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列的大米
特別關注
作者:留待
劉保忠坐著羅列的別克轎車來七賢莊那天下著雨,細密的雨絲像霧一樣湧滿了北京的角角落落。保忠懷抱簡單的行李坐在後排座上,默然看著層疊的高樓大廈在窗外匆匆逝去。轎車每一次顫動。中午喝下的那碗麵條便在肚子裏上躥下跳。他緊緊地閉住嘴巴。過了北六環。又走了一會兒,羅列捏著方向盤輕輕一擰,轎車拐上一條向東的小路。羅列的手指細長白亮,懶懶地搭在方向盤上。保忠感覺他好像在撫弄著一件樂器。路況不是太好,車速慢了下來。保忠將臉貼近車窗向外張望。路邊的大樹不知何故被砍去了樹冠,細嫩的新枝從樹身上鑽出,在細雨中柔弱地飄搖。眼前閃過一個又一個村莊,村莊極其相似,保忠覺得像是在看一部模糊的幻燈片。枯燥的景致使他的眼睛有些疲倦,正要收回目光,忽然發現遠處有一個教堂高高的尖頂,在淡淡雨幕中依稀飄了過來。保忠急忙用手抹了一下窗玻璃。尖頂愈來愈近,竟然是一座大門。保忠有些失落。當看到大門上掛的大牌子時,保忠心上突然一緊,幾乎要窒息。白色牌子上寫著一行醒目的黑體字,雖然隔著雨幕,那些字因為雨水的衝刷反而變得更加鮮亮:北方職業學院。
保忠就是為了尋找這個學校才來北京的。他走過無數冤枉路,打聽了無數的人。這個學校的名字在保忠心裏異常響亮,任何一個人都應該知道它。可是他問到的那些人要麼漠然搖頭,要麼臉上帶出莫名其妙的笑意。保忠懵頭懵腦,以為是小芳隨口編造了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學校。他送她來北京上學的那天早晨,嘴唇上還殘留著昨晚與她在玉米地裏親熱時的餘溫。談了三年隱密戀愛,終於熬到可以公開的年齡,卻要把她送走了。保忠滿腹傷感地看著她窈窕的身影乘上一輛黃色大客車。馬尾辮輕輕一甩,隔著玻璃給他一個燦爛的笑容。他輕輕搖著手。看著汽車駛遠了,心裏像被掏空了一樣。他以為很快便會收到小芳的信息,沒想到等來的卻是音訊皆無。保忠像傻子一樣整天坐在村頭的石橋上遙望北方。大病一場之後。他拖著虛弱的身軀來了北京。無論如何要見她一麵。即使不打算再跟他好了,也要說一下為什麼。現在終於看到了她所在的學校,保忠突然失去了質問的心情。他急切地想告訴她。去年冬天的一個傍晚,在她家屋後的土路上,腦子裏隻顧了想她。騎著自行車竟然撞到一頭大黃牛身上,彎曲堅硬的牛角差點捅進他的肚子。
轎車從學校門口匆匆駛過,保忠扭著脖子極力朝後看,妄圖找到一個更醒目的參照物,再確定一下學校的位置。那座尖尖的大門在雨幕中愈來愈虛幻,漸漸淹沒在一片朦朧水氣裏。保忠忽然有些緊張,覺得剛才對牌子上的字好像並沒有看清。這時,轎車一拐,一片紅色的平房擋住了他的視線。
轎車在鄉間小路上七拐八繞,窗外一掠而過的依然是那些極其相似的村莊。保忠感覺被帶進了一座迷宮。他往前探了探身子,問:“老板,咱們這是去哪兒?”
