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短篇 所有黑暗都比不上你內心(1 / 3)

如你所知,我就要死了。告訴你們真相是我惟一能做的事了。此外就是我的遺願,這大概永遠也做不到了,但我仍然希望知道,那就是如果你們有可能,請幫我到河裏找著那隻大雁—雖然它很可能已經和箭簇一樣朽爛—看看它身上那支箭是我的還是我兒子的。

一馬離了西涼界,不由人一陣陣淚灑胸懷。

青是山綠是水花花世界,薛平貴好一似孤雁歸來。

——京劇《汾河灣·武家坡》

說來話長,但如你所知,我就快死了,所以我隻能簡單點說。

很多很多年前,我還是個年輕人,和你現在一樣年輕,肌肉發達,兩眼放光,對未來一無所知卻充滿鬥誌。可惜我是個鄉下人,上有父母,家有薄田,僅此而已。

現在我必須承認自己是個好逸惡勞之人,因為我討厭下地幹活。看著在田裏如刨似拱的父母,我除了想到豬狗沒有更確切的比喻。當他們從田裏回到家中,衣褲上風幹的泥塊和草莖讓我內心憂傷。他們非常滿足,覺得生來如此,並認為這樣的滿足感勢必還會在我身上延續下去。確實如此,當時他們已經耗用積蓄替我挖了一孔新窯,並聘娶了一個姑娘,她叫王寶釧。

感謝蒼天,王寶釧是一個漂亮又溫柔的好妻子。比之村中同齡人,我已足夠幸運。當我們在所謂的洞房花燭夜滿嘴酒氣地揭起紅蓋頭的時候,無不在心中賭了一把,並且動作粗魯,帶有泄憤情緒。她們到底長什麼樣?繼續感謝上天,她五官精巧、溫婉動人,在燭光和紅色帳幔的掩映下,是那麼招人憐惜,讓人產生依戀之情,感到自己永遠不會離開她,就像我們永遠也離不開自己的故鄉。確實如此,她或者她們就是我們的故鄉。

當然,即便如此,我並沒有多大的改變,仍然疏於農事,耽於射獵。你很難想象我的故鄉,迄今我也無法理解那裏為什麼會有那麼多大雁。它們談不上遮天蔽日,但絕對是三五成群永遠漂浮在我們的頭頂,就如同命運一般。我搭弓射箭,它們應聲而落。羽毛紛飛,支離破碎,卻依然睜著無知的眼睛。這使它們的死亡看上去沒有悲痛,而是對我的集體讚頌。

就在新婚當年的下半年,我的父母雙雙離世。這沒有什麼值得惋惜和遺憾的,曆來如此,身為父母,他們總是覺得完成了任務就可以死了。如果在這種情形下阻止他們自然死亡又是否是另一種不孝?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死得其時,考慮到之後發生的事,堪稱幸運。

喪事完畢,城牆上出現了皇帝的布告。

邊關吃緊,需要招募義士前往,建功立業或者赴死。事實正是這樣,和我一起應征入伍者,凡是我認識的,早已死去,骨殖至今大概仍暴露在風沙之間簌簌作響。我屬於前者,建功立業,然後受到嘉獎擢升,並東征西討,威名遠揚,一去整整18載。

值得一提的是,王寶釧並沒有像剛剛死去的雙親那樣(意料之中的)阻止我,而是默默地幫我準備行裝。

她說,我隻是希望你別死,行嗎?

我說,放心。

她說,我還希望你能夠回來。

我說,沒問題。

她並沒有哭,這有點出乎我的意料,讓我至今仍對她充滿敬意。送出門外,在上馬之前,她再次告訴我,她已有身孕。

身孕可以理解為她希望我別死和回來的重要理由。現在我則將這一切理解為她對我的祝福。感謝我苦命的妻子,我沒有死,18年後我確實回到了家,並且順利地看到了我的妻兒。

關於我這18年來的征戰和榮譽,已經記錄在案眾所周知無需贅言。不過,有幾點問題我還是做一些必要的申明:1、與其說我出於對皇帝的忠誠才有如此成就,不如說我是出於對王寶釧的承諾。“別死”和“回來”,做到這兩點是多麼艱難,但我既已答應,別無他法。至於功勳,可以理解為它們屬於完成這兩點許諾的衍生物。在最危急的時刻,驅使我殺出重圍的正是妻兒在家的念頭。所以我還說過,這也算她給予我的祝福。當然,對於皇帝,我也並無二心。幸運在於,對皇帝的忠與對妻兒的承諾能夠合二為一,毫無衝突,真正做到了家國一致。人生在世,能夠如此,實為罕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