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國慶重逢(1 / 3)

新視點

作者:李黎

國慶長假前一天晚上,某省某市某局局長王家誠推掉飯局若幹,自己組織老同學聚會。他大學畢業九年,年初,在一片驚詫聲中當上某省某市某局的局長。放眼共和國他都堪稱年輕有為。此次聚會可算做一個宣布,對老同學們宣布自己的升遷。在電梯裏,他和得力助手陳輝談及此事,陳輝首先表示,這個決定是正確英明的,而不是愚蠢的。然後,陳輝用小心翼翼的開玩笑的口吻問,那,王局這次你得花錢了,打算花多少錢?一萬,王家誠不假思索地回答。陳輝無言以對,擺出一副機關裏常見的熟人之間的沉默。王家誠說,一個多月工資,哈哈哈。陳輝還是不知道說什麼。好在他們已經出了電梯。不帶家屬,王家誠說了句,鑽進汽車。陳輝嘀咕了一句,這下一萬塊就不夠了。

王家誠在本市最好的酒店訂了一個最大的包間。包間足足八十平方,超過大多數家庭的全部麵積。十二人的圓桌原本不小,但和包間相比微不足道,似乎是一個站在曠野中的倒黴蛋,孤苦伶仃,不真實。正對著門是一副畫,占據整個牆麵,“鳳舞九天”,一隻富麗堂皇的鳳凰呼之欲出。該鳳凰讓來此吃飯的人產生非龍即鳳的幻覺。棋牌桌和四張古色古香的木椅在一角,一排真皮沙發靠著另一麵牆,沙發前麵有一個暗黑色的茶幾,擺出一副厚重的姿態,努力讓人以為它是紫檀的。王家誠視察完畢,很滿意。以前他來過,但這次是作東,必須打量清楚。他太滿意了,以至於不知道該坐在哪裏。目前,隻有他一個人到,早得有些過分。坐在沙發上理所應當,但沙發那麼長,他都不知道坐在哪裏,這一頭,那一頭,還是居中危坐。他讓服務員拿兩條煙進來,服務員問:中華還是蘇煙?當然是中華,蘇煙,輸煙,怎麼能輸呢。煙拿來後,王家誠動手拆開,在茶幾上放了八包,一字排開,剩下的讓服務員放到桌子上,和餐具靠在一起。一股辦喜酒的氣氛隱隱出現,王家誠笑眯眯地看著眼前可喜可賀的一切。

第一個到的人是華中天。華中天和王家誠熱烈擁抱,王家誠感到錯愕,已經太久沒有這種擁抱了,家裏都不存在,他於是表現得比華中天更加熱烈,他把華中天抱起來,顛了顛,連聲說胖了胖了。如果不是服務員在場,他可能會抱著華中天旋轉起來,貌似歡慶大戰結束。隨即,兩人坐下來,一個東倒一個西歪。華中天打量著包間說,這麼奢侈,王家誠啊,這不是朋友吃飯的地方!王家誠笑笑,習慣性地在尋找滴水不漏的回話,可華中天馬上又說,實在太奢侈了,也不是家人親戚聚會的地方!王家誠哈哈大笑,華中天又說,這裏就是你們這種人吃飯的地方!說完他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像子彈一樣掃射出來,中間夾雜著痰和喘息。王家誠站起來,走出去,找服務員。

陸陸續續來了四五個人,都紛紛被包間的開闊嚇了一跳,心情平靜一點後,無一例外地談起包間的寬敞和豪華。繼而,順著包間談到了其他話題。牆上的畫讓他們談到了藝術品拍賣,文物拍賣,空氣裏充斥著幾百上千萬的數字,不知誰用了“億”這個字,似乎是總結,話題知趣地轉到了裝潢上。他們的目光在昂貴的椅子和沙發上停留,大談各自的裝潢,現實的樣子或理想中的。然後,他們談到了祖國境內如今最難以回避的話題,房子。買房賣房,賺錢或者吃虧,漲價、繼續漲價和不斷漲價,瘋狂漲價。他們翻來覆去地談,話題不棄不離,似乎房子,具體說是商品房,是祖國最為優美的一道風景,人人引以為豪,不喋喋不休愧為國人。後來,王家誠發話了,還有誰沒來?孫梅他們幾個怎麼還沒來?