羅列目視著前方。淡淡一笑:“不是說過了嗎?給你安排了一個更好的工作。”
保忠自從一個陽光熾熱的下午被招進羅列的糧店,至今已有半月。他的工作是跟著一輛貨車送大米。去哪個糧食批發市場拉貨,送到哪個建築工地或哪個單位食堂,都聽羅列電話指揮。保忠既不管收錢,也不管卸貨,整天坐著貨車到處跑,跟遊玩差不多。還會有什麼更好的工作?保忠心上忽然有種隱隱的不安。他專注地看著羅列像鷹鉤一樣的鼻子,盼著他再解釋幾句。羅列的嘴唇抿緊了,右手從兜裏掏出一根煙。點上。濃烈的煙味彌漫在駕駛室裏。保忠嗓子一癢,咳嗽了兩聲。羅列左手在車門上輕輕一動,車窗上閃出一條狹窄的縫隙。
轎車在七賢莊東頭一個破舊院落前停下時,保忠偎在後車座上睡著了,他夢到自己走進了“北方職業學院”的大門。一個跟他同樣年輕的保安將他攔下,手中握著黑色橡膠棒。滿臉傲慢地看著他。車門關閉的沉悶響聲將他驚醒,他看到羅列已經站在低矮的院門前,正從風衣口袋裏掏鑰匙。濕潤的春風將黑色風衣吹得鼓脹起來,好像一隻巨大的蝙蝠。保忠抬手擦掉嘴角的一絲口涎,匆忙下了車。
保忠隨著羅列走進院子,立時感覺有些古怪。直到羅列拿鑰匙打開房門上的黃色大鎖,保忠才意識到怪在哪裏。這幾間屋子竟然沒窗戶,整個房子就像一個方形糧倉。房門一開,一股熟悉的氣味撲麵而來。這是一股饑餓時特別親切、吃飽後又覺得無比惡心的氣息。
黑黢黢的屋子裏,垛滿了大米。
羅列的食指插在鑰匙環裏輕輕晃動著,說:“這是咱們新租的倉庫,以後由你看守。”
保忠從車上拿下行李抱在懷裏,接過羅列遞來的鑰匙。見羅列躬身要上車,一種莫名的恐慌從心底冒出來,他急忙往前跨了一步,問:“老板,要我在這裏住幾天?”
羅列站直身子,手扶車門,甩了甩長長的頭發,有幾顆水滴濺進保忠的眼睛裏。羅列鑽進轎車,將車鑰匙插進鎖眼,扭過頭來說:“就幾天。你和來拉米的車一塊兒回去。”
保忠站在像霧一樣的細雨裏,呼吸著淡淡的尾氣。緊盯著緩緩駛去的轎車尾巴。保忠看到後車牌上貼了一張“百年好合”,油亮的紅紙被雨水浸潤得特別鮮豔。
次日一早,保忠爬起身準備洗臉時,發現院裏的自來水龍頭上結滿了鐵鏽,厚厚的鐵鏽將水龍頭包裹成一個冰冷而粗糙的鐵疙瘩。借著朦朧的晨光,保忠雙手用力,左扭右擰了好久,胳膊都酸了,水龍頭紋絲不動。保忠揉了揉模糊的眼睛,躬身撿起半塊磚頭,在水龍頭上狠狠砸了幾下。黑色鐵鏽四散崩落,水龍頭變成了絳紅色。再砸,隨著一溜火星飛濺,水管終於露出一點亮色。保忠用力擰了一下,一線混濁的水流汩汩而出。保忠站在水管旁邊,想等水變清了再洗臉,可是水流好像渾黃的尿液,總也不清澈。
保忠沒想到來到七賢莊的第一天首先麵對的居然是如何睡覺。他本打算早早地躺下想一想怎麼去找小芳。看到了她的學校,他忽然有些手足無措。她新找了男朋友怎麼辦?腦子裏盤旋著可怕的問號,打開行李,發現竟然沒有可以躺下的地方。大米占去五間北屋的所有空間,衝門一條狹窄的過道,僅能容下半個身子。卸大米的那夥人似乎沒想過有人會住到這裏。保忠準備睡到米垛上。他去批發市場拉大米時。常常看到裝卸工們懶散地躺在米垛上打盹。他爬上米垛,發現鼓脹的米袋緊貼著房頂,幾乎將天花板撐破了。聽著院子裏淅瀝的雨聲,他偎在過道裏發了一會兒呆,困意像漲潮的浪頭湧上來,他又爬上垛頂,撤掉四袋大米,給自己製造了一個可供容身的窩。屋頂的石膏板緊貼著他的臉,閉著眼睛也能感覺到粗糙的花紋。板縫裏擠出的黴味和大米的味道混雜出一股新的黏稠氣息,像厚厚的被子蒙在他的頭上。
