裏。”
一陣沉默之後,普拉姆呼出一口氣,用柬埔寨語說了一句話。
福特聽出是高棉人罵人的話。用英語說就是,這可是他媽嚴肅的事。
普拉姆用手絹擦了擦臉。“這個我從不知道。我甚至沒想過。我是個商人。”
“你知道這些東西有輻射。”
沉默。
“這根大棒就是,有人告訴那位參議員,說這件事是你幹的。你認為你會是個什麼下場?”
“如果我說了礦山在哪裏,礦主會把我殺了。”
“如果你不說,中情局也會殺你。”
“請別這樣對我。”
“你看,礦主不會知道是你跟我們說的。這就是我們為什麼晚上從你後門進來的原因。”
普拉姆劇烈地搖著頭。手裏雖然握著那把槍,卻將它忘得一幹二淨。“我需要時間考慮一下。”
“對不起。普拉姆先生,現在就要做出決定。”
他又抹了一把臉。“我們的生計,全靠這座礦山。”
“你已經賺了不少了。”
“除了讓我兒子進哈佛,我還要錢。”
“你的要求太多了。”
“十萬塊。”
福特瞟了一眼孔。柬埔寨人喜歡無休無止的討價還價,他一點都不感到吃驚。他站起來,收起簽證和信。“中情局會來照顧你的。”轉身走了。
“等等!五萬。”
福特朝門口走去,連停都沒有停。
“一萬。”
福特快出門了。
“五千。”
福特停下來,轉過身。“如果礦山找到了,或者說找到礦山的時候,你才能得到這筆錢。”他回到屋裏。“把槍給我吧。”
普拉姆把槍遞給他。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到角落裏的一個木櫃旁,打開櫃子,拿出一張地圖。他在桌上把地圖展開,把提燈放在地圖上。“這是一張柬埔寨地圖。”他說,“我們在這裏,礦山在……這裏。”一根小手指啪的一聲落在地圖上遙遠西北部的一個荒無人煙的山區。這位柬埔寨人將清澈的眼睛轉向福特。“為了你個人的安全,我告訴你,如果你去那裏的話,就絕對不可能活著回來了。”
16
馬克•科索感覺有人站在他的小書房門口,於是直起腰,偷偷用胳膊肘把幾張紙朝他一直在研究的伽馬射線圖上推了推。“你好,德克威勒博士,”他說,臉上裝出貌似尊敬的表情。
德克威勒走進來。“來看看淺地表探地雷達圖像處理得怎麼樣了。”
“快好了。”
這位主管嘴裏哼唱著,從馬克•科索肩頭盯著整整齊齊地擺放在桌上的文件和電腦打印出來的資料。“在哪裏呢?”
“就在這裏。”科索也不能肯定在哪裏,總之在這疊打印出來的這堆東西裏,但他又不敢翻,擔心把伽馬射線圖露出來了。“下班前放到你桌上吧。”
德克威勒伸出一隻手,將幾張紙推了推。“桌子上不錯,很幹淨。不像這裏的其他懶漢。好習慣。”呼吸中有一股橘子味的嘀嗒糖意大利費列羅生產的糖果。最早隻生產清新薄荷糖,後來品種越來越多。的味道。
又翻了幾張紙後。“這是什麼?”他把手伸進那堆紙裏,拿出一張電腦打印的東西——一張伽馬射線圖。“我覺得你還在搞你那個伽馬射線數據。你昨天向我承諾要搞淺地表探地雷達圖像的。”
“我正在搞啊。5點前就可以放到你桌上。德克威勒博士,請注意,我在這裏的任務是分析跟火星有關的所有數據,包括伽瑪射線。”
他又吸了幾下嘀嗒糖。“科索先生,我覺得我們可能對這個部門的管理方式存在著一個根本的誤解。我們是一個團隊,而我,是這個團隊的領導。對不起,但是我認為我很清楚地告訴過你,淺地表探地雷達圖像是你首要的任務。我希望你把它完成——全部完成——後,在下周的會議上做個介紹。”
科索沒有吭聲。
“你明白嗎,科索先生?”
“明白。”他答道。
等德克威勒離開後,科索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渾身抖個不停。這人真讓人受不了,原本不過是個平庸之輩,不知用什麼辦法坐到了主管的位置上,如今每分每秒都津津有味。他用發酸的眼睛掃了一眼放在另一堆紙上的伽瑪射線圖。他得拚命地幹,5點前搞完那些淺地表探地雷達圖像數據。他德克威勒為什麼對淺地表探地雷達圖像這麼堅持不懈呢?火星又不會一下子跑到別的什麼地方去。而伽瑪射線數據確實很怪異啊。他比弗裏曼所做的工作更進了一步。如果德克威勒看不出它的價值的話,那肖德裏肯定會。
開著的門上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他轉過身,看見瑪喬麗•梁站在門口,她像隻小羚羊,一條腿筆直,另一條腿彎曲,倚在門上,麵帶微笑,修長的身材像一張弓彎曲著。
“喂。”她說。
科索笑笑,搖搖頭。“他走了?”
“剛剛走過轉角。”
他用手指梳了梳頭發,“進來吧。”
她啪的一聲在角落裏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來,向後仰起頭,頭發搭在椅背上。“去吃午飯嗎?”
他搖搖頭。“我得弄完這些數據。”
“怎麼樣了?”
“有許多數據要處理。我的時間一直花在了伽瑪射線上。”
“有進展嗎?”
科索瞟了一眼那扇開著的門,她明白他的意思,伸出手,把門關上。
“有點。火星表麵上肯定有東西,不管它是什麼。它的周期跟這顆行星的運轉周期太接近了,不可能是別的什麼。我一直在看圖像,看看能不能找到什麼看得見的、可能跟伽瑪射線發射器相符的人工產物。火星很大,我們已經完成了四十萬高分辨率的照片。真是大海撈針。”
她伸了個懶腰,科索看著她,見她的襯衫縮了起來,露出了平坦的腹部,腦海裏又清晰地浮現出他們共度良宵的情景。
“如果不吃午飯,”她說,甩了甩頭發,“那一起吃晚飯吧?”
“很榮幸。”
“感到榮幸的應該是我。”她說。
17
福特把“陸地巡洋艦”停在一排破破爛爛的摩托車旁,看著那間政府辦公室門上手寫的招牌。招牌是用法語和高棉語寫的:斯韋坡公社甘榜克拉貝區副委員辦公室。他從車裏出來,外麵熱浪滾滾,熱氣包裹著他,一切都顯得不太真實。
“求人不如求己。”孔說,眯起眼睛,看著那棟破敗的、煤渣磚砌成的樓房。“希望你帶了很多錢。”
福特拍拍衣袋。
他們敲了敲門,裏麵傳出一個聲音讓他們進去。副委員辦公室隻有一間房,水泥牆,水泥地,剛剛粉刷過,房間正中央對門放著一張桌子,兩側各有一張秘書的桌子。中間的桌子前呆板地放著兩把鐵椅。有扇後門,通向外麵的廁所。房間裏散發著惡臭。
副主任委員英俊瀟灑,臉上有塊傷疤,他帶著燦爛的笑容站起來,露出一口又大又白的牙齒,福特還從未見過這麼白的牙齒,他的牙齒與他土褐色的襯衣、鬆垂的褲子和人字拖鞋形成鮮明的對比。他的脖子豐滿厚實,臉上神采飛揚,興高采烈。
“歡迎!歡迎!”委員用英語大聲說道,同時伸出手來。臉上的表情跟剛剛中彩的人毫無二致。大概他真的中了,福特想到自己要向他行賄了,心裏這樣想。
孔用高棉語跟他複雜地問候了一番。福特一聲不吭,心想,像他通常那樣,假裝不懂高棉語是最好的。
“我們說英語吧,”那人大聲說道。“我特別的朋友,請坐吧!”
福特和孔在硬邦邦的鐵椅子上坐下來。
那人用刺耳的聲音對其中一名秘書說了一句高棉語,秘書跳起來衝出門去,從他們身邊經過時鞠了兩個躬。
“今天天氣很不錯,是吧?”副主任委員又笑了笑,十指交叉,放在前麵,說。福特注意到他的兩根拇指沒了。
“很不錯。”孔說。
“這裏,甘榜克拉貝,對身體很好。”
“這裏相當有益健康,”孔說。“我立刻就注意到了,你們這裏的空氣太他媽好了。”
“甘榜克拉貝區的空氣很好!確實好!”
福特和孔笑笑,點頭表示讚同。
那位秘書回來時,手裏拿著椰子,椰子的頂部用彎刀削掉之後插上了吸管。
“請!”這位官員說。椰子是剛剛從樹上摘下來的,他們喝著溫熱的椰汁。他還從來沒喝到過這麼好的東西,福特心想。
“太棒了,”孔說。“我們在甘榜克拉貝區受到了多麼盛情的招待啊。”
“這是最好的椰子!”副主任委員大聲說道,使勁地吸著,吸管發出汩汩的聲響。他啪的一聲把空殼放在桌上,打了一個嗝。“有什麼需要,我的朋友?”副主任委員攤開手,問道。“什麼都給你。”
“這位是科克•曼德雷克先生,”孔說。“他是一位探險客。我叫孔,是他的翻譯。”
“探險客!”副主任委員重複道,使勁點了點頭,很顯然,他不明白探險客是什麼意思。“好!”
“他想去看看那座被毀掉的著名的諾科爾菲斯寺。”
“我不知道這座寺廟。”
“在很深的熱帶叢林裏。”
“那座寺廟在哪裏?在甘榜克拉貝區嗎?”
“不在。在這個區的東北方向,要穿過你這個區才能到那裏。”
副主任委員臉上的笑容不再燦爛。“我們區那邊,什麼也沒有啊!沒有人!也沒有寺廟!”
孔站起來,在那位官員的桌上展開地圖。“寺廟就在這裏,在納格山上。”
副主任委員臉上的笑容這時完全消失了。“那個地方很糟糕。非常糟糕。”
“我的客戶,曼德雷克先生,希望去看看那座寺廟。”
“你們不能去那裏。那裏太危險了。”
孔好像沒聽到那位官員的話一樣,繼續說道:“為了得到許可,曼德雷克先生願意多出些錢。他還需要你幫他在地圖上把去的路標一下。當然,我們希望避開雷區。你了解這個區,也有哪些地方的地雷已經清除的地圖。”
“太危險了。我說高棉語,這樣你就明白了。曼德雷克先生,如果我現在說高棉語,可以嗎?”又是燦爛的微笑。
“當然可以。”
他開始用高棉語講,福特仔細地聽著。“你瘋了嗎?”那位官員說。“那個地方的人現在都成了強盜,走私寶石,綁架勒索。如果他們把你的客戶抓走了,我就有大麻煩了。你明白嗎?”
“我明白,”孔回答道,用的是高棉語。“但我的客人非常想去看看那個遺跡。他專門來柬埔寨就為了這個。我們去一下就回來——不在那裏逗留。相信我,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我以前也給他這樣的人做過導遊。就在上個月,我還帶了些美國人去班特清麻寺。”
“我不能同意。”
“他可以多出些錢。”
那位官員攤開手。“跟一樁綁架案比起來,他那點錢有什麼用?綁架美國人更糟糕啊。我這個職位還能保住嗎?這個區現在很安寧,大家都很幸福。你知道的,這種局麵來之不易。”
“或許一大筆錢可以作為補償吧。”
停頓了一下。“多少?”
“一百塊。”
那位官員舉起雙手。“你在開玩笑嗎?一千塊。”
“一千塊?我要跟客人商量一下。”
孔轉向福特,用英語說道:“通行證要一千塊。”
福特蹙起眉頭。“那是個不小的數字。”
“對,但……”孔聳聳肩。
福特皺起的眉頭又緊了一下,然後劇烈地點了點頭。“好吧,我給。”
那位官員又用高棉話說道:“要地雷清除圖的話,還要加一百!”