三個穿著旗袍,濃妝豔抹的女人出現在門口。三個女人一起擺出風騷的姿勢,大腿微微外露,齊聲說,各位老板,需要服務嗎?香甜清脆的聲音在房間裏回蕩,華中天他們被聲音包圍著,看看門口三個人烏黑的長發和雪白的大腿,都一陣錯愕。接著是笑聲,有人已經反應過來,正是孫梅、嚴露和秦海霞。她們從在學校時起就是一個小團體,動輒以集體形象出現在春遊秋遊、運動會和考場上。三個女人還在一本正經地展現出服務業的嚴肅和莊重,風情和挑逗,不當自己是孫梅、嚴露和秦海霞。她們在門口集體轉身,讓裏麵的人看清她們的身材。她們的身材並不是都好,但都暴露得恰到好處。笑聲還在繼續,誰也不忍破壞眼前的幻覺。從她們出現到被認出來短短幾秒,有人從中體驗了幻想成真,有人體驗到熟悉的陌生感——怎麼現在連吃飯都有小姐作陪。但小春和王家誠一直在錯愕,沒有笑,他們在別人有了諸多心理活動後,還是沒有認出來眼前的三位就是當年同班的農村姑娘、小鎮姑娘和縣城姑娘。當他們和別人打聽為什麼笑,她們是誰時,華中天走上前去,指著個子最高的嚴露說,嗯,不錯不錯不錯,就是你了。親愛的,過來過來。嚴露大大方方地伸手摟住華中天的胳膊,一邊走一邊說,老板,我們隻陪聊,不出台。華中天嚴肅地說,不行不行,我們習慣了賣身不賣藝的姑娘了,你說怎麼辦。嚴露瞬時間滿臉通紅,狠狠跺了華中天一腳,氣急敗壞地罵道,賣你個頭啊,小心嫂子把你賣去做鴨……一陣哄笑被炮製出來,笑聲裏夾雜著童真以及中年人不易覺察的酸楚。

又有幾個人推門走進來。除了趙曉兵,人都到了。趙曉兵打電話給孫慶齡,說略微晚一會,堵車。於是,大家落座,並且談論起交通和私家車。這些有車的人,個個都認為自己是汽車的受害者。更有人認為,自己開車總是不順利,總是堵,這完全是別人有車導致的惡果。華中天對這一話題很抵觸,他被車擦傷過,被車撞倒過,也撞過人,煩不勝煩。他問了一句:你們誰在車上做愛過?一桌子人全部都冷靜下來,他們並沒有因為華中天的問題而錯愕,而是對自己從沒有在車上做愛感到錯愕。為什麼會沒有呢,大家都在心裏這樣反問自己,同時表態說,沒有,確實沒有。王家誠笑而不答,於是立刻成了目標。孫梅追問他,王局長啊,你是不是有過這方麵的經驗?王家誠還是笑而不答,於是幾個女生越發亢奮。那就是有了,你說,到底有沒有?和誰,秘書還是下屬,快說嘛!王家誠笑眯眯地說,就快要有了!所有人都哄笑起來,王家誠左右的華中天和曹彬甚至忍不住動手捶打他,一邊打一邊說,弱×,你他媽的還是當年那個鳥樣子,永遠這麼自信!你是不是因為太自信了所以不得不讓你當個局長啊?王家誠被大夥調戲得不好意思,越發顯得羞怯和靦腆,還強詞奪理了一句,確實是很快就要有了。其他人紛紛笑得原形畢露,好幾個人說,我也很快就要有了,再過一年我就要有了,再過十年我就要有了……直到這時,大家才真正認可王家誠是大學同學,而非某市某局局長。他雖然一直努力當局長,現在確實是同學,和當年一樣凡事都很自信,自信得像一個傻子,又傻得那麼羞怯,惹人憐愛。

趙曉兵在別人認為他不會來,或者不需要來的時候,推門進來了。

他的動作悄無聲息,快速而且僵硬,仿佛上課遲到闖入教室。他一副凶巴巴的知錯不改的姿態,老師自然不便多問。但華中天立即站起來喊道:

你才來,你才來!快快,罰酒!

趙曉兵似乎沒有看到華中天,甚至連反感厭惡的表情都沒有,隻是異常客氣地對著在座所有人點頭,長時間地風度翩翩。

孫慶齡王家誠幾個人站起來,把趙曉兵讓到座位上。

遭到冷落的華中天沒有站起來。剛才的熱情因為被徹底視而不見而成為過錯,他感到羞愧,坐在那裏後悔不已。如果後悔可以擺在桌子上成為一道菜,他一定會毫不猶豫一筷子夾過來塞到嘴裏。

秦海霞看出了華中天和趙曉兵之間的問題。她站在華中天這邊,從1997年就是這樣。她刻意地和華中天說道:你副高有沒有評上?