一夜無眠的保忠仔細地洗了臉,並沒有變得精神起來,往院子外走時,他感覺自己的腳步像是在夢遊。鎖好院門,將鑰匙揣進褲兜。看著東方的一線朝霞,忽然有種隔世之感。他摸了摸上衣口袋,裏麵有羅列留給他的兩張百元鈔票。他順著狹窄的馬路向村裏走去。
他要去買老鼠藥。
不知道屋子裏到底住了多少老鼠,整座屋子都在動。保忠感覺自己幾乎要被它們從米垛上掀落下來。咯吱咯吱的叫聲,好像恐怖片裏鬼魂的尖笑。保忠大聲咳嗽一下,屋子裏靜下來。不一會兒,又有了窸窸窣窣的響動,漸漸地,老鼠歡快的叫聲又像沸水一樣咕嘟咕嘟冒起來。保忠不停地咳嗽,不停地喊叫,力圖用身體製造的響聲嚇退它們。大米的誘惑使老鼠們變得奮不顧身。保忠耳邊一直回響著大米流淌的聲音,嘩嘩啦啦像小溪流水。門縫上透進一絲清晨的光亮時。保忠已經喊得精疲力盡,老鼠的聲音終於淡了下去。整座屋子慢慢變得鴉雀無聲。死一般的沉寂,又給人帶來別樣的恐懼。保忠顧不上恐懼,急忙閉上眼睛。意識剛一沉。感覺腦袋旁邊一陣毛茸茸地蠕動。睜開眼,隻見一排綠色的光點正居高臨下地盯著他。
七賢莊的街道被各家各戶蠶食得彎彎曲曲,濕澀的柏油路泛著混濁的青光,保忠好像正行走在一條濕滑的蟒背上。愈往村裏走,保忠覺得這個尚未蘇醒的村莊愈熟悉,連清晨涼爽的氣息都似曾相識,好像他很早以前便到過這裏。這一奇怪的感覺讓他有些興奮,又有些不安。前邊丁字路口往北拐,應該有一個小超市。此念一出,保忠把自己嚇了一跳,隨即又笑了。他停下腳步,想找個人問一問小超市在哪兒。此時,整個村莊正沐浴在一層清晨的薄霧裏,街上空空蕩蕩,連條狗都沒有。他隻好繼續朝前走,到了丁字路口,他停下腳步,隨意地往北一看,一塊白底紅字的大牌子豎在路邊:佳佳超市。
小超市還沒營業,保忠輕輕敲了敲黃色的門板。好一會兒,門開了,迎麵站著一個體形微胖的中年女人。她連連打著哈欠,一股酸腐的氣息從她嘴裏冒出來。保忠與她擦身而過時屏住了呼吸。走到貨架前,保忠耐心地在一排排花花綠綠的商品中尋找著。女人頭發散亂,像頂著一塊肮髒的墩布,懶懶地斜倚在門框上,臉上帶著被人吵醒美夢的慍色。皺著眉頭打量他。這是一個家庭超市,掛著門簾的裏屋隱隱透出一股熱被窩的餿味。保忠在四排貨架之間穿梭了兩圈,順手抓起一包方便麵。問:“有老鼠藥嗎?”
女人好像沒聽清,瞪大了眼睛問:“你要什麼?,,
保忠說:“老鼠藥。”
女人冷笑:“開什麼玩笑,咱這是區裏的‘衛生示範村’。”
保忠苦笑:“我住的屋子裏滿是老鼠。”
女人審視著他:“你住哪兒?”
保忠說:“村東頭。”
女人輕輕“唔”了一聲,斷然道:“沒有。”
她坐到小巧的收銀台後,打著哈欠梳理起淩亂的頭發。保忠抱著五包方便麵走過來,她一個哈欠打到半截突然停住了,半張的嘴裏裸著紅黃相間的舌頭。她緊盯著保忠手上的方便麵:“你剛才是說想買老鼠藥?”