孔轉過身。“還要加一百?這次是你在開玩笑吧!”
“那就五十。”
孔對福特說:“還要五十買地圖。”
“摩托車呢?我們還要摩托車,”福特說,假裝很生氣。“還要加多少?”
討價還價又持續了十五分鍾,最後交易達成了。通行證、地圖、兩輛摩托車的租費、汽油、少許食品、他們離開期間“陸地巡洋艦”的保管費等等,一共一千一百四十美元。福特取出錢,交給副主任委員,他雙手接過錢,態度虔誠,笑容燦爛。副主任委員把錢鎖進了桌子抽屜裏。
福特和孔出來,坐在一棵菠蘿蜜樹下的陰影裏,等著租用的摩托車從附近的村子裏送過來。
“你跟我說帶五千塊,”福特說。“那個可憐的家夥不知道我們願意出多少。”
“他剛剛掙了兩年的薪水。他高興,我們也高興——為什麼要拒絕上帝的慷慨賜予?”
隨著一陣刺耳聲音的到來,兩個瘦得皮包骨頭的十幾歲的孩子各騎著一輛摩托車來了,摩托車喘息著,伴隨著一陣“咳嗽”停了下來。
福特目不轉睛地看著這輛“年高德勳”的摩托車,上麵綁著打包帶,傳動帶有些剝蝕了。一輛車後用帶子綁著一個竹籠架,架子上髒兮兮的,沾滿了一塊塊、一條條幹枯的豬血。“你存心拿我開心吧。”
孔大笑起來。“你還想指望什麼樣的,哈雷摩托車嗎?”
18
他們沿著小路來到一片小小的空地時,福特首先看到的是遠處那些綠色的小山。他們已經在叢林裏蛛網般的小路上穿行了五個小時,他感到筋疲力盡,骨頭都快抖散架了。他停下車,關掉引擎。孔也在他旁邊停下來。福特看著那個柬埔寨人小心翼翼地把地圖從背包裏拿出來,打開。盡管他那麼小心,地圖的折疊處還是因為潮濕和多次使用開始破裂。孔眯起眼睛,透過厚厚的鏡片,看著地圖,然後抬起頭來。“那些是納格山,它們後麵的那些山就是泰國的邊境了。”
“喂,這麼熱。你是怎麼做到的,孔?”
“做到什麼?”
“神情這麼冷靜,衣服這麼平整。”
“一個人必須保持整潔的容貌。”他說,用他胖乎乎、剪過指甲的手指收起地圖。“特雷諾爾村就在那些山的下麵。那是泰國這個主權國家的最後一個前哨地。過了那個地方,就是無人區。”
福特點點頭,輕輕擦去臉上的汗水,又擦了擦手,一腳跨上車,發動小小的引擎,加大油門,又出發了。他們在滿是車轍的小路上顛簸著,緩慢地蜿蜒前行。他們走了幾公裏,經過幾個村落,見到了一群搭在木柱上的茅草屋,一頭拉著板車的水牛,還有一群在一間茅草棚裏齊聲背誦的孩子。隨後,他們沿著小路來到一片高地。遠處出現了一條山脊,煙幕從樹頂上升起來。
“那裏就是特雷諾爾村。”孔說。
他們在森林裏穿行時,摩托車的嘶叫聲仿佛一群蚊子在鳴叫。讓福特欣慰的是,這時來了一陣風,雖然這風一點都不涼快。走了幾公裏之後,他們又見到茅草屋了,散落在巨大的吉貝樹之間,吉貝樹的樹幹上有道道棱紋,樹根像蛇一樣趴在地上。過了一會,他們來到了一個廣場,泥土地麵,四周是竹棚,頂上覆蓋著茅草。廣場中央佇立著一排排紀念祖先的杆子,好像一群瘦骨嶙峋的魔鬼。福特繞著廣場巡視了一圈;村子裏好像空無一人。
他們停下車,放下支架,從車上下來。在這片小小的空地四周,是無邊無際的、呼嘯哀鳴的森林,人類的痕跡幾乎消失在了這些森林裏。
“人都到哪裏去了?”福特問道。
“好像他們都逃走了。都走了,隻剩下一個人了。”孔朝一個竹棚點了點頭,福特看見裏麵有個瘦削的婦女,坐在一張席子上。孔從背包裏拿出一包糖果,兩個人走了過去。“這個地區在紅色高棉時代受過創傷,”孔說,“他們至今還畏懼陌生人。”
“問問她去納格村怎麼走。”
她的年齡似乎很大了,一般人都活不了那麼大年紀,鬆鬆垮垮、滿是皺紋的皮膚裏裹著一副骨頭架子,然而她卻非常開朗。她盤腿坐在席子上,抽著方頭雪茄,咧開嘴衝福特笑,露出僅有的一顆牙齒。孔把糖果打開,伸過去,她伸出手,張開爪子一樣的手指抓了一大把,至少抓走了一半。
孔用方言跟她交談。她眉飛色舞地回答著,使勁地點著頭,還用瘦骨嶙峋的手指打著手勢,指指點點。
“她說我們最好別上那裏去。”
“告訴她我們要去,需要她的幫助。”
孔詳細地跟那個女人說了。“她說這裏以北大約兩公裏處有個佛寺,要去那裏隻能步行。她說那些僧侶是森林的眼睛和耳朵。我們應該先去那裏,他們會給我們指路的。如果把那包剩下的糖果給她的話,她可以替我們照看摩托車。”
小路向上穿過一片畸形扭曲的木菠蘿樹,爬上一條林木茂密的山脊。天氣太熱了,福特每呼吸一次都感覺到熱氣進到了自己肺部。半小時後,他們來到了一堵由巨大的土紅磚砌成的垝垣,上麵纏滿了藤蔓植物,一段古舊的樓梯通向小山的一側。他們爬上樓梯,頂端是一塊平地,長滿了雜草,雜草裏胡亂地扔了些磚頭,半掩半露;草地那邊,五座破敗、呈梅花狀排列的塔樓佇立在一片熱帶叢林中,每座塔上都有幾張護持神印度教三大神之一。的臉,凝視著四個主方位。這是高棉一座古老的寺廟。
在這片廢墟的正中,在一片長滿雜草的空地上,有一座寺院,年代要比那些塔樓近很多,但炸得隻剩下一副架子了。由於屋頂沒了,粗糙的石牆在天空的映襯下呈現出黑色的輪廓。遠處,福特可以看見鍍金的佛塔,或者說墓碑,聳立在一簇簇樹葉的上方。蜜蜂在沉悶的空氣中嗡嗡地叫著,空氣中散發著檀香木燒過的香味。
在寺院前麵一個沒有門的入口處,站著一個裹著金黃色袍子的光頭和尚。他個頭矮小,形容枯槁,表情生動地看著他們,兩隻閃爍的黑眼睛隱藏在成千上萬道褶子裏。兩隻手又瘦又小,緊緊抓住長袍的邊緣。
孔向那和尚鞠了一躬,和尚回敬了一躬。他們說話的時候,福特又不太明白他們的方言了。和尚示意福特過去。“歡迎你們到這裏來,”他用高棉話說。“跟我來吧。”
他們走進沒有屋頂的寺院,草坪地麵,草修剪得很短,管理得跟高爾夫球場一樣好,一樣光滑。在草坪的一端有座鍍金佛像,蓮花坐式,眼睛半睜半閉,幾乎被供奉的鮮花掩埋起來了。佛像周圍的一束束焚香讓空氣中充滿了檀香味。十來個穿著僧袍的和尚站在佛像後麵,好像自衛似的擠在一塊,有些看上去才十來歲。寺院的牆壁是用以前廢墟中的石頭砌成的,福特能從那些被迫擊炮轟擊過的殘磚斷石上認出一件件雕塑——一隻手、一個軀幹、半張臉、一個舞女狂放旋轉的四肢等等。在一麵牆上有兩排粗糙的自動武器留下的彈坑。在福特看來,這裏就像一個執行過死刑的刑場遺址。
“請坐吧。”和尚指了指草地上的蘆葦席。午後的陽光斜照在殘缺的屋頂上,把東邊的那麵牆塗成了金黃色,檀香留下的煙霧在一束束陽光中飄進飄出。幾分鍾的沉默之後,一個和尚走進來,端著一壺裝在舊鑄鐵罐裏的茶,還有幾個有缺口的杯子。他把茶和杯子放在席子上,將茶倒好。他們喝著濃濃的綠茶。站在門口的那個和尚是寺院的住持,等他們喝完茶後,寺院住持欠起身。
“你會說高棉話嗎?”他用像小鳥一樣的聲音問福特。
福特點點頭。
“你們來這麼偏僻的地方幹什麼?”
福特從衣袋裏掏出那塊假蜜蠟石。寺院住持猛地吸了一口氣,迅速站起來,後退了一步,其他和尚也向後退避。“把那塊惡魔之石從這裏拿走。”
“它是假的。”福特溫和地說。
“你是珠寶商?”
“不是,”福特說。“我們在尋找生產這種蜜蠟石的礦山。”
寺院住持臉上第一次掠過一絲激動。他似乎在猶豫,用手摸著他幹枯的光頭。手指拂過那些短發根時發出輕微的聲音。“為什麼?”
“我來自美國政府部門。我們想知道礦山在哪裏,想把它關掉。”
“那裏有許多退伍軍人,他們裝備齊全,有槍、迫擊炮,還有單兵火箭筒。都是些暴徒。你去了那裏還指望活著回來?”
“你願意幫助我們嗎?”
寺院住持毫不猶豫地答道:“願意。”
“關於礦山,你知道些什麼?”
“大約一個月前,森林裏發生過一次大爆炸。沒過多久他們就來了,搜捕山民去開采這種惡魔之石,這些山民累死之後,他們又到外麵去搜捕其他的山民。”
“這個礦山的布局如何,有多少士兵,是誰開的,能給我們說說這些情況嗎?”
寺院住持打了個手勢,在房間另一邊的一個和尚起身走了出去。過了一會,他領著一個身著和尚服的盲童回來了,盲童大約十歲左右,臉上和頭皮上亮錚錚的傷疤密如蛛網,鼻子和一隻耳朵沒有了,兩隻眼窩裏全是紅色的疤痕組織。僧袍下的身體成了畸形,又瘦又小。
“他是從礦場跑到我們這裏來的。”寺院住持說。
福特仔細打量著這個穿得像個男孩的孩子,發現她其實是個女孩。
寺院住持說:“如果他們知道我們把她藏起來了,我們就性命難保了。”寺院住持轉向小女孩。“到這裏來,我的孩子,把你知道的情況都告訴這位美國人,包括最慘的事情,都告訴他。”
小女孩說了起來,聲音單調、冷漠,好像在學校背書一樣。她說了山裏的那次爆炸、那些退伍軍人是怎麼來的,是怎麼襲擊他們的村子的,怎麼殺害她父母的,又怎樣把幸存的人趕到叢林裏挖礦的等等。她還說了自己如何在成堆的碎石裏尋找寶石,結果慢慢失明的情況。然後,她用清晰準確的語言,詳細描述了礦場的布局、士兵的巡邏點、老板的居住地和礦場的運作情況。說完這些,她鞠了一個躬,朝後站了站。
福特放下筆記本,深呼一口氣。“給我說說那次爆炸的情況。是什麼樣子的?”
“就像一次大爆炸一樣,”她說,“煙雲一直衝到了天上,隨後幾天一直在下泥土雨。很多樹都被炸倒了。”
福特轉向寺院住持。“你看見了那次爆炸嗎?是個什麼樣子的?”