華中天正要回答,卻聽到趙曉兵一聲冷笑。

華中天快速而膽怯地朝趙曉兵瞟了一眼,不幸正看到趙曉兵因為譏諷而興奮的表情。趙曉兵隨即扭頭和身邊的人說話,臉上表情在扭頭過程中被調整為謙和儒雅的樣子。

趙曉兵對王家誠解釋道:路上太堵,我從寧夏路到寧夏北路走了半個多小時,根本走不動……

大家都堵!華中天冒一句。

你又不是開貨車過來吃飯。華中天說。

我還開公共汽車呢,趙曉兵自我解嘲,隨便回了一句。他的臉色已經很難看,牆上的鳳凰的光芒也不能掩蓋他難看的臉色。開闊舒坦的包間也不能讓桌上一半的人心情開朗起來。好在,今天不止他們兩個人,遠遠不止。在場的一共十三個人,沒有到場但成為談論對象的,則來來往往,不計其數。

飯局有說有笑地進行著,陳年往事和涼菜熱菜一起被塞到嘴裏,咀嚼消化。當然,王家誠是核心,大家積極踴躍地談論著他,似乎,他已經離大家遠去了。

王家誠當年酷愛酸菜魚,經常在冬天裏買一盆回來,獨自吃一星期酸菜魚泡飯。他飯量小,一天一到兩頓就心滿意足。小春當年拿手好戲是在樓下傳達室的煤爐上煮麵條吃,動輒連續吃上幾頓十幾頓。他充分掌握了下麵的火候,並善於往麵條裏添加各種平時想不到的菜,這些菜往往都被別人搶著吃了,吃完誇小春加得好,於是小春下頓麵條繼續往裏麵加菜,繼續被別人搶著吃了。

一天,他們兩個一起站在煤爐前麵,一個打算煮麵條,一個打算熱一下酸菜魚泡飯。他們一起等前麵一個人忙完,相顧無言,因為他們關係平平,無話可說。黃昏時分昏暗,筒子樓的走道裏人來人往,住著幾百個青壯年學生的宿舍總是充滿了各種異味。兩個人等著前麵的人,而前麵這人,王家誠和小春知道他是體育係的,但不知道名字,壯漢類型的,因此,是無法催促的。他們從等變成了忍,似乎等待著晦暗的明天。時間難捱,必須沒話找話。突然間,不知道是誰提議,下一碗酸菜魚麵吧。

一個令人激動的組合就此誕生了,王家誠和小春一陣忙碌,十來分鍾後,一鍋足夠四五個人吃的酸菜魚麵誕生了。兩個人護送這鍋滾燙的麵條回宿舍,小心翼翼,像一對剛剛有了孩子的夫妻。然後,兩個人當著其他人的麵,你一碗我一碗,把整鍋麵條全給吃了,吃得麵紅耳赤,大汗淋漓。

吃多了,兩個人撐得一夜未睡,其他人都已經在睡前聊天和睡前意淫後呼呼大睡時,兩個人還在興奮,於是,繼續聊班上的女生,聊高中尤其是高三的苦中作樂,聊童年往事。這一代人的童年往事隨著近三十年的巨變一去不返了,連上演往事的舞台也不複存在,城市麵目全非,鄉下麵目全非,連城鄉結合部都麵目全非了。他們聊了一夜,下半夜還依然亢奮,於是兩個人下床,到走廊裏,冒著寒風下了幾局象棋。下棋過程中他們吵吵鬧鬧,互相辱罵對方的父母、祖父母和外祖父母,這恰恰是他們關係到一定程度的標誌。

從那以後,兩個人成了搭檔,凡是能夠一起的就一起做。一起去上課,宿舍距離教室總是那麼遠,他們一起去上課在別人看來像是一起在慢跑。他們一起去晚自習,目睹情侶成雙成對,好在三三兩兩的同性同行也很普遍。一起去食堂,麵對麵吃飯,一起打遊戲,熄燈時分衝出宿舍去網吧包夜。

隻不過,從那以後,小春再也不做麵條吃了,王家誠再也不買酸菜魚了。再觀察還可以發現,小春不吃麵條和酸菜魚了,王家誠再也不吃酸菜魚和麵條了。因為那天的酸菜魚麵實在是太多了,而兩個人恰恰因為關係不深而礙於麵子,誰都不好意思說不吃了。兩個人差點沒被酸菜魚麵給撐死,但他們靠說話和下棋幸存下來了,因此,他們是生死之交。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把這個生死患難的故事複述完畢,兩位當事人在其他人的建議督促和起哄下,連續幹了四杯。幾個人心裏突然覺得戚戚然,看看華中天和趙曉兵,他們何嚐不是搭檔呢,何嚐不是生死之交呢。