太陽升了起來,並不溫暖的光芒照耀著濕漉漉的村莊,輕薄的霧氣開始緩緩升騰。保忠一走出超市便撕開一包麵,狠狠地咬了一口。走到村東頭,一包麵已經吃光了。他仰頭將包裏的碎渣倒進嘴裏,發現有三個中年男人正蹲在他住的院子旁邊吸煙。他們的對話隨著一陣清風飄進保忠的耳朵。
一個人說:“昨天夜裏又鬧了。”
另一個說:“我也聽見了,老這樣下去可不行。”
第三個人揉搓了一下自己的光頭。右手猛然一揮。說:“除非搬家。”
另兩個人立時反駁:“你可以去城裏找兒子,我們去哪裏?’,
他們聽到保忠的腳步聲,齊刷刷扭過頭來。保忠將方便麵夾在腋下,掏出鑰匙。他想趕緊回到屋裏睡一覺。肚子裏裝了方便麵,老鼠也休息了,應該睡個好覺。他手中的鑰匙剛捅進鎖眼,聽到有人叫他。保忠回頭看到了三副異常緊張的表情。
光頭問:“你住這裏?”
保忠懵懂地點了點頭。三張臉更僵硬了。
光頭又問:“你夜裏沒聽到喊叫聲?”
保忠想了想。說:“沒有。”
三張麵孔立時變得煞白。互相對視了一下。一時說不出話來。
保忠打開院門,一隻腳踏了進去,忽然想起了什麼,又回過身來,問道:“大叔,知道哪兒賣老鼠藥嗎?”
保忠在七賢莊住到第九天,遇到一個很棘手的問題:羅列留給他的錢眼看就要花完了。保忠從小就知道沒錢的可怕,卻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緊張。他來到“佳佳超市”,站在門口的小方桌前,拿起了公用電話。羅列的手機號碼在他腦子裏像一塊石碑似的醒目。他從來沒主動給羅列打過電話。保忠想。老板肯定想過給我打電話,解釋一下為什麼遲遲沒有派車來拉大米。隻是不知道應該打到哪裏。自從第三天開始,保忠天天坐在院門口望著遠方的路口,就像坐在老家的橋頭遙望想象中的小芳。一次又一次看著空蕩蕩的馬路由亮變暗,他的情緒變得有些焦慮。老板說讓我在這兒住幾天,到底是幾天呢?
羅列的手機關機。保忠心上一沉,隨即暗自高興起來,終於有一個理由進城了。他將話筒放到話機上。胖女人正低頭擺弄手中的一把零錢,掛機聲讓她的腦袋抬了起來。保忠衝她歉意地一笑,好像電話沒打通是自己的過錯。女人認真打量了他一下,若有所思地問:“住在村東頭張家老院的那個人是你?”保忠點了點頭。短短的幾天中,他在村裏已經接受過許多次同樣的問詢,每當點頭時,問話人便會異樣地看著他。胖女人也不例外,她表情一呆,小聲嘟噥道:“你的膽子真夠大的。”
進城之前,保忠從大米垛底下拿出一個黑色的小筆記本,認真地揣在兜裏。本子上清楚地記錄著一百七十六元錢的去向。老板留下的錢本來還可以多堅持一些日子,買那隻藍眼睛的小貓花掉了五十元。這筆最大的開銷卻沒起到任何作用。貓在買回來的當天晚上便逃跑了。老板也許不相信那五十元真買了貓,保忠決定不多解釋,隻說那隻貓本來就是買給自己的,在他的工資裏扣錢就行。坐在進城的公交車上。保忠又想起了那隻貓。那天在三賢莊的集市上。看到它被關在一隻鐵籠子裏,藍眼睛裏閃著可憐的光。保忠心頭一熱,撥開人群走進去。剛蹲下身,它甜甜地衝他叫了一聲。保忠將手伸進籠子。它的前爪乖乖地搭上來。一陣舒適的癢從手指傳到他的心裏。保忠笑了。那天買下它,並沒有指望它會抓老鼠,而是當他準備轉身離去時,聽到它那淒婉的叫聲好像一個可憐的嬰兒在哭。