寺院住持看著他,雙目炯炯有神。“簡直像是從地獄最底層冒出來的一個魔鬼。”
19
阿貝把銷子塞進錨索裏,來到船尾,跳進操舵室。“我們離開這裏吧。”她說,抓著舵,加大油門,調轉船頭,離開了她們剛剛搜過的馬什島。
“什麼都沒有。”傑姬乖戾地說。
“才找了兩個島,還有三個呢。”阿貝說,試圖讓聲音帶上些高興的色彩。“別擔心——會找到的。”
“最好能找到。在那些灌木叢裏爬來爬去,差點把我搞死了。我感覺自己像被綁在一個裝滿野貓的袋子裏。看看這些傷。”她把手伸到阿貝麵前。
“是打仗留下來的。你可以拿這個向你的孫子們吹噓了。”她開著“瑪利亞號”,繞過馬什島的北端。落日讓遠處的大陸披上了紅橙色,空中飄浮著柔和的薄霧。她查了查自動海圖儀,確定了去清單上的下一個島嶼裏普島的航線。她看見這座小島在海平線上,過了克勞族島上那座破舊的地麵站,還有幾英裏。這座地麵站看上去總是那麼格格不入,一個巨大的白色氣泡從崎嶇不平的小島上升起來,仿佛一個巨大的馬勃菌一種野蘑菇。。水麵上倒映著一小簇燈光,克勞族島上的渡船正向特南斯港駛去。
“還記得我們去那裏實地考察的時候嗎?”傑姬望著地麵站說。“三個怪人住在島上,不分晝夜地伺候著那個地麵站。”
“那段時間他們正在利用它向土星探測器發射信號。”
“你真是不得不感到好奇,小島這麼偏僻,什麼樣的瘋子才會接受那樣一個活呢。還記得那個長著獠牙、不懷好意地看著我們的家夥嗎?好惡心哪。你覺得他們整天都會幹些什麼呢?”
“大概在忙著給外星人打電話吧。”
“唷,外星人,你們火星上有大麻嗎?”傑姬調侃道。
阿貝大笑起來。“說起提神的東西,我發現太陽已經落到橫桅下麵去了。”她舉起一瓶占邊威士忌。
“知道了。”
阿貝喝了一大口,把瓶子遞過去。傑姬也喝了一大口。太陽從海平線上落了下去,暮色漸漸在玻璃一樣的海灣裏鋪展開來。
“哦,哦,”阿貝看著前方,說道。她從遮水板上拿起雙筒望遠鏡,前方的小島出現在望遠鏡裏。“裏普島上的房子裏有燈光。看來海軍上將已經從新澤西來這裏度假了。”
“見鬼。”
她們離小島越來越近,一棟由鵝卵石砌成的房子出現在她們眼前,屋頂上全是小塔和山形牆,在海潮的映照下閃著光亮。
“那個海軍上將,他是個卑鄙無恥的瘋子,”傑姬說。“他們說他在朝鮮戰場上殺死過很多婦女和孩子。”
“這都是傳聞。”
“我的意思是,或許我們應該別管裏普島了。”
“傑姬,那條線正好從這座小島的中間穿過。我們晚上——今晚就去這座小島。”
傑姬咕噥了一聲。“如果那顆隕星落在了裏普島的話,那個海軍上將可能早就發現了。”
“隕星落下的時候,他不在這裏。再說,這座小島很大。”
“他們說他有警衛。”
“對,沒錯,是有一兩個坐在廚房裏一邊吃著油炸卷一邊觀看《美國偶像》美國福克斯公司在英國係列電視節目《流行偶像》的基礎上經過改編推出的真人秀電視節目。的人。”
阿貝用雙筒望遠鏡掃視了一遍海港和那棟房子。海軍上將的遊艇——一艘發動機外置的“科羅娜”係在浮動船塢上,還有一艘巨大的機動快艇停泊在港灣裏。透過房子的窗戶,她看見有人在活動。
“我們停到另一邊去。”
“當心西側有激流。”傑姬說。“那裏非常凶險。最好的辦法是從南麵呈二十度角往西南方向航行。”
“好吧。”阿貝轉動船舵,改變航向,從另一邊靠近小島。她們在離小島一百英尺的地方停下來,把船固定。這時星星出來了。她關掉錨泊燈和電子設備,船上變得漆黑一片。傑姬把必需品裝進一隻小背包裏:有裝在精鋼小酒瓶裏的占邊威士忌、潛水刀、雙筒望遠鏡、水壺、火柴、手電筒、電池和一罐梅斯催淚瓦斯。
她們爬進小劃艇。海麵平靜如鏡,一片漆黑,小島淹沒在黑暗之中,影影綽綽。阿貝朝岸邊劃去,為了減少水花,她讓槳麵幾乎與水麵平行。小劃艇“嘎吱”一聲,停在了沙灘上,她們從船上跳下來。透過樹木,阿貝剛好看見房子裏的燈光。
“現在怎麼辦?”傑姬低聲問道。
“跟我來。”阿貝拿著羅盤走在前麵,穿過沙灘,又艱難地穿過一片密集的灌木,最後進了森林。她能聽見身後傑姬的呼吸聲。森林裏黑黢黢的,像在山洞裏一樣。她打開手電筒,用手罩在上麵,在長滿青苔的森林裏穿行。她用手電筒左照照,右照照,尋找那個隕星坑。她還時不時地停下來,用羅盤確定她們所處的方位。
十分鍾過去了,什麼也沒找到。她們朝著小島最遠的那頭進發,緩慢吃力地走過一片沼澤地,又蹚過一條齊胸深的緩緩流淌的小溪。阿貝把背包舉在頭頂上方。她們來到一片空地。阿貝在樹林裏蹲下來,用雙筒望遠鏡偵察,傑姬則把鞋子脫下來,倒掉鞋子裏的泥水。
“我快凍死了。”
那片空地斜著向上是一座小山,小山上有一塊修建整齊的草坪和一個網球場,網球場那邊是那棟大房子。她看見一扇窗戶裏有個影子在移動。
“我們得穿過那片空地。”阿貝輕聲說道。“那個坑可能在那裏。”
“或許我們應該從空地邊繞過去。”
“不行。我們從空地上穿過去。”
兩個人都沒有動。
阿貝用胳膊肘輕輕碰了碰她。
“好吧。先喝口酒吧。”
阿貝從背包裏拿出一個扁平的小酒瓶,遞給她的朋友。傑姬喝了一口,阿貝也喝了一口。
“有信心了?”
“沒有。”
“我們要把它攻下來。”阿貝感覺到腹部有暖意在蠕動,她衝進了那片空地。房子裏透出來的光亮足夠了,她把手電筒塞進背包。她們四肢著地,壓低身體,緩慢前行,在那片了無生氣、暗淡無光的草地上爬著。
快爬到一半時,遠處傳來了狗的狂吠聲。兩個人本能地趴在草地上。房子裏傳來弗蘭克•辛納特拉美國著名歌手。微弱的歌聲,隨即又消失了——有人把門打開又關上了。她們等著。
遠處又傳來一陣狗吠聲。阿貝感覺冰冷的水從她背上滴落下來,不禁打了個寒噤。
“阿貝,我求求你了,我們離開這裏吧。”
“噓。”
阿貝正要起身,突然看見兩個影子敏捷地轉過屋角,疾速穿過草坪頂端,鼻子朝下,向她們迂回穿行而來。
“是狗。”她說。
“天哪,不要。”
“我們必須離開這裏。數三下,我們就向那條小溪跑。”
傑姬低聲抱怨著。
“一、二、三。”阿貝跳起來,穿過那片空地,傑姬緊隨其後。一陣凶猛的狂吠聲在她們身後響起。她們衝進小溪,和緩但強大的水流拖著她們,打著轉,把她們卷向森林。阿貝除了臉之外,全身都浸在了水裏,她試圖撅起嘴唇呼吸。狂吠聲離她們越來越近,阿貝看見山頂上有手電筒來回晃動,有兩個人正沿著那片空地向她們衝過來。
此時,從上遊,她們入水的地方,傳來了狗的狂吠聲,還有向她們逼近的那些人的叫喊聲和槍聲。
水流把阿貝卷進了森林,黑黢黢的樹木包裹著她。她想找傑姬,可是太暗了看不見。水流在光溜溜的圓石之間、濃密的雲杉樹的樹根之間變得更快了。這時傳來了一個聲音——水的咆哮聲——水流裹挾著她,速度更快了。
有個瀑布。阿貝開始向岸邊遊,抓住了一塊大圓石,可石頭太滑,上麵長滿了海藻,於是又被衝走了。咆哮聲越來越大。阿貝看看下遊,看見黑暗中有一條細細的白線。她掙紮著想爬上一塊石頭,可隻停留了片刻,水流就讓她的身體打起轉來,使她鬆開了手。
“傑姬!”她急促地喊了一聲,感到一股水流把她吸了進去,接著迅速下墜,周圍全是白色的泡沫和咆哮聲,然後突然翻著跟頭,掉進了一片冰冷的黑暗之中。一時間,她不知道哪是上麵,開始發瘋似的遊,不停地踢,不停地刨,想保持平衡——頭部終於露出了水麵。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身體胡亂地擺動,試圖讓頭部保持在砰然作響的激流之上,她尋找著,奮力劃著想離開這片湍流。不一會,她就來到了一個平靜和緩的水塘。她看見了夜空、海洋——她到岸邊了。河水把她衝到了礫石淺灘上,她踢打著向河堤上遊去,雙腳插進了下麵鬆散的鵝卵石中。她趴在礫石上,咳嗽著吐出許多水來。她環顧四周,四周萬籟俱寂。再也看不見那些追她的人和狂吠的狗了。
“傑姬!”她有氣無力地喊道。
不一會,傑姬露出了水麵,她從水裏站起來,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響。
“傑姬?你還好嗎?”
