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牌

專欄

作者:桃子夏(張蓓)

《難過時我會記得笑》即將上市

前陣寫完了長篇《難過時我會記得笑》,悄悄發給閨蜜看。這部長篇結構特殊,由一對男、女主角串起四個故事,校花林知初和小透明羅小袞的虐戀,公子哥兒宋啟明和他母親的親情故事,姐妹季晴和季晚的生死考驗,還有男、女主角——清酒和顏Sir的又虐又萌的主線故事。

我料定她會最喜歡顏清酒和顏Sir的愛情故事,她卻這樣回答——“男女主角當然喜歡呀。但看哭了的,是那個壞公子哥兒宋啟明和他親生母親爭吵的那一段。”

我愣了一下,“為什麼?”

她說,“因為從那段母子之間的爭吵裏,我看到了我自己。”

原來天底下的父女與母子,都是相似的,從來血濃於水,也曾水火不容。

我在與父親的爭執中長大,他太強勢,控製欲極強,家中事無巨細都不能與他的要求差之毫厘,小到今晚桌上的菜式,大到購房買車,家庭成員的前途,我們是太過傳統的家庭,父親擁有絕對的權威。

但我沒辦法接受。

藝術型性格的人,天生叛逆,青春期後這種叛逆的血液更濃,我們幾乎三天一大吵,父親一生氣就摔東西,家裏的飯碗砸了一疊又一疊。有一天家裏的飯碗都砸光了,我們一家三口隻能用湯碗盛飯,恰好這時姑姑來串門,見我們一人手裏捧著個巨大的湯碗,深深地感歎道,“嘖嘖嘖,你們家食量真大!一頓頂得上我們家一天的夥食。”

我和爸各自“哼~!”了一聲,懶得搭理對方。

父女倆,一個青春叛逆,一個中年危機,兩人都覺得對方完全不能理解,勢如水火——直到有一天,我爸瞎了。

那是平常的一次晚餐,餐桌上擺著紅燒排骨、客家釀豆腐,炒小白菜……一桌子菜,電視裏央視正在歌頌祖國大地一片歌舞升平。那天的排骨燒得不好,鹽放多了,我爸夾起一塊說,“太鹹了這怎麼吃?”說罷去廚房漱口,就在起身的瞬間,他整個身子頓了一頓,頹然地愣了半分鍾。然後像抽去了精魂跌坐在沙發上,直愣愣地望著前方。

半晌。

他問我,蓓蓓,停電了嗎?

我正吃得歡,奇怪道,沒啊,電視機不還亮著嗎?

那時我第一次見到強勢的父親流露出那樣軟弱和驚恐的表情,他說,那我眼前怎麼是一片黑?我看不見了?

父親瞎了。

視網膜出血導致失明。

那一段時光,我和媽媽都在中醫院的眼科病房裏度過,每天去拿藥,送到藥房煎好,又端回來喂爸爸喝下。那樣一個從來沒有服過軟的人,在明白事實已經不能改變的時候,也依然沒有服軟。他不說擔心,他一句抱怨也沒有。每天都窩在病房裏睡覺,盡管他的眼睛連一絲光亮也瞧不見了。

我坐在病房裏陪著他到天黑,暮色四合,所有的星光亮了起來。所有的病人都沉沉睡去,他也睡去。而我是清醒的,坐在病床前看著那個曾經強勢的爸爸。看見了他心裏那根柔軟的刺。

他也有這樣無助的時刻。

我怕吵醒他,躲到走廊上的衛生間裏哭,我向上蒼祈禱——求求你,老天,我叫張蓓,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讓爸爸的眼睛好起來。

那年我十五歲,爸爸才四十多歲,正值壯年,他不能失去一雙眼睛。

上蒼聽到了我的祈禱,隨後幾天爸爸眼睛裏的淤血一點點地被吸收。兩個月後,他出院了,視力恢複到從前的八成。外表望去,與常人無異。

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跟爸爸吵過架,拌嘴到危險的邊緣,立刻忍住,說,算了,依你吧——因為當年出院時,醫生說,他血壓高,絕對不能情緒激動,不然視網膜容易再次出血,甚至引發腦溢血。所以,後來哪怕我被他氣得渾身發抖說不出話來,也隻是穿鞋出門一避了之,不當麵衝突。

不是我們父女之間終於找到最妥帖的相處之道,不是我們倆的脾氣變好了,是我意識到了,原來自己比想象中更愛父母。從前吵架時撂下多狠的話也無所顧忌,因為篤定他們不會離開;無論走多遠,一個人在雪山下的旅館失眠,也不會恍然內心空落——因為我還有一個回得去的家。他們是這艱難的人間裏,我手中最後的底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