羅列的糧店在錦芳路。保忠一直跟著貨車送貨。幾乎沒坐過公交車。從七賢莊到錦芳路讓他著實費了一番腦筋。盯著公交站牌上密密麻麻的站名,像看著一堆令人頭疼的數學題。他一路打聽,倒了五次車。以為會經過小芳的學校,在公交車上一直趴在玻璃上朝外看,他想好好看一下門上掛的那塊牌子。他每天晚上都會想到那個像教堂尖頂一樣的大門,不知為什麼,愈想愈覺著那天所見是雨霧製造的一種幻覺。
來到錦芳路口時已是下午,西斜的太陽像一團烈火。饑腸轆轆的保忠看著沿街的飯館、藥店、理發店、小超市、按摩屋,眼睛竟然濕潤了。他沒有急著先填飽自己的肚子,匆匆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快步朝糧店走去。他要告訴老板,張家老院絕不是放大米的好地方,要是時間再拖長,猖狂的老鼠非把大米偷光了不可。這些老鼠比想象中的聰明許多。他在三賢莊的集市上買到了老鼠藥,圓的,黃色的,晶瑩剔透,像魚肝油丸,透著一股蛋糕的芳香。他把藥撒在大米的過道裏。次日一早,抱著一股解恨的心思跳下米垛,以為可以看到一堆死去的老鼠。找了許久,沒有一隻。鼠藥卻神秘地消失了。保忠陷入極度恐慌,若是被老鼠拖進大米裏麻煩可就大了。買貓的那天,他本來是去找那個賣鼠藥的人,問一問他賣的鼠藥對人到底有多大危害。
羅列的糧店叫“通達糧油公司”,在錦芳路中段,綠底紅字的牌子高高掛著,很氣派。三間門麵房,兩間用來做零售,一間是羅列的辦公室。後麵還有兩間小屋,是保忠和另外兩個人的宿舍。愈往街裏走,保忠腳步愈快,他特想跟工友坐下來說一說七賢莊的老鼠。尤其想見到原來和他一塊兒送貨的馬師傅。老馬是東北入,曾經在一家縣雜技團幹過。雜技團不景氣,解散了,他跑到北京當了司機。他的絕活是口技,用嘴幾乎能模仿全世界的聲響。保忠曾跟他學過,可是把腮幫子都累酸了、嘴唇累腫了也吹不成調。老馬說:“慢慢來,反正咱們有的是時間。”
保忠來到糧店門口,發現屋裏亂七八糟,有幾個裝修工人正在幹活。保忠愣了一下,抬頭一看,公司的牌子不知何時消失了。保忠走進屋,那幾個人並不理會,照舊丁丁當當敲打著。保忠問:“老板呢?”一個小胡子直起腰,拿掉嘴上的煙,很不友好地問:“什麼老板?,,保忠說:“羅老板。”小胡子重新將煙叼在嘴裏,含混地說:“哪有什麼羅老板,老板姓孫。”保忠腦袋一蒙,問:“你們不是在給糧店裝修嗎?”小胡子橫了他一眼:“這是飯店。”
保忠暈乎乎地站在熾熱的陽光下,汗水浸透了衣服,好像剛被雨水澆過一樣。他看著滿街的人流和車流,一時不知再去哪裏。馬路對麵按摩屋門口坐著兩個半裸的女孩子,正衝著他微笑。她們原來經常到糧店來買油和米。如果保忠坐在糧店門口,她們會親熱地拍一拍他的頭,笑著說:“小孩兒。想媳婦了?’,
保忠用手背揩了一下臉上的汗水,朝馬路對麵走去,想問一問她們是否知道糧店的去向。隨著他走近,兩個女孩子友好地從軟凳上坐直了身子。保忠站在她們麵前,被一股怪異的香氣籠罩住,還沒來得及張嘴,下巴上長著一顆紅痣的女孩用手往上揪了揪下墜的胸衣。笑著問:“小孩兒,你們搬哪兒去了?”
保忠守著一屋子大米,陷入了對饑餓的恐懼。十六塊錢,無論怎樣節省也撐不了幾天。他蜷曲在米垛上,深深地自責。方便麵、餅幹、礦泉水。前些日子實在太奢侈。應該吃饅頭和鹹菜。天黑透了,黏稠的夜色像液體一樣從門口漫進來。老鼠們又開始了忙碌,保忠身子底下一陣陣令人心悸的蠕動。他渾然不覺。一個更大的疑惑像磨盤一樣壓在心頭。
老板去哪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