過了好一會才傳來一個嘶啞的聲音。“媽的,還好。”
她們貼著森林邊緣,沿著海邊,找到了自己的小劃艇,她們把小劃艇拖進水裏,爬上小艇,駕艇離開。不一會,她們就回到了“瑪利亞號”上。短暫的沉默之後,她們不約而同地爆發出一陣沙啞的笑聲。
“好吧,”阿貝緩過氣來後說道。“趁他們還沒開著大快艇來追我們之前,趕緊起錨離開這個鬼地方吧。”
她們脫下濕漉漉的衣服,搭在欄杆上,然後赤裸著身體,把船開進了夜幕下的海洋,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著一品脫占邊威士忌。
20
福特覺得自己徒步旅行的速度已經夠快了,可那個帶路的和尚在森林裏穿行的速度簡直像蝙蝠,他腳穿人字拖鞋,在山間小路上疾馳,金黃色僧袍在他身後拍打著。他們馬不停蹄、一聲不吭地走了幾個小時之後,來到了一塊位於一條險峻峽穀出口處的巨石旁。和尚突然停下來,擺動僧袍,坐下,低頭祈禱起來。
一陣祈禱之後,他抬起頭,向上指了指峽穀。“還有六公裏。沿著這個大峽穀,一直走到那座山那裏,爬上那座山,你就到了那個礦場的上麵,從那裏可以俯視整個峽穀。但要注意——山坡上有巡邏隊。”
孔把手合在一起,鞠了一躬,以示感謝。
“佛祖保佑你們一路平安,”和尚說,“走吧。”
孔又鞠了一躬。
他們走了,留下和尚坐在石頭上低頭沉思。福特走在前麵,朝上麵的峽穀走去,在遠古洪水衝下來的圓石間蜿蜒前行。當大峽穀變成小峽穀時,兩邊陡坡上的樹木向他們傾斜下來,形成了一個隧道。昆蟲在沉悶的空氣中嗡嗡叫著,空氣中散發著甜蕨的味道。
“這周圍簡直安靜得可怕。”福特喘了一口氣,說道。
孔搖了搖他那顆圓圓的腦袋。
福特注意到,四邊的圓石上都刻著祈禱的佛教徒,隨著歲月的流逝,這些石刻快要消失不見了。在途中一個地方,有座佛像倒了下來,佛像約四十英尺長,刻在峽穀一側自然露出來的一塊石頭上。孔停下來,默默地獻上祭品,在佛像上撒了一些花。
在峽穀的盡頭,小路開始向上通往一座陡坡。在他們快要到達山頂的時候,眼前的樹木間出現了陽光。山頂被一堵牆圍了起來,圍牆上有的地方斷裂了。透過斷牆,福特看見在纏繞的葡萄藤裏有座破敗的寺廟。寺廟不大,一端有門燒焦扭曲的高射炮,是越南戰爭時留下來的,另一端有座炮台。
福特示意孔留在後麵,他躡手躡腳地從樹葉間爬上那堵斷牆。這時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他連忙一個急轉身,拔出沃德手槍。原來是一隻正向一堆落葉爬去的大蜥蜴。他舉著手槍,走進那片空地,環視四周,示意孔跟上去。他們沿著小路,來到另一端的炮台上,這個位置正好在山脊上,從這裏可以俯視整個山穀。
福特走到石頭砌成的平台邊緣,向下窺視。
他看到了一幅奇怪的景象,起初他並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山穀中央的樹木被一砍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大坑,像巨輪上的輻條一樣呈放射狀向周圍延伸。活動場地上方濃煙滾滾。一排排衣著襤褸的人在坑邊來回走動,背上背著裝滿石頭的背簍,前額上紮著背物帶。他們把青藍色的石頭倒在五十碼開外的一堆石頭上,又急急忙忙趕回坑邊,彎下腰,重新往背簍裏裝滿石頭。那堆石頭上擠滿了消瘦的孩子和老婦人,他們拿著小錘子,把石頭敲成碎塊,尋找寶石。
很顯然,中間的那個大坑就是礦井了。
在礦場上麵的峽穀裏,在那些被砍倒的樹木間清理出了一塊空地,形成了一個簡陋的村莊,一排一排的小屋全用彎板條建成,屋頂覆蓋著茅草,整個營地用一卷一卷的蛇腹形鐵絲網圍了起來,酷似集中營。炊煙從十來個爐火裏升起來。營地兩端各停著一輛破舊的坦克,扛著重型武器的士兵在峽穀周圍巡邏。監視礦工幹活的士兵更多,他們讓礦工走成一列,用又長又尖的棍子戳著那些行動遲緩、身體虛弱的礦工——但又總是跟他們保持一定的距離。
福特把手伸進背包,拿出雙筒望遠鏡,更加仔細地看起來。那個大坑躍入他的眼簾——一個筆直向下的深坑,它明白無誤地表明,這個坑是由一個威力巨大的隕石造成的。他又仔細看了看礦工,他們的身體狀況太可怕了——頭發披散、身體潰爛、傷口裸露、皮膚黝黑、皺紋密布、身體佝僂、瘦骨嶙峋。很多人都受到了放射線的嚴重傷害——禿頂、缺牙、瘦弱——福特辨別不清他們是男是女了。即使看守他們的士兵看上去也是情緒低落,一臉病容。
“你看到了什麼?”孔在後麵輕聲問道。
“看到了一些東西。很可怕。”
孔拿著自己的雙筒望遠鏡,爬了上來,也一聲不吭地看了很長時間。
他們看見一個背著礦石的礦工搖搖晃晃地跌倒了,背簍裏的石頭撒在了地上。他身材瘦小,福特猜測他隻有十來歲。一個士兵把他從隊伍裏拖出來,用腳踢他,試圖讓他站起來。那個孩子掙紮著,可是身體太虛弱了站不起來。士兵用槍頂著他的腦袋,把他殺了。其他人連頭都沒有轉過來一下。士兵揮手把一輛驢車招過去,把屍體扔進車裏。福特一直看著驢車開到峽穀邊緣,把屍體倒進一條深溝裏,雨林中的土壤是紅的,這條深溝看上去就像一道擦破皮的傷口——原來卻是個萬人坑。
“你看到了嗎?”孔平靜地說。
“看到了。”
福特用望遠鏡對準那些巡邏的士兵,讓他感到震驚的是,大多數士兵看上去也隻有十來歲,有些很顯然更小。
“看看上麵的峽穀,”孔咕噥道,“那些大樹還在。”
福特將望遠鏡對準上麵,立刻發現峽穀頂部的樹林中有一棟木屋,標準的法國殖民地時代的風格,傾斜的鐵皮屋頂,老虎窗,白色的板壁和板條。屋頂傾斜而下,屋頂下麵有個陽台,很寬,陽台在高大的海裏康屬植物的遮蔽下顯得很暗,植物上開著橙色和紅色的花,很是鮮豔。他看見一個動作敏捷的老人在陽台上來回踱步,手裏握著一杯酒。他頭發雪白,背部隆起,但他的臉看上去卻很光滑,充滿了警惕。那人一邊踱步,一邊跟另外兩個人交談,用那隻空著的手打著劈砍的手勢。幾個端著AK-47步槍的隻有十來歲的士兵守候在房子的兩側。
“你看到他了嗎?”
福特點點頭。
“我敢肯定那人就是‘六兄’。”
“‘六兄’?”
“他是波爾布特波爾布特,又譯波帕。1976年至1979年間出任柬埔寨總理。的左膀右臂。以前就聽說那個雜種控製著柬埔寨和泰國邊境的某個地方,看來我們發現了他的這塊封地。”孔把雙筒望遠鏡放進背包裏。“呃,我想我們的任務完成了。”
福特沒有做聲。他感覺孔正在看他。
“我們拍幾張照片,攝點圖像,用GPS定個位,然後就離開這個鬼地方吧。”
福特放下望遠鏡,仍然沒有做聲。
孔突然蹙起眉頭。他發現腳邊的雜草裏有個什麼東西,於是伸出手,把它撿起來,拿給福特看。是個手工卷製的煙蒂,很幹,剛剛扔下的。
“哦哦。”福特說道。
他們匍匐著從山脊邊緣往回撤,蹲著經過了那座炮台。福特發現下麵的森林裏有動靜,趕緊趴在地上,孔也趴下來。
他向孔示意。“有巡邏隊。”
“他們肯定是朝這個方向來的。”
“我們從另一側下去。”
福特匍匐著向那堵圍牆爬去,然後蹲在圍牆下,孔跟了上去。
“不能待在這裏。得翻過這堵牆。”
孔點點頭。
福特發現了一個可以當做抓手的好地方,他用力一撐,剛好到那堵斷牆邊緣,他從牆上翻了下來。他躺在那裏,喘著粗氣。沒有被發現。不一會,孔也出現在牆頭。這時一陣震耳欲聾的自動武器的火力在叢林裏響起,子彈射在他們左邊,飛過牆頭,石頭的碎片仿佛榴霰彈一樣飛舞著。
孔大叫一聲,從牆頭跳下來,重重地摔在福特旁邊,他翻滾了幾下。炮火在他們周圍掃射,猛烈攻擊著他們頭頂的植被,被擊碎的樹葉和樹枝濺射在他們身上。
火力來得突然,停得也突然,福特聽見埋伏的士兵在下麵的樹林裏跑動時發出的叫喊聲。他盡量讓身體貼著地麵,用沃德手槍對著傳出聲音的地方開了一槍。回答他的是一陣疾風暴雨般的炮火,仍然射得很高。圍牆上較高部分的石頭又一次被擊得千瘡百孔。
“我們離開這裏。”福特說。
孔掏出他九毫米口徑的貝雷塔手槍。“見鬼。”
一枚火箭炮從他們頭頂飛過,在他們上麵的山頂爆炸,氣浪將福特掀翻在地。耳朵裏嗡嗡響著,他掙紮著想保持頭腦清醒。“跑到那條淺溝裏去,我掩護你。然後你掩護我。”
“好。”
福特用32口徑的沃德手槍朝士兵的方向開火了,過了片刻,孔跳起來,向山下衝去,消失不見了。
一分鍾後,傳來了孔掩護他的槍聲。他站起來,向山下衝去,衝到了山穀裏。他站起來時,一枚火箭彈在他身後爆炸,正好把他推了出去——這倒幫了他。他周圍的植物被自動武器的火力劈成了碎片。
他爬到溝裏,碎樹葉和碎樹枝雨點般落在他身上。那些士兵從他們的位置無法掌握準確的角度,火力仍然射得很高,射在了下層植被上。過了一會,他看見孔在他前方。
“快跑!”
兩個人穿過灌木和藤蔓,劈劈啪啪地向山下跑去。一陣陣火力劈開他們周圍的植被,但是漸漸地,火力變得越來越遠,越來越零星。
十分鍾後,他們到達峽穀,在小溪邊停下來喘氣。福特跪下來,把水澆在臉上和脖子上,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他們在追我們,”孔說。“我們得繼續朝前走。”
福特點點頭。“向上遊走。他們想不到。”
他們在小溪裏跋涉,從一個深潭走到另一個湍急的深潭,福特爬上陡峭河床上鬆散的漂石。半個小時後,他們感到筋疲力盡了。這時他們看到一個泉眼,水從一個石縫裏汩汩地向外流。在泉眼上方一百碼的地方有一條山脊,一條幹涸的水溝向他們右邊延伸而去。
他們穿過那條水溝,翻過那條山脊,又爬上另一條山脊,穿過濃密的灌木。一兩個小時後,黃昏開始降臨。整個森林籠罩在綠色的黃昏中。
孔倒在一片細小的蕨類植物上,翻身仰臥,雙手墊在頭下。平靜的臉上布滿了燦爛的笑容。“太好了。我們也來露營一回吧。”
福特倒在一根木頭上,喘著粗氣。他拿出水壺,遞給孔,孔喝了一大口。他自己也喝了一口,水還是溫的,有點難聞。
“你查實了這個礦場,”孔說,他坐起來,檢查著自己的手指。他拿出一把指甲銼,開始銼起指甲來。“你找到了它的位置。我們現在可以回去了。”
福特默不作聲。
“對不對,曼德雷克先生?我們現在回去吧?”
仍然沒有回應。
“我求你了,別想拯救全世界了!”
福特揉著脖子。“孔,你很清楚我們一直有個疑問。”
“什麼疑問?”
“他們為什麼派我到這裏來?”
“查找這個礦場的位置。你自己是這麼說的。”
“你聽我說。你難道想跟我說中情局不知道它的確切位置在哪裏嗎?我們的間諜衛星是絕對不可能錯過這個地方的。”
“嗯,”孔咕噥道。“你他媽的言之有理。”
“那又為什麼派我來呢?”
孔聳聳肩。“中情局的策略總是很神秘。”
福特揉著臉,把頭發向後弄平,低聲說道。“還有一個疑問。”
“什麼?”
“那些死去的人就讓他們那麼死了嗎?”
“人死不能複生。你告訴過我,他們命令你什麼都不要幹。不要碰那個礦場。對嗎,曼德雷克先生?”
“他們都還是些孩子,孩子。”福特抬起手。“他們幹掉那個少年時你看見了嗎?太殘忍了。還有那個萬人坑,你看見了嗎?坑裏一定有一兩百人的屍體了,卻還沒有填滿四分之一。這簡直是種族滅絕。”
孔搖搖頭。“歡迎來到這片種族滅絕的土地上。但還是別管閑事了吧。”
“不行。我不能視而不見。”
“那我們怎麼辦?”
“炸掉礦場。”
21
馬克•科索手裏拿著光碟,感到捏著塑料盒子的手指汗津津的。這是他第一次走進火星勘測軌道飛行器的會議室,它是火星任務組最神聖的地方。可讓人失望的是,裏麵空氣陳腐,一股咖啡、地毯和“碧麗珠”牌家具護理劑的味道。牆麵用仿冒的鑲板包著,有的地方已經鼓了起來。靠在牆邊的桌子上放著電腦平麵顯示器、示波鏡、控製台和其他隨意擺放的電子設備。幕布從天花板上放了下來,蓋住了一麵牆,占據著房間中央位置的會議桌非常醜陋,麗光板桌麵,用鋁包著的桌邊,鐵製的桌腿。他從沒見過這麼醜陋的會議桌。
科索在一張寫有他名字的小塑料牌前的座位上坐下來。他拿出手提電腦,插上電源適配器,接上電源,啟動電腦。與此同時,其他工程師也在陸續到達,他們有說有笑,從角落裏一台老式“日光”牌咖啡機上倒加利福尼亞淡咖啡。
瑪喬麗•梁在他旁邊坐下來,插上自己的電腦。他聞到了茉莉花的香味。出乎科索意料的是,她今天精心打扮了一下,穿著一身裁剪得很好的黑色套裝。不過,科索也感到高興,穿上了自己最好的夾克,打上了一條最昂貴的絲質領帶,再也看不到裏麵白色的實驗室工作服了。
“緊張嗎?”她問道。
“有點。”這是科索擔任高級工程師以來第一次參加這樣的會議,在這次會議上,一共有十個人發言,他排在第三個,每人發言五分鍾,然後是提問。
“例行公事,很快就過去了。”
火星任務組負責人查爾斯•肖德裏從桌子一端站起來時,房間裏安靜了下來。科索喜歡肖德裏——年輕,過早灰白的頭發在腦後紮成一個馬尾,才華橫溢而又腳踏實地。大家都知道他的經曆:出生於印度的克什米爾,為躲避1965年的第二次克什米爾戰爭,隨難民潮來美國,當時還是個嬰兒。他出身卑微,一步步爬上來,全靠自己努力,從伯克利獲得了行星地質學博士學位,論文獲得了“斯托克頓獎”。他的故事是個優秀移民的成功故事。仿佛是為了彌補肖德裏在外國出生這一點,他成了個地地道道的美國人——甚至是個地地道道的加利福尼亞人——喜歡攀岩,喜歡騎山地自行車,喜歡冬天去馬弗雷克斯衝浪,據說這是世界上最危險的休閑活動。據傳他來自婆羅門階層一個富裕的沒落貴族家庭,大家還開玩笑說他們家有帕夏或者納波布的封號,但是誰也說不準。他有點虛榮心,但這是在國家航天推進實驗室工作的人的通病。
“歡迎,”肖德裏唐突地說道,對大家燦然一笑。“任務組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他匆匆說了一下最近取得的成績,提到了《紐約時報》科學版上一篇觀點鮮明的文章和英國出版的《新科學家》上的一篇文章,還幸災樂禍地提到了關於中國衛星的幾個可疑的問題,另外還開了幾句玩笑。
“好了,”他說,“讓我們開始數據演示吧。”他朝一張紙上瞟了一眼。“每人五分鍾,然後是提問。首先是氣象報告。瑪喬麗,請吧。”
梁站起來,開始侃侃而談。她用幻燈片來呈現火星上的氣候狀況,播放了幾張飛行器最近拍攝的赤道上空冰雲的紅外圖像。科索想集中注意力,可他心緒太煩亂了。馬上就要輪到他了——他要用這五分鍾的時間建立起自己作為一個高級工程師的第一印象。他要采取的這一行動充滿了風險,雖然這不是他擅長的,但他有十足的把握。他已經溫習了一百遍。也許這有點反傳統,但會讓他們頭腦清醒。否則的話能怎麼辦呢?這是個讓人震驚的秘密,很顯然弗裏曼博士在他生前還沒有來得及分析,因而謎底還未能揭開。科索繼承了他的事業。他感到這既是對他導師的紀念,也是對自己事業的推進。
他朝辦公桌那頭瞥了一眼,看見了坐在那裏的德克威勒,他麵前放著一隻厚厚的公文皮包。德克威勒是個見風使舵的人。
科索聽著前麵兩個人的演講,可什麼也沒聽進去,當第二個人結束時,他感到有些慌張。
“馬克?”肖德裏瞟了他一眼,說,“該你了。”他鼓勵地笑了笑。
科索把光碟插入電腦光驅,片刻之後,PPT上的第一張圖像投射了出來:
火星勘測軌道飛行器康普頓伽馬射線閃爍體:異常高能伽馬射線發射數據之分析
數據分析高級工程師 馬克•科索
“謝謝肖德裏博士。”科索說。“我給大家一點驚喜——我相信這個發現有點意義。”
德克威勒的臉板了起來。科索努力不去看他的臉,他不希望自己前功盡棄。
“我不想談淺地表探地雷達數據,我想集中談談火星勘測軌道飛行器康普頓伽馬射線閃爍體收集到的數據。”
會議室裏頓時變得非常、非常安靜。他鬥膽看了肖德裏一眼。他看上去非常感興趣。
他又放了一張圖像,上麵是火星和環繞它的許多軌道。“這是過去一個月裏火星軌道飛行器的軌跡,是在一種近似極地軌道上收集的數據……”大家熟悉的情況他一帶而過,接連翻了幾頁,然後在一張最能說明自己觀點的圖像上停下來。這是一張帶有周期性峰值的曲線圖。“如果火星上有個伽馬射線源,這就是從火星軌道飛行器上看到的理論上的特征。”
有的人在點頭,有的人在竊竊私語,有的人在互相交換眼神。
他翻到下一張圖象,上麵有兩張曲線圖,一張疊在另一張上麵,峰值幾乎重合。
“女士們,先生們,上麵這張是從軌道飛行器獲得的實際伽馬射線數據,下麵這張是理論上的曲線圖。”他等著大家的反應。
大家都沉默不語。
“我要提請各位注意的是,這兩張曲線圖看上去是多麼吻合。”他說,努力保持一種適度、中性的口吻。
肖德裏眼睛眯起,身體前傾。其餘的人隻是怔怔地看著。
“我知道誤差棒還有點大,”科索說,“我也很清楚背景噪音很高。當然,這個閃爍體是沒有方向性的。它不能集中在一個具體的源上。但我做過一次數據分析,得出的結論是:這種吻合是一種巧合的可能性隻有百分之二十五。”
又是沉默。會議室裏氣氛緊張起來。
“你的結論呢,科索博士?”肖德裏問道。他有意用了一種中性的口吻。
“火星上有個伽馬射線源。一個點源。”
大家驚呆了。“這個點源可能是什麼呢?”肖德裏問。
“這正是需要回答的問題。我想下一步要去分析一下視覺和雷達圖像,設法找到那個相應的人造物體。”
“人造物體?”肖德裏問道。
“我的意思是一個有特色的物體。人造物體這個詞是個相當拙劣的選擇,謝謝你給予糾正。我的意思不是說我們在尋找非自然的物體。”
“有什麼理論基礎嗎?”
科索吸了一口氣。他在掙紮,要不要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一不做,二不休。“純粹是推測,當然,我有幾個推斷。”
“說出來我們聽聽。”
“它有可能是地質反應堆,就像地球上發現的一樣,即岩石和水的運動濃縮了大量的鈾,從而產生出一種次臨界的物質,這種物質腐爛後,釋放出伽馬射線。”
肖德裏點點頭。
“但這種推斷有很大的問題。火星跟地球不一樣,火星上不存在板塊構造論,沒有斷層作用或者大量的水運動。隕星的撞擊隻會擴散,而不會濃縮物質。”
“還可能是什麼?”
科索深吸了一口氣。“一個微型黑洞或一大塊中子簡並態都會釋放出大量的高能伽馬射線。這種物體也許是在一次撞擊事件中來到火星的,然後儲藏在或被攔截在離火星表麵很近的地方,向太空釋放伽馬射線。 實際上,這種物體可能仍然很活躍,可以吞噬這顆行星——由此產生了伽馬射線。這種情況可能……”他頓了頓,然後繼續,“……非常危險。如果火星被黑洞吞噬,或者被擠壓成一個中子態,那伽馬射線會讓地球徹底變成一個不毛之地。”
他停下來。他說完了。他環視四周,看見大家懷疑地看著他。沒問題——數據都是真實的。
“那淺地表探地雷達數據呢?”肖德裏問道。
科索盯著他,有些難以置信。“我幾天之內就可以準備好。我覺得,我希望你也會同意我的看法,伽馬射線數據更為重要。”
德克威勒開口說話了,他的聲音出乎意料地友好,可以說調整得很好。“對不起,科索博士,在我的印象中,你在今天的會上要講的是淺地表探地雷達數據。”
科索看看德克威勒,又看看肖德裏,再看看德克威勒。大家現在都看清楚了,德克威勒是個多麼白癡的人。“我覺得這個更為重要。”科索終於說道。他看著肖德裏,希望他、祈求他給自己一些鼓勵。
肖德裏清了清嗓子。“科索博士,我一看就不讚同你這麼熱心地去搞這些數據。這些誤差棒大大降低了這種‘吻合’的意義。四分之一的噪音偏差也靠不住。巧合的可能性有百分之二十五,這也不能證明任何東西。”
“肖德裏博士,許多天體學數據都是剛剛超過噪音級。”科索平靜地說。
“是的。但我怎麼也不相信在一個沒有生命存在,沒有地殼活動,沒有磁場的星球表麵會發射伽馬射線。至於黑洞或……”肖德裏充滿懷疑的聲音漸漸消失了。
科索清清嗓子,繼續講下去。“我建議我們搜索一下這個星球表麵,看能否找到一個看似伽馬射線發射器的東西。如果我們能在這個星球表麵查到伽馬射線源,我們就可以用高清晰度科學實驗成像相機把它拍下來。很可能我們已經把它拍下來了,隻是我們不認識它,不明白它的含義罷了。”
肖德裏看上去心平氣和。他盯著屏幕上的圖像看了很長時間,大家都在等著他說話。“我發現了一個問題。”
科索等著,心跳到了嗓子眼。
“你的伽馬射線源的周期據說是大約三十小時——按照你的圖表。但火星轉一圈是二十五小時。你怎麼解釋這個差異?”
科索注意到了這一差異,但這個差異似乎很小。“五小時在誤差幅度以內。”
“對不起,科索博士,你要是從你的曲線圖上推斷的話,這兩個周期是異相的。非常異相。那不是什麼誤差幅度的問題。”
科索目不轉睛地盯著曲線圖。肖德裏是對的——他立即就看出來了。這是個基本的、愚蠢的、不可饒恕的錯誤。
會議室裏死一般的寂靜。“我明白你的意思。”科索說,臉上火燒火燎的。“我再去核實一下數據,看能否解決這個問題。但確實有周期。它確實在那個星球的軌道上。”
德克威勒說話了。“科索博士,即使它是準確的,我懷疑它也偏離我們目前的任務。我寧願你把精力放在淺地表探地雷達上——已經很晚了。”
“但……我們當然要弄清楚伽馬射線異常的原因,”科索無力地說。“它可能對地球上的生命是個很大的威脅。”
“我不相信有什麼異常。”肖德裏說。“連數據都不準確,我不讚成這種危言聳聽的論斷。在這裏我們必須非常小心謹慎。”
“即使可能性很小,也——”
肖德裏打斷他的話。“當你長時間盯著噪音波的時候,你會開始看見並不存在的東西。人的大腦經常會無中生有。”他平靜而又幾乎是同情地說道。“真正重要的是淺地表探地雷達數據。已故的弗裏曼博士犯了個錯誤,把那麼多時間花在了伽馬射線數據上。我不想看見你重蹈覆轍。”
德克威勒轉向肖德裏。“查爾斯,我自己來完成淺地表探地雷達數據分析吧,明天下午5點前給你。我很抱歉。”
肖德裏點點頭。“明天下午5點。非常感謝,溫斯頓。”
科索抄起手,聽完了後麵的演講,臉上神情專注,卻什麼都沒看進去、聽進去,好像他體內已經死去。就連站起來離開時瑪喬麗•梁在他肩上的輕撫都無濟於事。他怎麼能犯這樣基本的錯誤呢?
弗裏曼是對的:肖德裏實際上跟德克威勒一樣,是個大白癡。他的演示結果如何呢?一個徹底的失敗。
22
福特盤腿坐在地上,目不轉睛地盯著篝火,聽著夜晚叢林的聲音。黑黢黢的森林像座潮濕的地牢,將他們四麵圍住。
孔伸出手,揭開火上的鍋蓋,用棍子在鍋裏攪著。他神神秘秘地問道:“呃——下一步怎麼辦?你打算用什麼辦法把礦場炸掉?”
福特歎了一口氣。
“在這裏成為‘萬人塚’的時候,”孔說。“我看見我叔叔的腦袋上挨了一槍。你知道他的罪名是什麼嗎?因為一口鍋。”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罪名?”
“那個時代他們就是這樣的思維方式。有一口鍋就意味著他沒有集體主義精神。他有個饑腸轆轆的五歲男孩,可他們不管。他們在他麵前處死了他的孩子,然後殺死了他。你正在對抗的就是這些人,懷曼。”
福特將一根棍子折斷,扔進火裏。“給我說說‘六兄’的事。”
“50年代他是波爾布特組織的巴黎學生社團中的一員。在漠視生命的年代,他是中央委員會的成員之一,當時的名字叫塔布拉克。”
“什麼家庭背景?”
“出身於金邊一個受過教育的家庭。這個禽獸不如的家夥下令殺害了他所有的家人——兄弟、姐妹、母親、父親、爺爺和奶奶。他將這看做是一種榮耀,以顯示自己的理想是多麼純潔。”
“這家夥不錯。”
“1998年波爾布特死後,他逃到了北方,開始走私毒品和寶石。他的理想墮落成了犯罪。”
“他現在的動力是什麼?”
“很簡單,活著。”
“不是為錢?”
“你需要錢才能活著。他媽的他‘六兄’想要什麼?我告訴你他想要的東西:平平靜靜地活到他最後一天,然後自然死去。這就是那個劊子手想要的:老死而終,兒孫簇擁。他快80了,但他求生的願望跟年輕人沒什麼兩樣。那個峽穀裏的一切恐怖行為,那個礦場,那種剝奪他人自由的行為——都是在千方百計地延長自己的壽命。你要知道,那個雜種要是放鬆一下,哪怕隻放鬆一秒鍾,他就會死翹翹,他也清楚這一點。即使他的士兵都不會支持他。”
“後來他意外地得到了一顆流星。”
隔著火,孔看著他。“流星?”
福特點點頭。“和尚們談到的那次爆炸、那個大坑、被放平的樹木和具有放射性的寶石——所有這一切都說明發生過一次流星撞擊事件。”
孔聳聳肩,把一根棍子扔進火裏。“讓你的政府來管這事吧。”
“你看到了在那堆石頭裏尋找寶石的孩子嗎?那是在屠殺他們。要是我們不毀掉這個礦場的話,他們就會死去。”
片刻的沉默之後,孔從背包裏翻出一個一品脫的瓶子。“給,這是尊尼獲加黑牌威士忌,”他說,“清醒清醒腦子。”他扔過去。
福特啪的一聲打開蓋子,舉起瓶子。“祝我們成功。”他呷了一口,接著又呷了一口,遞回給孔。孔喝過之後,把瓶子放在他們之間,然後揭開鍋蓋,點點頭,把鍋從火上端下來,把熱氣騰騰的米飯用鏟子盛進鍍錫鐵盤裏。
福特接過盤子,他們默默地吃起來,火漸漸熄滅,成為一堆灰燼。
平平靜靜地活到他最後一天,然後自然死去。如果這就是他現在的全部動力的話,或許對付“六兄”不會是一件非常難的事。
“孔,我突然有個想法。”
23
蘭德爾•沃斯把船鉤在海港島拋錨點的一個廢棄不用的鏈子上,熄掉船上的燈。兩個女孩匆匆離開了海軍上將的那座島,把船擱在奧特島的一個小灣裏。她們要在那裏度過晚上餘下的時間。
他媽的真是要發瘋了,她們登上那個小島時正好趕上海軍上將在家——而且是在那個老傻瓜發現自己一半的古董不翼而飛的情況下。沃斯想象海軍上將發現自己家被洗劫後還被別人在地板上留下一堆屎的情形,呼哧呼哧地大笑起來。
沃斯從冰箱裏拿出一瓶百威啤酒,啪的一聲打開,暢飲了一口。她們一定是有了那個寶物的線索才會冒那樣的風險。他一想到自己得到寶物後怎樣去操那兩個婊子,不禁勃了起來,他要用各種粗魯的方式,先幹一個,再幹另一個。
他的思緒又回到了與阿貝在碼頭上相遇的時候。深一點,再深一點。多麼放蕩的一個女人啊,居然當著傑姬•斯潘那個大嘴的麵那樣說。傑姬會在全鎮人麵前嘲笑他。他感到怒火中燒,好像腦袋裏冒起了冰毒的煙霧。他痛恨鎮上所有的人。上學時那些擺布他、叫他“廢物”的孩子如今都成了教練、保險推銷員、技師、漁民或會計師——他們仍然是些雜種,隻不過長大了而已。他要操掉他們所有人,從阿貝和傑姬開始,然後再將他們一一殺掉。阿貝使他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她跟鎮上的每個大肚腩都幹過。隔著拖車房屋上的紙牆,他被迫聽著呻吟和抽動的聲音。後來,他母親的日本車撞在了一棵樹上,屍體隻得從汽車的殘骸中一塊一塊地取出來。那之後是他這輩子最為快樂的時光。
他把啤酒罐扔到船外,又打開一罐啤酒,他的手指在顫抖。他喝了一大口,接著又喝了一大口,不到一分鍾就把一罐啤酒喝完了。他扔掉罐子,打開第三罐,打了一個嗝,又喝起來。他感到酒精蔓延到了他的腦部,但沒有冰毒,起不了任何作用。它無法壓製住那種肌肉痙攣的感覺,好像螞蟻和蚯蚓在身上爬一樣。一種惡心泛起的酸味從他喉嚨裏冒上來,脖子上的肌肉開始痙攣。一塊瘡痂又在流血。
他的視線落在操作台上那把RG44上。他拿起來,啪的一聲打開子彈輪轉盤。或許打一兩槍是個好主意,以確認槍還是好的。他把未打出去的彈藥彈出來,仔細察看。彈藥上有些斑點,但看上去仍然能用。他把彈藥重新放回去,合上子彈輪轉盤,來到甲板上。他深吸幾口氣,環視四周。有了那個寶物換來的錢,他就再也不用跟道爾那樣的白癡打交道了,也不用入室盜竊了,更不用冒險蹲監獄了。他可以開個自己夢寐以求的酒吧,酒吧裏有寬屏電視、木質鑲板、桌球台和可以隨時飲用的英國麥芽酒。在監獄的單人牢房裏時他就曾在腦海裏這樣想象過:鋸屑覆蓋的地板、啤酒和炸薯條的香味、視野寬廣的橡木酒吧以及身穿迷你裙、扭動著靈巧臀部的女服務員。
他的脊背上湧上一股寒意,這種悄然潛入的感覺讓他感覺非常不好,他的白日夢被粉碎了。他不願向這種感覺低頭,至少到目前還不願意。他永遠都不願意讓毒品控製自己。
他可以射點什麼呢?一輪月亮高高在上,他看見二十五英尺開外有個龍蝦浮標,正隨著微波沉浮。他曾經是個相當好的射手,但他知道,這支槍簡直是垃圾,對於44口徑的槍來說,二十五英尺太遠了。
手很髒,他在襯衣上擦了擦,感覺到了衣服下突出的肋骨。天啊,他越來越瘦了。那種發癢的感覺又來了,仿佛鉤蟲在他的皮膚下扭動一樣。
他用雙手舉起左輪手槍,瞄準浮標,扣動扳機,子彈射了出去。
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響聲,手槍向後彈了一下。離浮標右邊三英尺的地方,海水噴了起來。
“媽的。”沃斯大聲罵道。他又瞄準,放鬆,努力控製著自己顫抖的手,把子彈射了出去。這一次,左邊的海水噴了起來。他停下來,等待自己的憤怒平息下去之後,又開始瞄準,控製呼吸,穩住身體,緩慢扣動扳機。這一次,浮標啪的一聲飛到了空中,泡沫塑料碎片四處飛濺。
他放下槍,感到心滿意足。現在值得慶祝一下了。他在小艙室裏一陣亂翻,搬開漁具,找到管子和其他物品。他用顫抖的手指準備好毒品,然後仿佛溺水的人衝到水麵呼吸空氣一樣,使勁把毒品吸入體內,讓身體的每個部位和肺部的每個氣囊都充滿了熱辣辣的冰毒。
他癱軟地靠在船舵上,感到一陣快感從肺部朝外散射,衝到像有爬蟲在爬的大腦根部,接著衝到大腦的上部。他放聲呻吟,因為這純粹的愉悅、這絕對的福佑,也因為這一塌糊塗的世界正變得越來越柔和,融化成一個不用操心俗務的滿足、平靜的湖泊。
阿貝輕鬆地躺在那把帆布輕便折疊躺椅上,雙腿擱在船舷上緣,望著天空。“瑪利亞號”停泊在奧特島南端的一個深水灣裏。今夜,繁星點點,銀河高懸頭頂。海水拍打著小船,牛排在烤架上噝噝作響。
“那顆隕星怎麼辦呢?”傑姬問道。“我們還沒搜完那座小島。也許我們錯過了那個坑。”
“我不打算回那裏去了。”阿貝喝了一大口她帶去的唯一一瓶真正的酒——布魯那洛幹紅葡萄酒。這是一種非常棒的酒,花了她差不多一百塊,她不敢告訴傑姬。
“讓我也喝一口。”傑姬的聲音暫時被瓶子遮住,中斷了。“我喝有點濃。介意我加點冰水嗎?”
阿貝笑笑。“請便吧。”她又望著夜空。無論什麼時候,隻要看著天空,她都會莫名其妙地感到歡欣鼓舞,覺得隻有它才稱得上聖帶通常由刺繡的綢子或亞麻製成的長肩巾,在主持宗教儀式時,執事將其披於左肩,教士與主教將其披於兩肩之上。。“那個地方很大。”她說。
“哪裏?”
阿貝向上指了指。
“我想象不了。”
“人腦是沒法想象的。它浩瀚無垠。宇宙的直徑為1,560億光年——那還僅僅是我們這一部分。我們能看到的部分。”
“嗯。”
“幾年前,哈伯太空望遠鏡盯著夜空看了十一天,而這個被盯的地方還沒有一顆塵埃大。它一夜一夜地從空中那一點上聚集最微弱的光線,看看那裏有些什麼。這是一項實驗。你知道人們從望遠鏡裏看到了什麼嗎?”
“上帝的左鼻孔?”
阿貝大笑起來。“6,000個星係。以前從沒見過的星係。每個星係有5,000億顆星星。那還隻是隨意選取的一個針眼大小的地方。”
“你真的認為宇宙中的其他地方存在智能生命?”
“一定有。”
“那上帝怎麼辦?”
“如果有上帝——真正的上帝——它也跟牧羊人夢見的那個瘸子傻瓜耶和華無關。創造了這個的上帝會……非常崇高,超乎所有人的理解力。”阿貝又呷了一口酒,話匣子打開了。她還是習慣喝好酒。或許她應該回到大學裏去,將來當個醫生。想到這裏,她感到一陣心酸。
“如果找到了這顆隕星,打算拿它怎麼辦呢?”
“在易趣網上賣掉。別把牛排烤得太過了。”
傑姬把牛排拿下來,放在紙盤裏,遞給阿貝。她們默默地吃了幾分鍾。
“喂,阿貝。你別騙自己了。你真的認為我們會找到它?這是白費力氣,就像我們尋找迪克西•布爾的藏寶一樣。”
“怎麼啦——沒什麼樂趣嗎?”
傑姬呷了一口加了冰水的酒。“我們到目前為止做的事情就是在大森林裏屁顛屁顛地走。在裏普島時我連屎都差點嚇出來了。我想象中的冒險不是這樣的。”
“我們現在不能放棄了。”
傑姬搖搖頭。“你偷了你父親的船,他要對你大發脾氣的。”
“是借,不是偷。”
“他會把你趕出家門,你也上不了大學了。”
“誰說我想上大學?”阿貝激動地說。
“喂,阿貝,你當然得去上大學。你跟我見過的最聰明的人一模一樣。”
“這樣的屁話我父親已經說得夠多了,你不用說了。”
“沒有什麼隕星坑。”傑姬挑釁地說。
阿貝把瓶子倒過來,喝幹了酒,滿嘴都是酒中的沉澱物。她側向一旁吐了出來。“有,而且我們會找到。”
從海麵上傳來三聲從容不迫的槍聲,然後一切又歸於沉寂。
“那些野蠻人好像今晚又出動了。”阿貝說。
24
他們靠近山穀邊緣時,福特注意到叢林中靜得出奇。發生過爆炸的地方,邊上的生物都逃之夭夭了。一縷薄霧在林間飄蕩,帶來了燃燒的汽油、炸藥和人肉腐爛的氣味。他們越靠近那塊空地,越感到氣溫升高,福特看不見前方的情形,但能聽見活動的聲音:鐵器與石頭接觸發出的叮當聲、士兵的叫喊聲、不時的槍聲和哭喊聲。
樹木越來越稀疏,隱約的光線從稀疏的樹木間照射下來。他們來到了那片空地。空地那邊,躺著幾百棵爆炸時被擊倒的大樹,上麵傷痕累累,樹葉也沒了。礦區的景象跟最底層、最繁忙的地獄毫無二致……怪異荒誕,喧鬧繁忙。
福特轉向孔,最後打量了他一遍。這位柬埔寨人看上去也成了一個礦工——臉上髒兮兮的,衣衫襤褸,手臂上痂斑點點、傷口遍布,這些是他們用泥和樹皮上的紅色染料塗上去的。他雖然仍然很胖,但看上去更像是生病後的虛胖。
“看上去很像。”福特輕鬆地說。
孔先前一臉嚴肅,這時表情變得柔和了。福特伸出手,抓住孔的手。“保重。呃……謝謝你。”
“我從他們手裏死裏逃生過一次,”孔小心翼翼地說。“我還能再逃一次。”
這位身材矮小、圓滾滾的男人經過那些大樹,進入那片空地,一瘸一拐地朝那列礦工走去。一個士兵衝他大叫,用武器向他示意,把他推進了隊列裏。孔像吸了毒一樣,向前踉蹌了幾步,消失在曳腳而行的隊列裏。
福特看了看表,離他開始行動還有六個小時。
在接下來的幾個小時裏,福特繞著營地,觀察他們的日常作息時間。快到中午的時候,他小心翼翼地避開哨兵,爬到山穀的頂端,從一座小山上觀察“六兄”“臨朝聽政”的那座白房子。整整一個上午,他都坐在陽台上的那把搖椅上,抽著煙鬥,帶著心滿意足的微笑,看著下麵熱火朝天的景象,就像年邁的祖父看著小孫子們在後院裏玩耍一樣。士兵們來來去去,向他彙報情況,接受他的指令,輪流替他站崗。一個骨瘦如柴、表情陰沉、眼袋很重、卑躬屈膝、奴顏媚骨的男人引起了福特的注意。他似乎從來沒有離開過“六兄”,好像是個顧問的角色,時而彎下身子竊竊私語,時而傾聽,時而做著記錄。
中午,一個身著白衣的男仆從房子裏出來,給他們分發飲料。福特看著那兩個人——“六兄”和他的顧問——小口喝著飲料,像遊園會上的客人那樣閑聊著。時間過得很慢。礦場的午飯時間到了,一隊隊衣著襤褸的人圍到爐火旁,每人接過一團用香蕉樹葉包著的米飯。五分鍾後,他們又開始工作了。
福特看著營地,發現一支身著整齊製服的衛兵似乎在監視其餘的士兵。約有二十多人,在營地的周邊巡邏,扛著仿製的AK-47自動步槍、雷格槍、 M16和越戰時期的60毫米的輕型迫擊炮。衛兵監視衛兵,福特心想,這或許就像《綠野仙蹤》裏一樣:你隻要殺掉幾個人——或一個人——其餘的人就會統一立場、步調一致。
1點整,福特從他的藏身之處起身,從一條開闊的小路上朝峽穀走去,他故意吹著口哨,弄出些聲響。他走到離那棟白房子幾百碼的地方時,突然響起一陣炮火,將他頭頂的樹葉擊得粉碎,他立刻臥倒在地。片刻之後,三個士兵從不同方向向他逼近,用當地的土語對他大喊大叫。一個士兵用槍對著他的頭,另外兩個士兵開始粗暴地搜身。當發現他身上沒有武器時,他們猛地把他拉起來,讓他立在地上,將他的雙手拉到身後,綁起來,推著他,沿小路向前走去。幾分鍾後,他站在了陽台上“六兄”的麵前。
“六兄”看見他是否吃驚就不得而知了,反正他沒有表現出來。他從搖椅上起身,走過去,打量著福特,好像他是一件有意思的雕塑一樣,他那像鳥一樣的腦袋上下移動著。福特也仔細打量著這位俘虜他的人。他身穿白色絲綢刺繡襯衫,卡其布短褲,齊膝高的黑色襪子,翼波狀蓋飾鞋,像個法國殖民地的官員。他抽的是拉塔其亞煙草,用的是一種英國生產的昂貴的石楠木煙鬥,吐出來的煙霧像藍色的雲,散發著香味。他的臉很精致,幾乎算得上嬌柔,左眉上方有一道疤痕。他一邊繞著福特打量,一邊咂著他那少女般的紅唇,白色的頭發用“維他麗斯”乳霜梳得油光鑒亮。
檢閱完畢,“六兄”走到陽台的一根柱子旁,把煙鬥裏的煙渣磕出來,又挖出裏麵的殘渣,然後靠在柱子上,重新裝上煙,點燃。整個過程花了五分鍾之久。
“你會說法語嗎?”他終於用法語說道,聲音出人意料地平靜,充滿了諂媚的意味,他的法語說得很好。
“會。但我更喜歡說英語。”
他笑笑。“你身上沒有帶身份證件。”他的英語差一些,帶著高棉人的鼻音。
福特什麼也沒說。這時,那個彎腰駝背的人出現在門口,是福特早些時候注意到的那個顧問。他穿著寬鬆的卡其布衣服,稀疏的灰白色頭發耷拉在前額上,眼睛下方有暗色的眼袋,五十歲左右。
“六兄”用標準的高棉話對他說道:“我們發現一個美國人,塔克。”
塔克用他那下垂、惺忪的眼睛看著他。
“你叫什麼名字?”“六兄”問道。
“懷曼•福特。”
“你在這裏幹什麼,懷曼•福特?”
“找你。”
“找我幹什麼?”
“談談話。”
“六兄”從口袋裏掏出一把刀,平靜地說道。“我把你的睾丸割下來之後,我們再來談。”
塔克舉起一隻手阻止住他,然後轉向福特,以一種老練得多的口氣問道:“你到底從哪裏來,美國嗎?”他的英語帶著英國音。他閉上眼睛,過了片刻才把眼睛睜開。
“華盛頓特區。”
“六兄”拿著那把刀,輕輕地向塔克打著手勢,同時用高棉話說道:“你在浪費時間。讓我用刀來對付他。”
塔克沒有理睬他。他轉向福特。“那你是在給政府幹活了?”
“猜得很對。”
“你來這裏想跟誰談話?”
“他。‘六兄’。”
氣氛突然凝重起來,像僵住了一樣。過了一會,“六兄”在他眼前揮舞著那把刀。“你為什麼想見我?”
“讓你接受投降書。”
“投降?”“六兄”湊近他的臉。“向誰投降?”
福特抬頭看著天空。“它們。”
那兩個人都抬頭看著空無一物的天空。
“你……”福特笑笑,看了一眼手表。“大約一百二十分鍾後,‘掠奪者’就會‘嗡嗡’響起來,巡航導彈就會抵達這裏。”
“六兄”怔怔地看著。
“你想聽聽投降書的內容嗎?”福特問道。
“六兄”把刀片貼在他的喉嚨上,輕輕地翻轉了一下。福特感覺到刀刃劃破了他的皮膚。“我要割斷你的喉嚨。”
塔克把手輕輕放在”六兄”的胳膊上。“是的,”他輕鬆地說,“我們想聽聽投降書的內容。”
刀刃不再緊貼他的喉嚨,“六兄”朝後退了一步。
“你們有兩個選擇。第一,你們不投降。兩個小時之後,你們的礦場就會被巡航導彈夷為平地,‘掠奪者’遙控飛機會飛來。隨後中情局會來清場——清除你們。你們或許會送命,或許會倉皇出逃。但無論哪種下場,中情局都會一直追著你們,直到你們生命終結。你們的老年生活就永無寧日了。”
停頓了一下。
“第二,你們向我投降,放棄礦場,離開這裏。兩個小時後,這裏被美國炸彈夷為平地。因為你們的合作,中情局付給你們一百萬美元。你們可以平靜地安度晚年,成為中情局的朋友。你們的老年生活很平靜,很悠閑,經濟上也無憂無慮。”
“為什麼中情局不喜歡這個礦場?”“六兄”問道。“這裏一切都是合法的。”
“你們難道不知道是誰買了你們的寶石?”
“我的寶石都是賣給泰國人的,都是合法的。”
塔克緩緩地點了點頭,好像很讚同,他的眼睛半睜半閉。
“對。都是合法的。你們把蜜蠟石賣給了像皮亞瑪麗有限公司那樣的批發商。”
“都是合法的!”“六兄”說。
“你們知道曼穀的批發商把寶石賣給誰了嗎?”
“我為什麼要關心這個?我沒違法。”
“你們沒違法不說明你們不讓我們惱火。”
“六兄”一聲不吭了。
“我來解釋一下。”福特接著說下去。“曼穀的批發商把寶石賣給了中東的寶石掮客。沙特阿拉伯商人又把珠寶大批地賣給巴基斯坦奎達巴基斯坦西部城市。的買主,這些買主又租用騾子把寶石運到南瓦濟裏斯坦的基地組織。你知道基地組織會怎麼處理這些寶石嗎?”
“六兄”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很顯然,對他來說,這是個新鮮事。
“基地組織把寶石碾碎,提取其中的放射性物質,製造髒彈。”
“我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六兄”憤怒地大喊道。
福特笑笑。“你知道,你和舒爾茨中士美國電視連續劇《霍根英雄》中的人物,他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我什麼都不知道!”都知道。”
“舒爾茨中士是誰?”
福特等著,等著一種靜默的氣氛營造起來。“好了。是選第一種,還是選第二種?”
“你這人跑到這裏來,講些蠢事,如此而已。”“六兄”吐了一口唾沫。
“‘六兄’, 你自問一下:我跑到這裏來,背後會沒什麼支持嗎?”
“你沒帶任何證明,也沒有任何證據,甚至連身份證件都沒有!”
“你想要證明?”
“六兄”眯起眼睛。
福特朝那些山上點了點頭。“我會給你證明的。我會命令一架‘掠奪者’無人作戰機向一座山的山頂發射一枚導彈。這個證明可以嗎?”
“六兄”吞了一口唾沫,又大又醜的喉結上下移動了一下。他一聲不吭。塔克仍然耷拉著眼瞼。
“把我的手鬆開。”福特說。
“六兄”咕噥著發了一道指令,福特的手被鬆開了。
“把刀拿走。”
那個柬埔寨人把刀插回到鞘裏。
福特指著西邊。“看到了遠處那座山,有兩個山頭的那座山嗎?我們要向它發射一枚小導彈。”
“你怎麼發號施令?”
福特笑笑。他知道,在年紀較大的柬埔寨人中,大部分人對中情局幾乎都充滿了一種神秘的恐懼,他希望利用他們的這種恐懼。“我們有自己的辦法。”
“六兄”開始冒汗了。
“半小時內,你們就會得到證明了。同時,我希望你們把我當做一位尊貴的客人來對待,而不要把我當做犯人。”他對著那些端槍的士兵做了個手勢。
“六兄”說了句什麼,士兵們放下不一會槍。
“你們頭頂上有很多武器,隻是你們看不見。如果你們對我做什麼事,死亡與毀滅就會很快降臨到你們身上,你們想去撒泡尿都來不及。”
“六兄”仍然一臉冷漠。他俯身向前,在陽台上吐了一口痰。“你還有半個小時的時間,然後你就去死吧。”他拖著腳回到搖椅上,坐下,開始搖晃起來。
25
卵岩島是阿貝見過的最荒涼的小島,看上去就像大西洋上一堆飽經海水侵蝕的大石頭。五分鍾不到,她們就判定,島上沒有隕星坑。她們鬱鬱不樂地在島上閑逛了一陣之後,在小島頂端那個最高的圓石上停下來休息。海鷗在她們頭頂盤旋,大聲鳴叫。海水拍打著周圍的岩石,聲如雷鳴。
“怎麼樣?”坐在她身旁的傑姬說道。“又一無所獲。”
阿貝吞了一口唾沫。“我們還有鯊魚島沒找。”
“對,沒錯。”
“起霧了。”阿貝說。霧堤從南麵向她們滾滾而來,在海平線上形成一條低垂、灰色的線。就在她看著的這段時間裏,霧堤漸漸將孟希根島吞噬,小島先是變成灰色,繼而徹底消失不見了。片刻之後,霧堤又吞噬了它附近較小的曼納拿島。每過幾秒鍾,霧號就會從曼納拿島傳來,仿佛淒涼的呻吟。
她的視線越過海麵,投向鯊魚島。鯊魚島離陸地大約八英裏,麵積隻不過兩英畝,沒有樹木,一片荒蕪。這是她們要搜尋的最後一座島。如果那裏沒有隕星坑……她扔出一顆鵝卵石,默默地、沮喪地想著在鯊魚島上找到那個坑的可能性有多大。霧堤越過她們頭頂,把她們籠罩在陰影裏,空中暗了下來,冰冷的海草味包裹著她們。
“要下雨了,”傑姬說。“我們回到船上去吧。”
阿貝點點頭。她們小心謹慎地從岩石和被海水衝到岸上的海草上下來,來到小劃艇上,然後朝微波中劃去。此時海洋波平浪靜,仿佛安生下來了一樣,有霧的時候常常這樣。阿貝把船劃到“瑪利亞號”旁,使勁拽著劃艇,不一會她們就爬上了船尾。阿貝回到操舵室,把要做的事情在心裏過了一遍,檢查了一下油位、電池和艙底。她發動引擎,“洋馬”柴油機轟轟隆隆地響了起來。她打開電子設備時,傑姬進來了。
“我們去什麼地方找個平靜的小港灣,把船停下來,飄飄欲仙一下吧。”
“我們要去鯊魚島。”
傑姬痛苦地叫了一聲。“別在有霧的時候去吧,我求求你了。從昨晚喝了酒後,我的頭一直在疼。”
“新鮮空氣對你有好處。”阿貝弓著背,看著航海圖,鯊魚島暴露在野性十足的大西洋上,島嶼四周是沒入水中的岩架和暗礁,危機四伏的海潮衝刷著整個小島。這時去真是傻冒。她把甚高頻調到氣象頻道。電腦開始像背書一樣播報天氣,聲音出奇地單調。
“我們就在這裏停一會,等霧散去吧。”傑姬說。
“我們要利用這個機會,海麵相對比較平靜。”
“但是有霧啊。”
“我們有雷達和自動海圖儀。”
霧堤向她們滾滾而來,海麵上變得半明半暗起來,神秘而怪異。
傑姬一屁股在舵柄旁的座位上坐下來。“喂,阿貝,難道我們不能冷靜一會,我的酒還沒醒呢。”
“天氣正好,風平浪靜。要是不利用這個機會,我們可能又要等好幾天。瞧——一旦我們登上去,五分鍾就搜完了。”
“不要,求求你了。”
阿貝把一隻手放在她朋友的肩膀上。“傑姬,那個隕星坑正等著我們呢。”
傑姬嘲諷地哼了一聲。
“起錨,大副。”
傑姬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霧堤吞噬了整條小船,她們的世界縮成了隻有幾碼遠的灰蒙蒙的一片。
傑姬把錨放進錨孔,啪的一聲插上錨銷。“你是個殘暴的布萊船長——你知道嗎?”
阿貝盯著海圖儀,緩緩向前移動,調轉“瑪利亞號”,向鯊魚島駛去。“鯊魚島,我們來了。”
26
福特在陽台上等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士兵們端著武器,站在他四周。“六兄”坐在搖椅上,盯著下麵的山穀,椅子一前一後,一前一後地搖著,發出輕微的吱呀聲。即使在陰涼的陽台上,也感到酷熱難當。礦場上一陣陣刺耳的聲音回蕩在他們耳邊,在那裏,一列列衣著襤褸的礦工正在勞作,心中充滿了無盡的恐懼,偶爾響起的槍聲標誌著又一個生命被粗暴地結束了。孩子們雲集在那堆石頭上,炊煙升上炎熱、灰白色的天空。塔克一動不動地站著,雙眼緊閉,像在睡覺。士兵們緊張地挪動著,目光要麼投向空中,要麼投向那座有兩個山頭的小山。
搖椅慢了下來,停住了。“六兄”看了看手腕上那塊寬大的勞力士手表,舉起雙筒望遠鏡,觀察著那座小山。“四十分鍾了。什麼也沒發生。我給你十分鍾休息時間。”
福特聳聳肩。
“我們進屋吧,”“六兄”從椅子上站起來,對福特說道。“屋裏涼快些。”
持槍的士兵推著福特,穿過屋子,來到後麵。在廚房後麵,靠近豬圈的地方,有間由原木搭成的像工棚一樣的房子,裏麵除了一張木桌、一把木椅之外,別無它物。他們一走進這間房,外麵的豬就開始滿懷希望地尖叫、噴著鼻息。
福特注意到椅子上有幹枯的血漬,地板上也有幾大塊草草抹過之後留下的黏稠物。蒼蠅在臭烘烘的熱氣中怒號,一條血跡一直延伸到正對豬圈的後門。
士兵們把福特推到椅子上,把他的雙手綁在身後椅子的橫欄上,把他的腳踝用銀色的寬膠布綁在椅腿上,用一條破爛的鏈鋸鏈把他的腰綁在椅子上,在後麵鎖住,鋸齒紮進了他的肉裏。
士兵們手腳麻利,表明他們經常幹這種事。塔克走進房間,站在一角,長長的手臂交叉在胸前。
外麵,豬開始尖叫起來。
“哎呀,哎呀。”“六兄”來到福特麵前,從襯衫裏拿出一把老式卡巴軍刀,笑笑。他站到福特麵前,把刀子放在他襯衫最上麵的一顆紐扣下麵,輕輕一挑。紐扣啪的一聲掉了。他又把刀子放在下一顆紐扣下麵,紐扣又掉了,接著又是一顆,直到襯衣完全敞開。
“你這個大騙子。”他說。
刀子挑掉最後一顆紐扣後,他又把刀子放到福特的背心下麵,刀刃向外,向上劃開一條整齊的口子,背心被劃開了。他舉起刀子,刀尖伸至福特的下巴處,停住,然後輕輕一挑。福特感到一陣刺痛,血從他下巴上冒出來,滴落在他的大腿上。
“喲。”“六兄”說。
刀子一閃,在福特的胸前劃開了一道小口子,又一閃,又劃開了一道口子。福特感到溫熱的血液直向下淌,他變得僵硬起來。由於刀子特別鋒利,他現在還感覺不到疼痛。
“這個‘X’代表你的汙點。”“六兄”說。
“你真的能從這種事情中得到快樂,是不是?”福特說。
塔克在走道上看著。
刀尖輕輕地從他的胸部滑向腹部。刀尖勾住了他的褲子紐扣。
一聲沉悶的轟隆聲滾過山穀,回蕩在群山之間。“六兄”和塔克似乎僵住了。
“哎喲。”福特說。
“六兄”把刀子插回鞘裏,迅速跟塔克交換了一個眼神。這位高個子男人不慌不忙地走出房間,向前麵的房子走去。不一會兒,他回來了,向“六兄”點點頭。那個柬埔寨人衝士兵們咆哮了一句什麼命令,士兵們把福特從椅子上鬆開,遞給他一塊抹布,把傷口擦幹淨,然後領著他穿過房子,來到陽台上。一股彎曲如蛇的煙塵正從附近一座小山的山頂散開。
“不是那座山啊。”“六兄”說,仔細用望遠鏡察看著煙霧和天空。
福特聳聳肩。“那些山看上去都一樣。”
“我沒有看見作戰機。”
“你當然看不見。”
福特注意到,似乎一直感覺不到炎熱的“六兄”現在開始大汗淋漓了。
福特說:“六十分鍾後,這個營地就要被摧毀,你們所有人都要遭到追捕,然後像殺狗一樣被槍殺掉。你們最好盡快做出決定。”
“六兄”盯著他,他的小黑眼睛變得嚴厲冷酷起來。“我怎麼才能得到那一百萬美元?”
“把我的背包拿來。”
“六兄”大叫了一句命令,一個士兵走了出去,回來時拿來了他被俘時被奪走的背包。
“給我。”福特說。
福特接過背包,拿出一隻信封。信封已經撕開,被人檢查過。他遞給“六兄”。
“這是什麼?”
“信箋,上麵的抬頭是瑞士大西洋弗莫根斯芙爾沃坦斯銀行,裏麵有個有編號的銀行賬戶和授權代碼。請注意上麵存款的數目:一百零二萬瑞士法郎,相當於一百萬美元。用這些錢,你可以在某個地方安頓下來,受不到任何傷害,兒孫繞膝,舒適從容地度過你的餘生。”
“六兄”從衣袋裏掏出一塊亞麻布,緩緩地在前額上擦著。
“你隻要出示這封信和這個代碼,”福特說,“就可以得到你的錢。誰持有這封信和這個代碼,誰就擁有這筆錢——你明白嗎?不管是誰。但有件難事。”
“什麼難事?”
“如果我在四十八小時內不在暹粒出現,報到,這筆錢就會從賬戶上消失。”
“六兄”又擦了擦他的前額。福特掃了一眼塔克。他沒有流汗,而是蹙著眉頭,盯著那股細長的煙雲消失在山上方的天空之中。
塔克說話了:“那是顆小導彈。我認為我們應該派個人到山上去看看。”他轉向福特,燦爛地一笑。
福特看看表。“請便。你們還有五十分鍾。”
塔克透過他那刀口子般的眼睛看著他。“足夠了。”他轉身用方言對“六兄”說了幾句什麼,“六兄”用方言給其中一個個頭矮小、瘦而結實、十八歲左右的士兵發布了一道命令,那個士兵放下槍,解開彈藥帶,隻剩下寬鬆的黑色長褲和襯衣。“六兄”從自己的彈藥帶上取出一把九毫米口徑的手槍,查看了一下彈倉,連同步話機,遞給那個士兵。士兵閃電般消失在叢林中。
“他十五分鍾就能到那座小山了,”塔克說。“到那時我們就知道那是一枚導彈——還是假貨了。”他笑笑,盯著福特,他的眼睛首次一直睜著,這使他帶上了一種滑稽、驚訝的表情,這種表情更加令人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